正月初三,不宜出门。这也意味着昨晚没有回宫的季益华能够在娘家多待一日。这并不符合规矩,但是传言是陛下喝醉了酒导致轿辇不得动,故而大家也没太说什么。

    季益华身体劳累,却在太阳升起之前就被母亲派来的侍女蹑手蹑脚地唤醒。

    季益华转动上半身看身边人,他的手臂懒散地半搂柳腰,闭紧地眉目难得放松。季益华情动,抚摸他的眉头却不敢太用力,这双如泰山厚重的俊眉在宫里总给人被浓雾遮掩的感觉,厚重之下让人觉得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侍女低声如蚊子:“娘娘,快去吧,夫人在房里等你,再不去就错过时间了。”

    “知道了。”女人的声音清冽如薄酒。

    季益华正打算掀开被子,腰间突地被收紧,手腕被圈住。男人的眼神有些迷乱:“益华,陪我待在一处吧。”

    侍女为了难。

    季益华先是惊讶然后俯身,微微皱起远山眉害羞笑答:“不可以,母亲会骂的。季家的规矩就是在太阳升起前就得梳洗完。我本就是迟了,若是晚了母亲会责骂的。”

    长桑笙笑,将她按着搂入怀中,下巴在柔软的秀发上摩梭:“岳母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我吧?”

    季益华轻轻推动他的肩膀,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母亲自然是要给陛下面子,但是我回到家中就是女儿,哪有违反了规矩还要母亲给面子的。”

    他松开搂住她的手,认命般一叹:“那我也今日也只是女婿,确实没有违反规矩还让岳母给面子的道理。”

    他扭头看她,眼眸星辰流转,精神奕奕:“那我只能和你一道起床了。”

    季益华没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自顾自下床唤来侍女:“你且多睡一会儿,时辰到了再起。”他勤于政事,又被群臣逼着充盈后宫、延绵子嗣,一年的时间能拿来好好放松休息的基本没有。

    季益华心底的暖意消散了一点儿。

    院后有湖,冬季的寒风携着潮湿进入房内,侵袭人体,总是防不甚防。

    天已经微微亮,长兄在外敲门,笑声爽朗:“阿落,还没好?母亲可要等恼了。”长嫂也笑着接道:“阿落,本来我和你长兄说让你多睡一会儿再来的,但你这睡得可是超时了。”

    季益华红了脸,对外应声:“来了来了。”

    长桑笙为她描眉的动作却还是不见半点着急,季益华抢过他手中眉笔交给身边侍女:“快点,陛下你也别闹了。”

    长桑笙挑眉,双手一摊,起身:“好吧。”多少带点委屈。

    他穿好了外套,只带了发冠,头发披在脑后未扎,拿了一把用水墨画了山水、提了诗词的扇子:“走了。”

    季益华瞪了他一眼——他明知她还没穿鞋。闹腾她这么久,他却先收拾完了。

    母亲在厨房院外看到她的第一眼里含了薄怒,但碍于长桑笙和年节不好发作,只是半冷了脸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失了规矩。”

    季益华连连应下,开始为母亲鞍前马后。

    长桑笙跟在季夫人身边,嘴角噙着不明意思的笑。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向饭厅,长桑笙才看着饭厅“一米一饭思来之不易”的牌匾与岳母感叹:“益华聪慧懂礼,书读得又多,宫里没有一件事是她处理不好的。但在岳母面前她却像个没有长大的姑娘家。”

    季夫人对宫内皇帝宠幸贵妃鲜少去椒华殿的事情早已心生不满,一直寻不到时机发作,此刻虽不能直说但也忍不住阴阳怪气一番:“如今在昌平城内谁家女儿不是心尖上的宝贝,若非人言可畏,若非世道如此,谁又愿意让女儿一直在别家当主母娘子,谁家父母不想将千娇百宠养成的女儿时时刻刻永永远远留在自己身边。”

    长桑笙自然能听出她的意思:“女婿谨记。”

    季夫人看了他一眼:“虽然说如今是回门,你我之间是女婿岳母,但你倒也不用学他们,你是陛下,身份尊贵,终究还是有不同的。”季夫人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还是缄默其口了。

    “岳母,”长桑笙看着面前其乐融融、家人欢聚的场景,眼神有些灰暗,“吃完午饭,我和益华就要准备启程回宫了。”

    饭桌上瞬间安静了一半。

    长桑笙抬眼看去,是季益华的哥哥弟弟们。

    季益华也变得更安静了些,但她很快做主打破了僵局:“那我们上午就将财神请了,如何?”

    饭桌上又热闹起来,直到季夫人嗯了一声才停下,大家开始真正动筷。

    长桑笙看着季益华碗里越堆越满的食材若有所思,牢牢记下。

    益华从来不会和他说太多自己的吃食喜好,她守规矩,宫中明文规定皇后的饮食喜好不能泄露、皇后本人也不能过多透露自己的喜好,以此来防止有人谋害皇后使皇帝后宫动荡、朝局受到影响。

    早饭量多质优,但季家人吃得很节制,每样早点到最后还剩了一块两块。

    长桑笙拿着手绢为她擦嘴,季益华的心神却都到了哥哥姐姐说的请神宴的准备上。

    长桑笙末了用指腹勾勒了下她的唇峰:“你对杂耍很感兴趣?”

    季益华刚打算摇头,就被兄长季忍冬抢了先:“妹妹自幼对杂耍兴趣深厚,幼时只要瓦舍有新的杂耍表演或者新的杂耍团子都是场场必到的。”

    “我竟然不知。”

    季益华见他失意,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笑:“墙上画耳朵,听不见听不见。”

    锣鼓喧天、噼里啪啦、震彻云霄。

    长桑笙将季益华拉入怀里抱着,两人对着红色的炮竹烟花笑得灿烂张扬。季益华大声地唤他的名字:“笙郎,你有见过这样迎财神吗?”长桑笙也大声回她:“没有!这是第一次!”“那下一年我们也在季府过完初四好不好?”“好。”

    两人都知这句承诺实现的可能性有多低。但两人都没有拆穿。

    财神案前供羊头与鲤鱼,供羊头有“吉祥”之意,供鲤鱼是图“鱼”与“余”谐音,希望来年挣的钱有余下可当积蓄。另外季府后门早早设好了酒桌饭菜,桌上皆设有路头酒,在将财神牌位和财神像放置稳妥后供众人同享。寻常人家只有前者不设流水路头酒宴,但昌平城中但凡喊得上名号的家族都会主动在后门设宴,一来与民同乐,二来彰显家中财富,三来积累功德。

    长桑笙和季益华在屋檐之下着红衣相搂,活像民间画本里恩爱的新婚小夫妻,惹来不少艳羡目光。

    帝后恩爱,传出去是一段佳话。对于百姓来说,当家陛下和继后恩爱亦能让他们安心——新帝身上太多风言风语的传说,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新帝与异族亲近,这一条最让百姓担心。

    财神进了门,长桑笙正牵着季益华转身进府门,要往祠堂去,季益华的袖角就被一个小男孩拉住。长桑笙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望去,是一位他并不认识的男性,他低头看身边的人儿,她的嘴唇微微一张一合,带着疑惑唤出那个名字:“阿断?”

    她蹲下身子和那个孩子说道:“你同那位公子说他前些日子拖人送的信我已收到,季家是不会亏待他妹妹的。”

    长桑笙这才明了,这大概是季益华嫡亲兄长未来的舅哥何家公子何久。年前,季家就筹备起了季忍冬的婚事。

    进了门,长桑笙问她:“为何你叫何久叫阿断?”

    季益华如蝴蝶翩然飞舞时的翅膀一般的睫毛在阳光的照射下在眼睛下投出一片影子,她专心看着脚下的路,季家入门后有一小段路有些颠簸但碍于资金问题只当是小问题排在了修缮目录的最后:“季家曾经设立私塾,也有一些人来季家私塾读书,何久来过数月,我们就在那时认识的,那时大家都未赋字,关系亲近的好友之间便都唤小名。何久的小名就是一个断字,我们便喊他阿断。”

    “后来他怎么走了?”

    季益华和他并肩走在长长的回廊中,思考了下,摇头:“并不清楚。突然走的,不过私塾的老师确实教不了他,他天纵奇才,非凡人可教。”

    路途行至一半,季益华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一个蓝红瓦的屋顶:“那儿就是私塾。”

    长桑笙嗯了一声:“是个很漂亮的私塾。”

    在祠堂跪拜完,饭席终于得以开始。后门的人们来了一堆又一堆,桌子不停地加,摆到了下一条街;饭厅里,季忍冬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十坛好酒,长辈一桌,小辈一桌。按理长桑笙要同长辈一桌,但他耐不住身边人默默乞求的眼神破例以年纪相当、多了解年轻一辈的理由换到了小辈一桌。

    季家小辈因季忍冬酿酒的喜好和父辈有喝酒暖身的习惯皆能饮酒,季益华虽为独女但也不例外。季家兄弟姐妹以对彼此灌酒为乐,季益华脱离了父母掌控、处于恨不得把天空月亮都捧到她跟前踩着玩的兄长包围之中她也一时松了日常约束自我的绳子。

    长桑笙一开始只看着他们之间温馨的互动浅笑,时不时扶了一下已经玩得忘我的益华,他不出言阻止,他不在乎明天是否有风言风语传出来他又得耗费心思处置,他只希望当下她能尽兴。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会被震醒——

    如今的皇后也不过是二十岁。她出身无忧,所在家族是昌平城喊得出名号的,父亲有自己的小军队但没有功高盖主的嫌疑,母亲家族富足,群臣疼爱她都如疼爱自己的嫡亲女儿一般,就算是多疑的先皇陛下也对她有求必应,她本该有明媚又轻松的婚姻,但因为他和他皇姐的一片筹谋就划入了吃人的深宫,与家人们难见一面。

    长桑笙一把扶住了她,挤入了他们兄妹之间,她脸上浮起红晕嘴上还不认输。她的几个哥哥倒还是完全清醒,任由自己的妹妹耍赖不认账。

    醉酒的益华只顾着挑衅兄弟姐妹,长桑笙只能一杯杯接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兄弟姐妹们递来的酒水。

    最后,一堆年轻人喝得东倒西歪,吃完饭赶来偏厅的长辈们气得各自将孩子边骂边领了回去。

    季夫人看着也有醉意但还能对答如流的女婿,看他搂着已经醉睡的女儿不松手,脸上终于有了真正的满意之色:“陛下带阿落回轻云远醒醒酒吧,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回宫了,万不可一身酒气。”

    季夫人吩咐在外候着的健硕妇人将季益华抱回去,妇人伸出手要从长桑笙手里将人接过时却被长桑笙后知后觉地拒绝。他两片嘴唇紧抿,抱着怀中人站起,一言不发地朝轻云院走去。

    季将军惆怅地摇摇头:“快跟上。”又目视女婿离去的方向,与身边夫人可惜道:“陛下在战场上、在宫内朝野中斗久了,他很难相信人。唉,也不过二十几岁,又能比我们丫头大多少?”

    傍晚,在第一抹夕阳余晖洒落大地之前,季益华醒了酒、随长桑笙即将踏上回宫的路。这一走又不知何时能与父母再见,或许要等到下一个年节。

    母亲送到门口,在她行完最后一个拜别礼后重重地摁了摁她的手:“记住不能回头看。”如今的她是皇家人,是天下的人,不能在告别时还一步三回头落下皇后偏爱自家的话柄。

    长桑笙听到她低低吸鼻子的两三声,虽早有准备但还是慌了片刻的神。但他毫无办法,毕竟连他也得守着那些条条框框,也得谨慎行事不留话柄,他只能装作没看到。

    轿辇稳当,没有颠簸。

    轿辇内铺有极软的棉被,被内早早放了雕制精美的暖婆子。长桑笙以她醉酒为由将她塞入被子里,季益华的手还如昨晚一样被他放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上,她从下往上看他,犀利的眉峰、柔水般深情水润的桃花眼、色泽鲜润的眼下卧蚕、高挺的鼻梁、上薄下厚略带点殷红的双唇,细黑量多的长发被规整地编好置于脑后。发冠上衔大玉三颗,以细细镌刻了梅花纹的金簪贯之。

    “陛下,我们要回宫了。”

    “嗯,要回我们的家了。”

    是啊,帝后,现在皇宫才是她和长桑笙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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