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姿了离开宜宁前,有人告诉过她,如果要走,那么这辈子就不要再回来。当初年少气盛的她心想:这狗不生蛋龟不靠岸的破地儿,傻子才留。

    而九年后,当一封名为《俞江省乌里市宜宁区庆明九中公开招聘事业编制工作人员公告》的文件经周鹏老师转给她后,程姿了承认,自己之前说话声音是有点大了。

    对比下来,中北那样高科技、高品质、高消费的“三高”大都市无疑是不再适合她这般只会土嗨的傻狗生活了。

    就如同知善恶树上的禁果般,这份公告带来的诱惑足以使得程姿了将一些不可忽视的麻烦果断踩在脚下。

    腊月初九,一个冷到令人怀疑人生的冬日。

    还是早上六点多,街道两侧的商铺零碎开着,暖黄的灯光断断续续照明了一段雪路,天地茫茫,静谧的好似一幅画,只是冰冷的雪粒不留情面地砸在了归乡游子的脸上,使得那张本就疲于奔波的面容顿时又垮下三分来。

    “我语文考了二分,数学得了零分,妈妈打我三杖板……”

    “妈妈不会打我的。”

    “好好好,妈妈不会打。”程姿了蹲在车站牌下,捡着树枝,在雪地上边画边继续道:“我嘴一噘,跑到我姑妈家去……”

    小女孩头戴大花帽,背着她粉嫩嫩的艾莎公主包,又嘀咕了句:“可我也没有姑妈呀。”

    程姿了眼镜落在鼻梁上,微微颔首,目光从镜片上方越过,像是学院里老成持重的教导主任,不苟言笑,“到底还想不想学怎么画小鸭子?”

    小女孩嘟了嘟嘴,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她,点头说:“学。”

    “好孩子。”程姿了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又低下了头,“我们画哪儿了?对,你跑到你姑妈家去了,你姑妈给你插了三根毛,你的名字叫小小。”

    小女孩张嘴,程姿了扔了树枝,先发制人道:“是,我知道,你也不叫小小,看看小鸭子是不是就画出来了。”

    小女孩“呀”了一声,眼睛里像藏着星星,“好厉害!”

    “雕虫小技而已哈哈哈。”程姿了摘下眼镜挂在领口,瞬间从学院派变成学渣派,伸手顺了顺小孩脑袋上毛茸茸的花帽子,厚皮老脸道:“姐姐画这个那都是明珠弹雀,大材小用。”

    “明猪是什么猪呀?”

    “明……”

    “彤彤,走啦,回家了!”

    程姿了和小女孩同时闻声抬头,见不远处有个身穿黑色大棉衣的女人骑在电动车上,朝这边招了招手。

    小女孩立即抬手挥了挥,然后偏头对着旁边的程姿了说:“大姐姐,我妈妈买完东西接我来了,我要回家了哦。”

    “回吧回吧。”程姿了依旧蹲在雪地里。

    “可是明猪是什么猪你还没告诉我呢?”小女孩执着地问。

    “明珠啊……”程姿了仰头想了几秒,随后用食指戳着小女孩白嫩嫩的脸蛋,温和地笑了起来,“明珠不就是彤吗?”

    小女孩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下意识又要反驳她,却被远处的家长催促,只好匆匆跑开。

    程姿了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直到车站顶棚上凝聚的雪粒“啪叽”拥抱了她的后脖颈,程姿了才“嗷”一声猛然从地上蹿起。

    随即眼前一片黑矇,她老人家撞在车站牌上,歪歪扭扭的,好半天,才从直立性低血压的转态切换到正常模式,于是骂骂咧咧地坐到冷板凳上,好险没把自己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直接冻死街头。

    公交车到站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程姿了早已不熟悉这里的公交路线,按着地图导航到这个车站,本地的售票车早已镌刻进历史行进的史册里,她从兜里摸出两枚尚带余温的钢镚儿,扔进了投币箱。

    车窗外的天隐隐放明,“叮咚”一声,电子音开始播报:“前方即将到站顾乡第八道街,下车的乘客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车辆停稳后请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

    车门打开,一阵透骨的寒气方入,程姿了便眯起眼,拖着行李箱的手往袖口里缩了大半。

    顾乡第八道街的站牌临近大十字,西北风不要钱似的,呼啸而来,程姿了浑身过电般打了个响亮亮的喷嚏,险些被故乡的天冻掉大门牙。

    这个地处新一线城市中、有着三线级别性质的市辖区自然而然地同时容纳着活泼不羁的和迟缓年迈的两种灵魂。

    是以对大多游子来说,古老的城市早已变成心中寻常安定的故土,它所承载的,似乎只有无法回头的童年。

    原住民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将时间撕裂成无聊的碎片,让住在这里的人们经常会怀疑一天是否真的只有二十四小时。

    站在大十字东北角的服装店门外,那一张五官搭配到恰如其分的脸便映在了黑色的瓷墙砖上。

    程姿了微微抬起眼眸,目光落在灰蒙蒙的天上,仿佛在聆听着从远方将临人间的冬雪声。

    她的眼是标准的杏眼,眼皮上的皱襞深得仿佛不是天生,不见笑时,眼尾处便连多余的一条细纹也没有。

    所以与程姿了交谈时,很多人只是看着那张脸,就觉得足以愉悦身心了,至于她私底下是块钱怎么个鬼迷日眼、神经兮兮,外人真的很难知晓。

    事实上,这位面相醒目但大脑有疾的人是个近视三百加散光却没有戴眼镜习惯的小“聋瞎”,这毛病注定她大多时候看起来都像只漂亮的呆鹅,只有面对一堆会人言人语的色块脸时,这头鹅才会用一种异常珍重的神色望着对方,眼里的水就好似潺潺溪流,无论男女,纵有铁石心肠,也得心猿跟着意马跑。

    而此时此刻,眼大无神的程姿了正坐在行李箱上,低头将口香糖纸撕碎,扔进了旁边已经弯折成爱德华·蒙克名作《呐喊》状的垃圾桶里。

    清凉薄荷短暂的刺激终于迫使程姿了从那缺失核心的大脑里抠挖出一点儿模糊的记忆来。

    程姿了只好再次站起身,经过无数次鬼打墙般的游走后,又一次拖起行李箱,穿过两个十字路口一个丁字路口,然后七拐八绕地栽进家早点铺子里。

    直到被一碗热乎的酸辣豆花浇了个彻底,那在外飘荡了数载的心魂才得以安定下来。

    天上又飘起了鹅毛雪,星星点点地落在了乌黑的发上。

    结完账,程姿了重新走上冷清的人行道,在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中,就要回忆起曾经住在这里时的温暖,然而还没等她感今怀昔,一道车灯便笔直地打在了脸上,那简直就和民警同志深夜手持强光手电扫黄打非似的,就差她举手蹲地投降了。

    银色沃尔沃“唰”一声停在了路边,从车上下来的女人身穿绿龟睡衣,脚踩黑色皮靴,傲然中透露着一丝滑稽地走到程姿了面前。

    “嚯,”程姿了丝毫不带慌地取下领口挂着的眼镜重新戴上,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后,才十分讨打地说:“快瞅瞅,这是哪位美女不辞辛苦地来接她的小宝贝儿了?”

    “接风洗尘这个成语不是这样用的。”张成蹊顶着两个国宝级别的大黑眼圈,脸色差到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一般,“你是不是疯了?”

    程姿了很轻地笑了一声,张开双臂,望着她没有吭声。

    张成蹊一步上前,将人抱进怀里,深吸了口气:“我他妈真要被你吓死了,怎么想的?突然跑回来!”

    “胡撸胡撸瓢儿吓不着。”程姿了毫不客气地把两只冰爪子塞进她后脖颈中,下巴尖抵着张成蹊的肩头,打了个喷嚏,“能不能回去再说啊,快冻死我了~”

    “冻死活该。”张成蹊把她两条胳膊拽开,面对这漂亮的皮囊欠打的嘴,火都没处撒,只好忍气吞声,揪起某人垂在身前的围巾,把她拖回车上。

    车内暖气一直开着,强烈的温度差让人灵魂都止不住地战栗了下,程姿了搓了两下手,然后摘下围巾和脸上起雾发白的眼镜,连带着身上带雪的黑大衣都卷成一团扔在后面,又顺手牵羊地把后座上的暖手抱枕揣进怀里。

    “老杨呢?我杨哥呢?他怎么没来?”过度温暖舒适的环境孕育出了一个新的灵魂,程姿了立马吃饱撑着,不安分地说:“什么情况?我回宜宁这么大的事都不值得他亲自出来接我一趟吗?还是他老人家已经在家给我准备席面了?”

    “你想多了。”张成蹊无情地击碎了她的幻想,一字一顿地说:“他、只、是、出、差、了。”

    程姿了:“……”

    短暂的沉默后,程姿了一拍大腿,愤愤不平道:“所以就是说我为什么不去参加你的婚礼吧!一个抢我女人的人有什么好参观的!”

    张成蹊闻言都不带瞟她地说:“我还以为我只是你三千饭搭子中的一瓢。”

    程姿了打了个哈欠,努力眨巴起眼睛,面不改色道:“怎么会?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神圣的饭搭子。”

    最神圣的饭搭子嗤笑一声,显然无法从这个称号中获得什么荣誉感。

    大前年宜宁搞城市建设,将过去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彻底翻修,并在一些路段上做了限高限速限重标志,总体来说都很好,唯独道路上的减速带不减反增,而且加了高,这布局对于如张成蹊这种不怎么开车的新手军来说,多少有点儿不好拿捏。

    车速太快,颠得三尸神都要蹦迪,车速太慢,又卡在槛中间来回骂娘,等到人终于被磨得没脾气了,你也就到家了。

    尽管路况不怎么友好,但工作几年后,张成蹊还是毅然地住进了自家老宅,用她的两层小楼外加一个大院开启了半养老似的生活,再莫名觉醒了刻在国人DNA上的种田技能。

    从阳台上到大门后,各种瓜果蔬菜,入了春后就是琳琅满目,到时会有在市集或网上低价买来的种子,也有直接从她姥姥地里薅来的幼苗。

    正门右侧稀稀拉拉糟践着两排枯黄的叶子,那是张成蹊今年种莴苣的地方,不过由于在早市上遇到了不良商家,买回来的幼苗种了不久后才被发现那其实是油麦菜。

    西南角的木兰早已高出院墙,还是他们结婚时老杨专门从花鸟市场给张成蹊扛回来的,就是冬天秃得有些现实,树干上裹着厚厚的保温带。

    一切看起来打理得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以至于推开大门后面对狼藉如世界大战战场般的客厅时,人精神之落差不可谓不大。

    “你这是……”程姿了吃饱饭后所带来的七分睡意早被颠出了天外,她找了块儿空地放下行李箱,与张成蹊大眼瞪着小眼,似笑非笑地问:“终于发现老杨非你良人,决定分家产了?”

    “闭嘴吧你。”张成蹊翻了个白眼给她,顺脚把椅子蹬开,从吃完果脯后腾出来的塑料瓶中捏了三指茉莉花茶扔进玻璃杯,接了热水冲开给程姿了,叨叨着:“最近手头稿子修得人郁闷,刚好快过年了,所以昨天晚上开始打扫,本来想简简单单整理一下,结果上头了,干脆就把家里格局也改了。”

    “好好好,你比我疯。”程姿了接过一杯滚烫的茶水,由衷地佩服道:“格局这么大都可以改造成紫禁城了。”

    张成蹊弯腰忙着腾沙发,没理会她的调侃,头也不抬地问:“对了,你大老远跑回来,跟庆明九中那边说得怎么样?”

    “谈好了,年后去上班,”程姿了眼睛半眯着,顿了顿,又说:“我打算在南郊那边租个房子。”

    “南郊?”张成蹊闻言眉头一皱,愣了一下才点头,“南郊也好,北城这边地方就这么大,多得是耳报神,今天街头打个照面,明天方圆十里的人都能知道,反倒给你添堵……帮我把这堆书扔在门后那个箱子里。”

    程姿了放下纸杯,接过张成蹊递来的书。

    都是高三的课本,已经十分老旧了,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箱子,里面早已乱七八糟地扔满了东西,旧书旧鞋旧衣服,很明显都是要被清出家门的。

    鬼使神差的,程姿了从那堆破烂中扯出件衣服来,随后双手抖开仔细看了看。

    “这玩意儿……”

    “三中的校服。”张成蹊见她目光明显呆滞,有些不敢确信,“你不会忘了吧?”

    “怎么可能?”程姿了抬头白了她一眼。

    那件蓝色校服上,覆满了水笔写下的签名,或深或浅,象征着某人已经死去的青春。

    程姿了从前居无定所,这些旧物早已不知在哪次搬家途中被遗忘在角落里丢了,乍然瞥及几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我还没老到那种岁数呢?”

    那些被匆匆时光带走了的人与事,初春的雨露,雪夜的狂欢,仿佛没有尽头的高三,以及,那个年少的……

    “没什么用了。”张成蹊总算在沙发上腾出了坐的位置,喘了口气,目光这才扫过去,见她左手在校服底下托着,右手在衣摆处翻了几寸,像是在找什么,“怎么了?”

    “什么?”程姿了闻声抬眼,愣了两秒,“看你保存挺好的,也要扔?”

    “占地。”张成蹊一点头,“还有高中那些书,我妈非得给我留着,说出嫁随来,可算是让我逮住机会处理了……”

    “唔,也对。”程姿了指下一松,将那件校服扔回纸箱里。

    张成蹊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昨天把高中那几年的书都翻遍了,结果只在高二历史书里翻出五毛钱。”

    “五毛钱也是钱。”提起这个,程姿了宛若家徒四壁的穷鬼,顿时兴致冲冲地替她精打细算着:“你想想,这些拉去废品站起码还能再换四十,那合起来不就是四十块五毛钱了,就是可惜版本太旧,现在小孩用不上,不然九块钱一本发卖出去那才叫赚。”

    张成蹊静默片刻,质问她:“你当时卖了多少钱?”

    程姿了向她伸出一只手,颇显摆地晃了晃,“整整七十!”

    “……”张成蹊脑子里嗡嗡作响,暗道:难不成他娘的还要我夸你黄金屋多吗!

    然而实践证明,千里走亲换来的不一定是推杯换盏,也有可能是杯盘狼藉,藉到甚至让程姿了一度冲动地想把张成蹊直接糊在墙上,让她体会体会什么叫做“写实派艺术”。

    张成蹊这个万恶的资本家逮住羊就开始死命地薅,在进行了四天一夜的无偿占有后,终于把程姿了身上为数不多的艺术细胞压榨得罄尽。

    于是在墙绘完成的当天,程姿了就马不解鞍地遛了,并且立誓不再踏入张家高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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