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嗯……这里先不说吧。

    曾经,在遇到大姐头之前,我以为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大家没有必要知道我的名字。

    我家里面一共有三个孩子,我是年纪最大、也是最没用的那个。

    而在我所在的阶层,处处充满了比较。

    “哎呦,我家小辉这次考试又进了年级前十。”

    “冯太太,我家小丽一点都不刻苦,居然只进了年级前二十,还是得向你家学习………”

    家长们不断比较着孩子们的一切,大家背地里都卯足着一口劲,想要把自家孩子的荣光全部拿来炫耀。

    而我的母亲全程面上带着尴尬的微笑,只知道不停的应和。

    没办法,我们家三个孩子都不争气。

    说我笨也好,不争气也好,让家人失望也好,我的确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唉,陈太太,你家儿子考得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发问问住了我的母亲,她只是为难的笑着,尴尬回答道:“还好还好。”

    偏偏那位发问的人并不打算就这样让我的母亲糊弄过去,反而追问道:

    “还好是怎么样嘛?多少分?年级多少名?”

    629名。

    我在心里默默回答了这个问题,并把头低的更低。

    但是母亲不可能就这样说出来的,她只是不自在的抠了抠手指,挤出了一个勉为其难的笑容:

    “这………哎呀,还是得问我先生,我一般都不太管他成绩的………”

    谁知道此话一出,周遭的家长们都笑了出来,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可能这些笑容不一定带有恶意,但此刻在母亲的眼里,每个人都在嘲笑着她教育的失败。

    母亲的神色越发尴尬,我甚至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对我的怒气。

    我知道是我不争气,我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家长与同学们投来各异的目光。

    一切结束之后,母亲死死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拖进了房间里。

    她指甲保养得太长,扎进了我的血肉里,等她松手那一刻,我的手上就留下了五个鲜明的新月印。

    “为什么这么不争气?你为什么就不能好点学?我给你花那么多钱是丢水坑里了吗?!”

    母亲一脚踢在我的肚子上,我跪倒在地,依旧保持着沉默。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错,还不如让母亲赶紧发泄完。

    只是被打一顿的事情,早就习惯了。

    母亲的咒骂与殴打,伴随了我整个童年与青春期。

    而父亲,则对我倾注了所有心血,可换来的只是一次比一次差劲的成绩。

    我无颜面对他失望的眼神。

    弟弟和妹妹的嘲笑,成了烙印在我心口的一道疤。

    久而久之,他也心灰意冷,虽然不至于像母亲那样偏激,但总是冷眼旁观。

    在进入高中之后,我身上的叛逆越发明显,我开始厌恶学习,讨厌老师,开始跟着一帮不良少年混。

    尽管我的个子已经比母亲高出了半个头,我却依旧不敢忤逆她。

    在家里的我是懦弱的胆小鬼,可在外面的我又是欺负弱者的混蛋。

    这种割裂感让我的日子越发混乱。

    好像胡作非为、厌恶学习,就是我对母亲幼稚的挑战、挑战她容忍我的底线,在某一天彻地将我掐灭在这个世界上。

    虽然我知道,受害的还得是我。

    我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等什么时候完全对这个世界失望了,这个世界也放弃我的时候,我就可以转身离开,离开这个世界。

    ——————————————

    “三伏天的,还是在体育课,我都要给烤熟了,你怎么穿长袖?不热?”

    我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发现是和我并不熟的体育课代表卞业晴。

    她叼着一根棒棒糖,站在烈日之下,眼睛因为光照太强而微微眯着。

    “不要你管。”我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又把袖子往底下拉了拉。

    只有我知道,衣服底下,是大块的伤痕淤青。

    太难看了,那是胆小鬼的印记。

    “哦,行为艺术家。”她不再说什么,而是递给我一根棒棒糖。

    “我在抽屉里存,吃不完,全班人都送了一根,拿着吧。就当帮我一个忙。”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却依旧不肯把伸出的手放回。

    “谢谢………”我还是接过了棒棒糖,拆开那一层花里胡哨的糖纸。

    棒棒糖入口,是格外清凉的柠檬味,卷走了我口腔里的燥热与苦涩,在这难以忍受的夏日里,给我带来一丝安宁。

    过了一阵,她的声音再度传来。

    “如果觉得热,可以偷偷到体育老师办公室里呆一会,里面开了空调,我是惯犯。”

    我再次抬头,却发现卞业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

    我以为我和她的交集到此为止。

    ————————————

    “最近这段地带就是你们几个违反治安?哎呦,还有几个老熟人诶。”

    我再次见到卞业晴时,是我和所谓的“老大”刚刚围住了一个书呆子,准备找对方要过路费时。

    卞业晴背上背着一根棒球棍,嘴里吹着一个很大的泡泡糖,看颜色应该是草莓味的。

    她脸上的笑容,让人一点都注意不到手上挂着的志愿者袖章。

    平安街治安志愿者,一向以彪悍粗暴的作风著称。

    袖章太大了,对她而言一点都不合适,所以只能勉强的挂在手上。

    “还有我的同学吗?”卞业晴看向我,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尽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失望之类的话,哪知她真诚发问道:

    “你们的业务已经扩展到学生了吗?知不知道雇佣未成年犯法?”

    “还有、同学,你这个杀马特造型好新颖,有那么一点乡村重金属的味道。”

    “大哥”冷笑一声,指挥我们上去打倒她。

    我以为我早就该麻木的,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看见,卞业晴真的就那样被打倒。

    —————————————

    “哎呦我的亲娘啊,姑奶奶您就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此刻的我跟随“老大”,和其他一众小弟一样跪在地上,体会了一把现实魔幻主义。

    鼻青脸肿的老大、东倒西歪的小弟们………而卞业晴正靠在墙上,用棒球棍撑着地,脸上似笑非笑:

    “还敢来抢劫吗?”

    “不敢了,不敢了!”

    “老大”求爷爷告奶奶的行跪拜大礼,就差没给卞业晴磕个头了。

    我当时被卞业晴一脚扫到了地上,所以全程没有参与斗殴,只是现在大腿根部还有些发麻。

    “去不去警察局自首?”

    “去、去……现在就去……”

    “给不给这位无辜的同学道歉?”卞业晴拉过在一边吓傻了的书呆子,安慰般的拍了拍他的肩。

    “道歉我道歉……”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我想,这一定是一个庸俗狗血的无厘头搞笑烂剧。

    ——————————————

    “同学?”

    等我缓过神来,发现周遭只剩我一个人,而卞业晴,正蹲在我面前,仔细打量着我。

    我被吓了一跳,重心后移,差点一屁股摔在地上。

    “脸上有伤,像是被刮了一下,考虑到你是我同学,我当时只是横扫了你一脚,让你暂时躺地上,应该没大事。”

    她又话锋一转:

    “可你身上的那些伤,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说完,卞业晴伸出手,递给了我一枚创口贴,动作和那天递给我棒棒糖一模一样。

    心底深处的伤疤被猛然揭开,我的脸上一阵红烧,变得有些怒不可遏:

    “这算是什么?!施舍吗?!”

    我一下站起身来,尽管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想必此刻也一定是因为愤怒与难以言喻的羞耻而扭曲:

    “伪善者……你们这种幸运的人,永远都是这样高高在上,我不需要你们的施舍!”

    “施舍?你是这么理解的吗?”她也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愤怒过后,我的心里只剩一片迷茫与彷徨,好像被燎原之火烧尽的平原,只剩下一片荒芜。

    我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可我又不是闲的无聊,怎么会随便施舍别人?”

    卞业晴似乎并不想和我聊这种话题,她只是简单地说:

    “其实,只是那天太阳底下的你,看起来挺热的,那副明明闷的要死还不敢脱外套的样子,很像我以前养的那只土狗大黄。”

    “我就想,你要是中暑晕过去了,可能会有点为难我这个体育课代表。”

    她看着我,收起了棒球棍:

    “嫌医院贵的话,那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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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终还是去看了伤,不过是在学校医务室看的。

    “ 怎么弄的啊?你们青少年就是这样乱来………”

    给我治疗的女校医意外的年轻、甚至长得非常美艳,就是有点嘴碎,快要把全校各种伤患的黑历史翻了个底朝天。

    看着身上的伤痕被一道又一道的治疗,我的心好像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新长出血肉。

    “卞业晴叫你来的吧?”

    听到这个名字,我一抬头,看向了那位女校医。

    “那孩子总是这样,对自己的事一点都不上心,倒是喜欢去帮别人,除了有时候会变成帮倒忙。”

    我不语,心里却已经勾勒起了她的形象。

    “她总说自己不是大好人,听起来非常的好骗;可这种事情,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呢?”

    女校医给我上完药,又语重心长地说:

    “卞业晴曾经说过一句话,我觉得有点小道理,虽然有那么点歪理。现在说给你听听。”

    “叫————高兴的事情记上一年都不是问题,郁闷的事记他干嘛。”

    “如果………被倾尽心血、或是不公平对待的自己……只是别人人生中的一个配角、不起眼的炮灰……我又该怎么办?”

    我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惑我已久的问题。

    如果被人倾尽心血、填充情感的角色,只是以旁人为主角的小说中一个不足为道的配角,那又该如何?

    始终不起眼,始终无法超越?

    “我是校医,又不是心理医生………”

    “我的观点是,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管别人干什么?”

    帘子突然被掀开,我看见了帘子那边正在敷药的卞业晴。

    看来治安志愿者也会受伤,比如此刻,她手腕上就有明显的伤痕。

    在那一刻,我才真正的认识到,卞业晴也只是一个女孩,和我一样大的少女。

    和我一样的普通人。

    “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有自己的思想、明白该怎么做,这样的自己,难道还配不上一个主角的位置?”

    那一天天气很好,阳光和煦、天空蔚蓝,我却莫名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果然………还是讨厌不了这个世界啊。

    “你是独一无二的,人生没有主角配角之分。”

    而下一句话,就立马画风突变:

    “所以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在体育表上填上自己的名字吗?还要我这个体育课代表查漏补缺。”

    不得不说,卞业晴在毁气氛这方面天赋异禀。

    “许知韶,我的理解是知足常乐、不负韶华,或是知道韶华之明媚,明明是个很好的名字啊?这不比我的业勤好?”

    在那一天,我再次正面回应了我的名字。

    我叫…………许知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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