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江仲国告诉江以菲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和她的新朋友坐在树上啃苹果。

    江以菲的新朋友叫蒋轻青。

    这位朋友脸上白白净净,看起来文文弱弱,说话细声细气,能和江以菲这泼猴玩到一块儿去令江仲国啧啧称奇。事实上,不论谁和江以菲玩到一块去,都会令江仲国啧啧称奇。因为在江仲国心中,自己这个泼猴一样的妹妹实在是和澄园格格不入。

    澄园里的女孩子大多家教挺严,个个温柔恬静,爱好也多是读书插花一类的,总之就是娴静,按大人们的话说这叫女孩儿样。而江以菲呢,成日不是爬树就是摸鱼,且她自从去过澄湖站上过那颗巨大的梧桐树,开发了新的革命对象后,连院里的那株老槐树都少爬了。

    院里的大人孩子们一直都对江以菲颇有微词,这在他们心中,这新来的小孩儿始终是太没个女孩样子,太没规矩,太没个正形。

    “这以后谁敢要?”大人们说。

    “哪儿像个女的呀!”张家兄弟见她一次啐她一次。

    江家人不以为意,江以菲充耳不闻。

    她撇撇嘴,她只觉得这些人事儿极了,以前在海岛可没人管她这些。

    男孩子嫌她不女生,女孩子嫌她太男生,大孩子少在澄园闲呆,小孩子玩不拢去。

    因此她来了快一个月,竟一个玩伴也没有。

    直到一天,以菲坐在高高的枝丫上荡着双腿,晴好的阳光下有一个穿着白色裙子中长头发的女生站在树下仰起头询问她:“我可以上来吗?”

    她脸上的光薄薄一层,仿佛用指甲掐一下就会裂开。

    “好哇!”

    江以菲高兴地教她爬树,两个人一前一后登上树尖。

    “真刺激!”蒋轻青拍手道,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还可以爬上这么高的地方。她把裙子敛了坐在树上,远处有淡青色的山影和镜面一般的湖泊,她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你好,我叫蒋轻青。”她轻声说。

    “江以菲。”以菲用手肘撞她。

    “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

    “因为我住那边。”蒋轻青往反方向指指,她住在澄园的另一头,“你跳水的样子真好看。”

    “有机会我教你。”江以菲咧嘴。

    这是江以菲的第一个朋友。

    “你想去吗?”江以菲意动了,但是她先问蒋轻青。

    蒋轻青沉吟片刻,轻轻点头,“可以吗?”

    蒋轻青知道王海洋和江仲国每年夏天去海南度假是定例了,七月中走,八月初回。两个白白净净的人去一趟晒成小麦色回,只不过从来不带其他人。

    “这有什么不可以,”江以菲大喇喇的率先应承下来,“就多一个人嘛!是吧,哥!”

    “这……”江仲国犯了难。

    “这什么?”江以菲追问。

    “这我要问问王海洋!”

    “不行也没关系。”蒋轻青看出他的为难,轻轻摇头。

    “那——”江以菲坐的高看得远,她手往远处遥遥一指,就指中一个齐刘海的女生。和她走在一起的不是王海洋又是谁?“王海洋,你去吧。”

    江仲国硬着头皮往前走,叫住王海洋。

    江以菲远远地看见王海洋不知在跟女生说什么笑话,两人言笑晏晏,而后皱起眉毛往自己这边看一眼。

    她见状不好,蹿下树,小跑到王海洋跟前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海洋哥。”

    王海洋打量她一会,脑袋往边上侧侧,示意道:“可这位朋友可也想去。”

    齐刘海女生在边上微笑。

    江以菲看了齐刘海女生一眼,她并不是第一次见王海洋传说中的女朋友。实际上,她总能看见王海洋身边走着各色或梳着马尾或披着头发或带着发卡的女生,却从来没有闹清过真正的女朋友是哪一个。

    澄园里没人知道。

    她们都好像藤边的牵牛花,短暂的开一晚便败了,又好像空中飞舞的蝴蝶,只短暂的在这本书上停留一瞬,这本书还摊在那,没人带得走,也没人翻得动。

    “去嘛!大家一起去呀!”江以菲不以为意,“人多点热闹!”

    “是吗?”王海洋似笑非笑。

    江以菲点头如捣蒜。

    他双手插兜道:“车里坐不下。”

    “怎么会坐不下呢?”江以菲立时点点人头,“一二三四五,正好呀!”

    “还有司机。”江仲国在边上提醒道。

    “那我可以坐我哥身上!”

    “是吗?”王海洋看看一脸恶寒的江仲国,又反问。

    “算了,”蒋轻青来到几人身边,轻轻拉了拉江以菲衣角,冲她笑笑,“我不去没关系的。”

    “你不是想学冲浪嘛!”以菲有点着急,“正好呀。”这个年纪的孩子们很难自己出远门,以菲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王海洋看着她打璇的发顶。

    齐刘海女生看着王海洋。

    王海洋也露出八颗白牙,笑了一下。

    他其实很少露齿笑,因为他的嘴唇很薄,这样一笑显得有些过分的秀气,让人觉得有一丝阴狠,跟他阳光的气质不太符。他说:“你坐后备箱。”

    澄园沸腾了。

    从这头到那头,蒋轻青最近出门莫名觉得自己身上多长了几对眼睛。

    和澄园里的女生一样沸腾的是江母。

    她自打从王家回来以后,便进入了一个亢奋的状态。

    江以菲坐着院子的树上就跟看斗鸡一样,一会儿见江母就院子归属权和江父打的火热,一会儿又闹着请一个保姆回来。江仲国一年根本见不了江母几回,江以菲则是觉得母亲像是换了一个品种,从母鸡换成了战斗鸡,两人瞧得有趣。

    “这块儿地你不许动,我要种花。”以菲听见江母在饭桌上宣布。

    江父筷子不动了,长大嘴巴,心疼的神色宛如眼睁睁看着手里的白馒头掉在煤堆里。

    以菲偷笑。

    江父自从娶了江母以后,充分发挥农村包围城市的优良传统,兼容并蓄了很多鸡零狗碎的东西,但你如果让他看着一块空地荒在那里而不去种植可以收获的农作物,这可要了这个苦大仇深的农村穷小子出身的江父的老命!

    一通斗争后,江父只得再次发挥了我党的博大胸怀与智慧,在这一方小院里提前搞起“一国两制”,左边那块种花的姓母,右边这块种地的姓父。

    江母飘飘然离去,她和费龄清久别重逢以后经常出去约会,越是约会越是觉得她这几年在岛上完全是白过了。因此当江仲国说要和王海洋去海南度假,还要捎带上一个江以菲的时候,江母几乎是立刻答应了这个请求。

    出发那天,江以菲检查再三,才被江仲国催着拖着行李箱出门,王家的司机已经在门口等候准备送他们去机场。车子后面坐着蒋轻青,前面坐着王海洋,蒋轻青打开门和她打招呼。

    “咦,还有一个女孩儿呢?”

    “她脚崴了。”王海洋轻飘飘的说。

    他们的飞机是两排靠窗的座位。

    江以菲这辈子坐过车、坐过船、还坐过牛车,坐飞机是十几年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这种夹杂着兴奋的热情即使是经济舱的窄小也不能磨灭。飞机收起起落架离地的那一瞬,一种失重升腾翱翔的感觉从她的尾椎骨升起。

    她后来觉得,飞机离地的那一刻其实和站在浪尖上很像,但不同的是,她不会被浪拍下来,而是会被安全的送到目的地。

    “咱们去了住哪儿?”以菲兴奋地扭头问。

    “睡大街。”江仲国看一眼王海洋,没好气的回她,“还能没你住的地儿?”

    以菲撇嘴,转头要了三份飞机餐。

    飞机门打开,一股潮湿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们一出机场,就看见路边有一台银灰色的现代车子等着他们,江仲国远远地冲一个带着宽大墨镜皮肤黝黑的女人招手,以菲摸不清这是哪位,是司机?是保姆?还是哪位远房亲戚?

    然后就听王海洋开口道:“妈。”

    江以菲心里升起一点疑问,这个女人是王海洋他妈?他妈不是费龄清吗?那个装腔作势的女人?但立马跟着说:“阿姨好。”

    “嗯,”女人摘下墨镜。以菲偷偷打量这个挺朴实的阿姨,她眼距很宽,眼角有很明显的皱纹,这和费龄清简直是两幅面孔!

    “上车吧。”她帮他们打开后备箱。

    后来江仲国才告诉江以菲,王亲妈是王校长农村老家包办婚姻的妻子,王校长发迹后把她接到城里来。没过多久,她就发现江校长和学校的费老师眉来眼去。再之后,就不哭不闹的主动和江校长提了离婚。

    这可不同于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王亲妈同志一口唾沫一个钉,说离就真离。

    儿子留给王校长,自己则带着半副身家迁居海南。

    江以菲听完直咂舌,因为王海洋从长相到气质,实在是没有一点和这位亲妈同志相像。“你可别乱说。”江仲国警告她,这事大家顾着王校长的脸面,在澄园并不广为流传。

    “这次这么多人啊。”她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换挡,也不寒暄。一派眉目舒展,憨直爽朗的样子。不等他们回答她又道,“这么多人家里只怕住不下,送你们去酒店吧,正好凯莱开业,我这儿有几张票。”

    说完车子速度加快,利落的摆了几个弯,驶入一个度假村。

    王亲妈女士当年抵达海南时,走出飞机门没有湿热的空气,只有满耳打桩机的“哐当哐当”声。她这才发现海南除了漫长的海岸线,还有遍地工地。

    亲妈女士从善如流的买了套房子,又拿出点钱来买了艘船和人家合办海运生意。

    那几年正是海南圈地运动的伊始,各种国际上有名的豪华酒店开始牢牢霸据亚龙湾漫长的海岸线,一个个牟足了劲儿跟修白宫似的大干特干,而凯莱就是第一个完工的五星白宫。

    江以菲一辈子没有和这位亲妈同志见过几次面,但每一次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王亲妈带他们吃了个便饭就在酒店大堂门口将他们放下,并把车钥匙扔给王海洋,意思是让他们自便,然后自己搭个顺风车拍拍屁股走了。

    留下江以菲和蒋轻青在原地瞠目结舌。

    江以菲和江仲国对视一眼,就连她这村姑都知道要招待招待来客,且王海洋一年里只有放暑假时才会来海南度假,但这位亲妈居然丝毫没有眷恋的样子。江仲国耸耸肩,意思是王亲妈的作风一贯如此。

    王海洋没说话,只上前去帮大家办理入住。

    以菲站在大堂抬眼望去,电梯厅里驻守着一只艳美的金刚鹦鹉,廊前的花坛围成一个优美的拱形,大堂另一端接着天际线,海风穿堂而过,阳光正好。

    三亚山海相连,因此大堂反而是一整个酒店的最高处。

    门童服侍着一行人坐上酒店里的电瓶车,往半山腰上的住宅区呼啸而去。

    两间朱红色的拱形房门紧挨着。

    “收拾收拾。”江仲国将门卡放在江以菲手心。

    江以菲推开门,他们的房间很大,从里到外三分离的设置,依次是衣帽间、浴室、卧室,最外层还有一个半弧形的露台。以菲他们住二楼,一楼则是带独立泳池的花园房间。

    蒋轻青倒在大床上发出舒服的喟叹,以菲则跑到露台上向外看,酒店颇具匠心的将修剪齐整的矮灌木丛砌成围墙,在常春藤稀稀疏疏的掩映下又围成弯弯曲曲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个硕大的鞋拔子形状的游泳池。

    真奇怪,以菲想,明明在海边,为什么还在酒店里修游泳池呢?

    敲门声咚咚响起,蒋轻青拉开门,外面是咧着大白牙整装待发的江仲国,王海洋在他身后远几步的地方插兜侧身站着。

    “走吧,一起逛逛。”江仲国说。

    说是一起,队伍却很快散了型,江仲国很快被海边的比基尼女郎勾走,追着请人家喝花花绿绿的饮料。而王海洋在澄园扎眼,在这儿依然如是,夹本书往海边的沙滩椅上一躺,遮阳棚的茅草映着金黄色的阳光落下来,就有手捧椰子女生凑近。

    江以菲恨铁不成钢:“江仲国,瞧你没出息那样。”

    最后只剩两个女生在沙滩边上追逐打闹。

    酒店刚开业不久,北纬18°的海清澈的不像话,海面光滑无痕,海边有浮球圈起来的游泳区,还有不少诸如摩托艇一类的海上娱乐设施。

    虽然江父驻守在海岛,可是这种偏僻岛屿风大浪急礁石又多,并没有这样的浅滩和宽阔漫长的海边可以供人下海嬉戏。

    以菲站在海边,张开双臂,咸湿的空气灌入她的肺内,海风让她感到陶然。即便她见识过海浪的凶猛,还是没办法摆脱对海的眷恋。

    两个女孩儿在泡沫般的阳光下嬉闹。

    “走,咱们下海去!”她拉蒋轻青的手。

    “你去,我在岸边看你。我不太敢!”

    “下来嘛,你就泡在浅一点的地方。”江以菲拖着蒋轻青往海里跑,海浪打湿蒋轻青白色的裙摆,荡起一阵贝壳碰撞般清脆的笑声。以菲把她拉进海里,两人跌坐着等海水没过头顶后再向上窜出海面,水清沙细,海藻般的湿发贴在她们面颊上。

    以菲只知道蒋轻青家住澄园的另一头,却不知道她母亲早逝,父亲常年不在家,于是她大半时间是跟着奶奶一起生活,老人持重,她鲜少有这样撒开了性子野的时候。

    她们在水中互相撩水,这下江以菲的兴头可上来了,反手甩开蒋轻青,反弓一样面朝岸背对水地滑出去,在防鲨网的浮球上流连忘返。

    “可别再往外跑了!”蒋轻青在岸边大声地朝她喊。

    她泅在浮球上朝岸边招手。

    直玩到日落时分几个人才会和,一起去吃晚饭。

    他们三三两两走进餐厅,这时队伍几乎壮大了一倍,除了原本的四人外,另有两位长发美女一同入席。一行人走进餐厅,四个人的头发都湿着。

    与王海洋身上仿佛终年笼罩着一层薄雾的淡漠疏离相对,江仲国的板寸打湿后刷子一样立起来,面朝夕阳,在玫瑰色的门廊下显得英姿勃发,扎眼的紧。

    “咱们什么时候去冲浪?”江以菲率先发问。

    “急什么。”江仲国呛她。

    “咱们来不就是为了冲浪的?”

    “明天。”王海洋喝了一口汤,不咸不淡的回她,他身上有一点椰子气味。

    “吃了早饭就去吗?”

    “嗯。”

    “去冲个早浪。”

    吃过饭,一行人分道扬镳,以菲和蒋轻青回了房间,另外两对则又各自为政不知上哪儿去了。

    “以菲,你洗澡吗?”蒋轻青问

    “不,你先吧。” 以菲披着一条浴巾,端着姜汤站在露台上,向外望去。

    外面是浅青色的夜,风把天刮净了,天上只有几个小银星星和弯刀一样的月亮,天鹅绒般的夜色,地上是明暗交错的闪烁灯火,石子路弯弯曲曲。

    她看见王海洋和那个女生在路的尽头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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