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4 -

    被踩起的青石板前,是重重扑摔在地的闻歆。

    疼痛蛮狠地顺着肌理,将理智生拉硬拽归位。

    又是惊雷一声。

    闻歆死死咬着下唇,攥紧的一双手下,是粗砺的的砂石在心尖,划出道道血痕。

    闭了闭眼再睁开后,只余坚定。

    她踉跄着起身,调转了方向,向河岸深处走去。

    夹道两旁,是才装上不久的稀疏路灯;

    忽闪忽闪的一盏故障前,是那间远近闻名的染布坊。

    高高立起的木条竹竿上,是风吹日晒下,纵横深错的纹理;

    眼前,是各色垂落晾晒的布料,正静候整夜。

    风带起一角,露出层层叠叠后的正站着的两双鞋面。

    除开越压越低的雷鸣,偶有骇人的银白炸过;

    诡谲的夜色下,几近屏住的呼吸,连同刻意隐起的脚步,都被成倍放大。

    “你放心,任那亓老三有三头六臂,这一回,也定扒他一层皮。”

    “可……万一……”

    男人不悦面前之人的优柔寡断,厉声开口打断这份瞻前顾后,

    “没有‘万一’,这一次……”

    一声清脆的“咔嚓”响起,是干枯的枝条断裂。

    正于垂挂的布帘中央,站定交谈的二人快速走出,却见一只肥硕的猫儿正站在不远处,幽幽亮起一双眼,闻声警惕地同二人对视。

    正欲松气转身的男子却忽然沉下脸,拍了拍手,就见一小队训练有素的黑衣人自不起眼的破败小门后,鱼贯而入。

    “去附近搜。”

    那男人抚着手背上丑陋的疤,用着最轻松的语气,说着:

    “宁可错杀——”

    也不许放过。

    杂乱的脚步惊扰满池宁静,鱼儿被雨滴打散,又被随意洒落的鱼食聚拢。

    突如其来的雷雨拍得生疼;

    里头,还混杂了轰隆隆的低鸣。

    闻歆忘了,这样好的房子,是有门铃的。

    她只一股脑地拍打着,掌心疼到麻木。

    明明是前不久,连靠近都困难的地界;

    现如今,却快要被这一门之隔,逼到绝望。

    “亓三爷!”

    她声嘶力竭,不管不顾,喊道:

    “亓三爷!求求您!”

    “亓三爷——”

    豆大的雨滴恨不能将这江南小城吞没。

    雨那么大,拉扯着纤长的眼睫,拖拽着门前那道单薄的影,顺着冰冷的铁门,滑落在地。

    “亓斯攸……”

    黑色伞面将风雨隔绝。

    脚下,是被踏开的积水,溅深长褂。

    模糊一片的视线内,是伏地分不清究竟为哪一世,哪一刻的闻歆;

    她只凭着本能,抬起手,死死抓住那着暗纹的长褂边沿。

    气若游丝的吐词中,却不是卑微的乞求。

    就听闻歆用着最后一丝气力,道:

    “金条……布料……”

    是她错了。

    是她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

    淅淅沥沥的雨幕,挂了吴佳县一整夜。

    这般多雨的时节,却在幽深的弄堂一角,迎着如针点般大小的水雾,起了一场大火。

    一觉醒来,生锈的铁门后,疮痍满目。

    邻里街坊将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谁曾想,往日只存在于闻淑若口中的那个“丈夫”,居然第一时间派人赶到。

    沟壑道道的老管家声泪俱下:

    “我们老爷年前生意才好转,如今总算可以接夫人小姐去过两天舒坦日子……怎会如此啊……”

    可这终究是别人家的事。

    半月过去,闷热不减,雨水连绵。

    那弄堂一角,终究被满是不忍的叹息,或是直扣“不详”的零星几句带过。

    噩梦就这般无休止地去了又来。

    不知被困在那场面、那结局多少遍;

    铜盆倾翻,炸响了这沉寂许久的百年孤寂。

    洋房二楼的阳台前,高海琛同小冬对视一眼。

    几步外,是气定神闲的亓斯攸正往鱼缸内撒落一把鱼食,再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旁帕子,将每一根手指都擦拭干净。

    “三爷……”

    高海琛斜了一眼恨不能将脑袋蛮进地下的小冬,

    “陵南那儿……”

    正擦过指腹的帕子一顿,稍稍侧首,还未开口,屋门被大力撞开,年轻的小丫鬟顺着来不及收回的惯性,一把扑进房内。

    三人似是被定格了一瞬,小冬错愕地半张着嘴,倒是高海琛先反应了过来,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摇着头,走上前,将地上的人扶起。

    满头大汗的小春都等不及将气息喘匀,挣开了高海琛的搀扶,忙不迭朝着正侧向一众人,静立在书桌前的亓斯攸道:

    “三、三爷!人、人醒了!”

    雨水初停,破开的云层下,投落下一道浅而淡的光柱;

    皱皱巴巴一团被随意抛落至桌面,在这人去楼空下,显露出同色绣线的勾勾绕绕中,那星点呼之欲出的隐秘心意。

    好似被拖地长帘隔绝于世的静谧屋内,在半个月的苦汤药中,被泡得稠苦。

    脚下,是将声息吞没的绵厚地毯。

    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自角落传来,向里挪去的脚步一顿,翩翩公子回身,慢条斯理地将香炉点燃。

    密闭的室内,每一下细微的响,都如鼓点般凿进紧绷的心。

    在来人探出两指,掀开纱帐的那一刻,同一张哭花了的脸,于她的惊疑不定间,四目相对。

    也不知是病的,还是热的,此刻是违和又醒目红,正覆着于毫无血色的面孔之上;

    细散的发丝粘连,一双眼被泪水洗刷得茫然又惶惶。

    挑了挑半边眉,亓斯攸有条不紊地将纱帐挂起,又将不远处才腾起袅袅白烟的香炉端至一旁后,这才坐在床沿,轻拍了拍身侧,道:

    “来。”

    说完,也不再管抱膝缩在床角的闻歆,只从手腕间褪下一串缠绕了好几圈的玉石珠子,垂眸把玩。

    玉石碰撞出清脆的响,无端将人引路回那一日。

    熟悉的碎音卷杂着画面,让人一时翻腾起纷杂的恍惚。

    眼前被掐灭了光,只蒙上一层落于青石板的细雨;

    雾霭层层,那人转过身,仍捻动珠串的手指,却没停,

    “怕我?”

    他侧着身,半阖着眼,视线并未落在闻歆身上。

    眼前这个如玉般温润的男人,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愉悦的笑。

    “那夜——胆子不是很大?”

    唇角勾起,笑意渐深。

    今日的亓斯攸身着银灰的马褂,向后梳去的黑发有几缕散落,垂于额间。

    就见手中珠串被他随意一丢,单膝跪上床,直直向闻歆探身而来。

    下颚被毫不怜惜地大力捏起,迫使面前的她,逃无可逃,

    “本还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将你给弄来——”

    又是一声轻到好似错觉的笑,

    “不曾想,你倒是个省心的。”

    慌乱中,是心底的绝望,正抑制不住地向外滋长。

    是啊,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过的。

    亓斯攸,大名鼎鼎的陵南城亓三爷,亓大帅最爱的儿子之一。

    世人皆道,亓家三爷谦谦君子,温文儒雅;

    可重来一世的闻歆知道,这个男人,分明就是个“活阎王”。

    上一世的这时,亓斯攸这尊“大佛”一如现今,出现在了吴佳县这处名不见经传的“小庙”内。

    不同的是,那时的闻歆,并不是自己主动敲响的这处大门。

    见听了这话的她只失神着一双眼,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亓斯攸所剩无几的耐心,被彻底耗了个精光,

    “我等了你这么些时日,可不是让你在这儿跟我装傻充愣的。”

    捏着下颚的手忽而转掐上面颊,他撕毁面具,满目阴沉,对她此刻的痛苦,视若无睹,

    “你是谁的人?”

    说出口的语气多轻柔,同此刻毫不掩饰的杀意,就有多割裂。

    倏然地倾身,被压入床榻的光影于凌乱褶皱的被面交错;

    朦胧的鸳鸯交颈旁,传来的,却不是亲密的呢喃。

    “要什么?钱?名?还是——”

    眨眼间,小臂顶上闻歆脖颈,将人死死锁在身下,

    “我的命?”

    说完,嘴角噙着笑,起身拉开了些许二人间的距离,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她的眉眼。

    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莫名的懊恼一闪而过后,是脖颈间陡然加重的力道。

    闻歆一窒,来不及定睛确认,更没时间多想,只奋力推拒着这明显是真动了杀心的力道。

    “不是的……三爷……”

    亓大帅是喜爱这个三儿子不假,但所谓“喜爱”,也是分许多种的。

    一把趁手的利器,又如何同一个早逝的发妻,所诞下的唯一子嗣相比呢?

    亓斯攸两辈子都会出现在这个小地方,为的,是刚从亓大帅手中被分到的,那块不温不火的布料产业;

    又或者说,是亓大帅为了最爱的大儿子,所铺设的左右臂膀。

    一批令人咂舌的金条,一次看似只是寻常的合作洽谈;

    但其实,这都是亓大帅企图借由亓斯攸眼前这桩再寻常不过的布料生意——

    将所有的,全部都光明正大、干干净净地,充入亓家大爷的私库中。

    可天下从没有不透风的墙。

    上一世的闻歆,也是在许久之后,才得知了一星半点。

    差事没办好,又在亓大帅跟前丢了信任,且在回陵南城后,正巧撞上亓大帅西边战事失利的“枪口”。

    这一局,无论怎么看,他亓斯攸,都是满盘皆输。

    那段时日,被变相软禁在了府内的亓三爷,可谓是元气大伤,甚是颓丧。

    可——

    他是亓斯攸啊。

    这一时的失意沉寂,实则,是掌控了全局的养精蓄税。

    是扮猪吃老虎的陵南城亓三爷;

    是这场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最后的,那个真正的——

    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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