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简单愉快,还有一个月就要到清明。“气清景明、万物皆显”,这就是清明得名的由来。清明要祭祖,前一天是寒食节,只能吃冷食。于是乎,我们就有很多的事情要提前两个月去做。

    是否回祖籍祭祖?今年要准备些什么祭祖的东西,新兴的食货要不要也带回去?寒食又要吃什么?若是回了一桢城,是逗留一日还是祭祖完成就回佑阳?……

    二伯父上表请沐,新帝应允,说是季家一直为大恒尽心力,数年没有回去佑阳同大家一同于清明到一桢城祭祖,今年就允了。

    陛下开恩,皇后必然要有所表示,以彰帝后同心。

    皇后召了我们整个季家的在京闺龄女子进宫。

    辉煌庄严的椒华殿墙体暗红,侍女和内侍都排成一条又一条的队伍低头前行,一群鸟雀衔空飞过,叽叽喳喳、如仙人之传音,却令这座宫城显得更加寂静。我自此不喜宫城。

    昔年来宫里玩并未感觉宫中无人气,只觉得堂皇富贵漂亮,如今却只剩下了萧瑟之感。我相信这种感觉绝不止我一个人有,只是大家都知道这种话不能说于是死死捂在肚子里罢了。

    小太子在皇后的怀中安稳休憩,皇后见到我们来了,抱着孩子下座,让贴身侍女扶起益华姐姐。

    据说不日前皇后的弟弟重新掌握了他们国家的政权,通报大恒的雁报已经在送来的路上了。其实说据说并不准确,季家早就将这件事在家庭成员中传开了。毕竟将军有将军得到消息的来源。

    等雁报传入皇宫、再宣告天下,这位异族皇后可谓是多了一份倚仗,而且这份倚仗不算小,如此她倒是真有可能成为大恒历史上第一位坐凤位坐到身死的皇后。

    皇后给我们每人赏一副首饰,我从几个大箱子里选了一对步摇,是大恒的款式,但运用宝石的风格却是域外的。比起其余的稀有宝石,我觉得这对步摇才更加稀罕。怕是放眼整个昌平,也就这一对儿质量尚可又带有异域风情的。

    益华姐姐没有选,皇后送了她整整一宝匣。

    皇后侍女笑着,说:“这是皇后娘娘特意从宫内、库房以及自己的首饰里专门为季小姐搜罗来的,还请季小姐过目。”

    这个侍女的长相并不异域风情,想必不是传闻中那位由皇后自军营时就收录在身边的漂亮侍女。没看见人,我就总有些想法——绝对不止我会这么想,那么时常来拜会的夫人们一定都会这么猜度。

    益华姐姐守规守矩地接过宝匣没有打开,照例温雅,道:“叩谢娘娘恩赏。”

    我看见皇后的笑容这时才算松动了,她坐在凤位上,坐在新帝常说的不必与人太亲的凤位上,与益华姐姐道:“果然是知书达理的妙人。皇姐在临走之前特意和我说过很多事,嘱咐我要多照顾你一些。”

    益华姐姐跪着,回答:“少时有幸跟在主姬身后受过主姬几日教,主姬娘娘向来爱民如子、疼惜我们小辈,离开昌平前定然心中万般不舍,就念起我们这些孩童。皇后娘娘现在是我大恒中女子之首,慧智兰心,主姬娘娘这才将我们这群顽童托付给了您。”

    “快起来,听说你和陛下也是年少相识?”皇后问得直接。

    益华姐姐起来了。确实不能再跪下去,再跪下去传出去会有不好听的话,对皇后声誉尤为严重,会惹新帝不悦,季家所处的位置本身挺尴尬的,而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很难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益华姐姐捧着宝匣,答道:“那时年幼,与许多小姐公子常伴主姬身侧,陛下幼时亦如此,故而勉强可以算是少年相识。”

    开爽堂姐也加入了聊天,她笑着帮助益华姐姐解释:“那时候全昌平的孩子都羡慕我们,毕竟能时刻跟着定远将军府的大公子,大公子天纵奇才,文武双全,可是我们整个昌平城女子心中的最佳夫婿。皇后娘娘您是不知道,当年玥公子可谓是抬抬手指就能吸引全城目光的人物。”

    好在皇后不是个心思深的,很容易就被我们转移了话题,她笑容明显,眉间飞舞着好奇:“真的?”

    益华堂姐和开爽堂姐开始退场,轮到我们这些年纪还小的妹妹们上前演戏,不断说当年长桑玥的各种事迹。

    皇后被逗笑。我们的任务就结束了。

    那个也字。太危险。是试探也是警告。

    回程马车上,开爽堂姐很担忧,她的声音再三压低,对今日皇后突如其来的试探和态度转变感到不解。

    益华堂姐也面色沉重,我在回昌平后第一次看到她的情绪外露在四肢上。马车停在后门的时候,她的嘴唇已经完全发白。

    下了马车,进了府,益华堂姐直奔忍冬哥哥的院子。

    我们没跟过去。

    晚饭时分,益华堂姐的面色、状态已经一如往常。饭桌上谈及了此事,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无人琢磨出原因,只好都扒拉了几口散了场。

    我问益华堂姐忍冬哥哥说了些什么,让她这么快镇定下来了。益华堂姐没有回答,她绕开我的问题,反问我:“你和那位姚公子现况如何?”

    我脸一红,语一塞。

    “不是我问的,”她看出我的纠结羞涩,笑着主动继续这个话题,“是我母亲。前几日她去参加宴会,姚家夫人拐着弯儿问你、你父母以及季家的意思。我母亲当然早知道你和姚景云认识,近日感情也好,但以为不过是寻常朋友,又或者寻常感情。但又观察了你几日,觉得你似乎格外认真,下午在哥哥院子里遇到时就问了我。我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告诉她给我些时日我去弄清楚了再回话。”

    “所以,”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你愿意和我就这事说些什么吗?”

    我犹豫了下,认真回答:“姐姐,等我们祭完祖回来吧。若是那时候他还想娶我,我便修书和家中讲。”

    “梦楠,”她抚摸我的头发,一丝一丝,声音清丽如黄鹂,“尽管去拿你想要的东西,只要是不害人,姐姐都能庇护住你。”

    “姐姐。”

    “嗯?”

    “姐姐你喜欢陛下吧?”

    我看着她惊讶的脸:“姐姐,陛下配不起你。若非主姬、若非时运,以他的能力心性根本走不到如今的位置上。”

    “梦楠,”她打断我的话,“这些话以后不能再说。还有,”她站起身,走到廊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着我,目光如炬,“这些感觉都忽视它。我们是臣子,陛下和皇后是陛下和皇后。”

    我哑然。

    可这世事永远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益华姐姐昔日私助新帝的谣言不知从哪儿起来,悄悄流转在学子之间。原本我们都只当它是个笑话,直到我们在玩闹中听到门上的婆子悄悄咬嘴,说几日前被配到庄子上的几位都是忍冬哥哥亲自处置的。

    流言没传多久,也就两三天的光景,动静不大。回到学堂的益华堂姐一身坦荡,毫无动摇之色,使得人们也没了说嘴的兴致。

    可我们心里却都有了想法。

    不日,开爽堂姐借着要和父母一起回佑阳的说辞先行离开,回了家。我和开爽堂姐不一样,我家远,且大家回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了,故而我必然用不了这个理由。

    我希望皇帝不要知道这则谣言是真的。试问哪一位皇帝留得下一家能无声无息为敌军传递消息或者提供物资的隐患呢?即便有贡献,皇帝也是会担心的,会担心日后益华堂姐或者季家的其他人会不会做出同样的事。

    于是,我提心吊胆地过了好一阵。

    离清明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我们终于从昌平城启程,出了南城门,摸着身下厚实的被褥,我才安心下来。

    掀起帘子,后面是很长的一条队伍,绕了几个弯儿才能见到尾。这次皇帝皇后赏的物件占了我们带回去的一半,皇帝为表亲近信任还派了一对昔日随自己出入战场的精锐护送我们。

    耗时半月有余,我们到达了家乡佑阳。与我们同时到的有开爽堂姐一家、醉冬堂哥一家、西冬堂弟一家、春华堂妹一家。大家许久没见,一时在府门前就热闹得聚在了一起。

    我的兄弟姐妹们也如我一般最喜益华堂姐,但他们不常见,便顾不得那么多地将我和开爽堂姐这群能长时待在昌平的挤了出来。

    我假装不高兴,嚷嚷道:“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们都不问我好!”

    “不是才问过吗?”“我知道,梦华希望我们给她磕两个。”“哈哈哈哈。”“西冬你真的是一天天不守规矩!这话……”“自家兄弟姐妹,讲究这么多虚礼干嘛。”“这话你有胆你就当祖母面说。”“那不说。”“……”

    开爽堂姐搂住我的手臂,笑意盈盈地对着他们说:“我帮你们把梦华这个爱说嘴的拉走!”“诶诶诶——”我一边任由开爽堂姐拉着一边朝他们喊,“开爽堂姐,你偏心他们!”

    欢欢喜喜的。

    父亲叫我到书房,语重心长地说:“你一向是最懂事的。别在你姐姐面前说你母亲的不好。有什么事与我说,我毕竟是你父亲。”

    我心抽疼地嗯了一声。谁愿意把委屈宁愿袒露给外人却不袒露给父母呢?还不是没有办法了么。

    家中不能酗酒,所以不能像在昌平一样。

    我熬着,和往常在家时一样坐在庭院的槐花树下,天上的云随风飘动,大朵大朵的,就像蓬松的棉花。

    益华堂姐坐在我身边,让我靠在她的肩头。

    她就是这么体贴的姐姐。

    我问她:“你一个人在昌平的时候害怕吗?”

    她笑容浅淡又含在纯粹的欣喜:“不止我一个,开爽也在。不过,当然害怕。所以现在比那时候好了许多,不是吗?”

    我枕着她的肩头,点点头。

    “所以不要这么难过了,”她亲亲我的额头,“我的好妹妹,一切都在变好,不是吗?昌平的书信你收到了吗?我让逢馨亲自送到你手上的。”

    我哽咽,心中对昌平、对景云的思念深刻一分:“真想快点回昌平。”

    “是想见姚景云吧?”

    “姐姐!”我娇嗔一声,靠在姐姐肩头。

    庭院里的花树终于变得好看起来了。

    寒食前的第七天,我们从佑阳回到了真正的老家一桢城。

    如今的一桢城为一位姓王的公子哥马首是瞻。太祖母说是老友之后,我们却从未见过。我、开爽堂姐和益华堂姐依旧是同坐一辆马车,益华堂姐新学了一种叫绒花髻的发样,正好在我脑袋上盘盘打发时间。

    发髻盘完,一桢城也就到了。

    王家公子一身商人长褂,年纪轻轻地硬生生逼出了点老年人的样子。我悄悄跟姐姐们说:“这王公子说亲一定很困难。”

    “闭嘴,季梦华。”

    我讪讪地看着益华堂姐,委屈:“我说的又没错。早就听说这个王公子身份不明,就连祖母也不敢说百分百是昔日王家血脉,益华姐姐你竟然因为他凶我。”

    “梦华,你在马车上已经说了很久了,”益华堂姐顿了顿,“是要对你严加管教了。”

    王公子看到益华堂姐的表情明显亮了一下,和蔼笑道:“梦楠小姐和我一位故人很像。”

    益华堂姐搂着我的肩膀,笑答:“想必那位故人一定是很灵动活泼的女子。”

    王公子有些失神,目光落在了远处,回答:“她很自由。”

    益华堂姐愣了一下,下一秒就和忍冬堂哥聊天转移了话题。

    忍冬哥哥和别的哥哥弟弟们不一样,忍冬哥哥在母体里就带病,病根子没除干净就落地了。这世间早产的孩子都难存活,何况忍冬哥哥这么一个带病的。我还由生母带着住在外面的时候就经常听父亲说昌平那边又要药了、让他们出去找找。

    生母。

    我很想她。

    她用了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前程。

    但当时的我没她想象中那么喜欢锦绣的前程。

    她死了,我就不得不很喜欢了。不喜欢就是对她的辜负,罪大恶极。

    我们住店,王公子照看帮衬,一切顺利。我每日抓紧时间拉着姐姐妹妹们在一桢城四处游玩,郊外踏青、酒楼听书;如果哥哥弟弟们能跟着,我们还能进赌坊堵上几局,从摇骰猜大小到牌九,从六博到樗蒲。大恒的赌坊对女子和男子一视同仁,只是我们会害怕,毕竟赌坊都很复杂,所以会等哥哥弟弟们一道。

    我是在第二次去赌坊时见到新帝的。

    新帝远远地也认出了我,下意识要躲。我被震惊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桢城和昌平路途遥远,皇帝竟然能不动声色地离开这么久而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新帝身边眉清目秀的侍卫来请我,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后宫内的内侍。

    我抬眼,赌坊吊的水晶灯还是明亮的,四周每个角落都有打手,耳边还是吵吵的,一下子我失了所有兴趣。赌坊原来是如此无趣,空有富贵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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