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姿了第三次见江才尽,就在她还完债隔天的下午。

    体育课上,她跟班里三两个男生女生在操场旁边的旧实验楼里待着抽烟,这座实验楼平时不怎么启用,好多房间都被用来放置校内多余的桌椅板凳了,墙面上的绿漆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刷的,褪了色,旧到起皮,落得角落里全是。

    程姿了昨天刚解决完自己的污糟事,心情还算不错,班里这几位闻听她被坑了一把,叫嚷着要给她报仇,程姿了指间掐着烟,趴在楼梯拐弯处的扶手上,只是笑着没出声。

    报仇只是个由头,归根到底还是这几个太久没跟人找事,手痒而已。

    “我说真的程姐,打不打,就一句话。”台阶上坐着的男生仰头看她,说:“只要你一声令下,弟弟我绝对给你收拾了他,保准让校领导抓不住咱们一点尾巴。”

    “滚蛋吧你。”程姿了被气笑了,手腕低垂,弹了弹烟灰,“当校领导都是傻子吗?”

    那男生还要再说什么,底下靠暖气片望风的那位忽然吹了声口哨——这是有人来了,而且是学生。

    几个人不慌不忙地待在原地,接着闲聊,程姿了目光低垂,站在这里刚好能看见上来人头顶的发旋,然后一步一步,转过弯,露了面目。

    程姿了微眯起眼。

    江才尽先看见她,没成想楼里是这阵仗,随后目光从其他人身上浅浅打量一番,脚步顿了下,才径直从这些人身边走过,然后不知道怎么想的,在拐弯处又扭过头来,说了句:“那个……徐老师马上上楼了。”

    每个学校都有一位不可撼动的人,管你是什么三教九流,生旦净丑,只要见了面,都得抽着小腿肚子乖乖喊爹,而徐洪海就是本校这样的存在。

    因此江才尽话音刚落,叫嚣着打人的、叼烟的纷纷作鸟兽散,唯独程姿了还靠在原来的位置上,手指轻轻叩了下栏杆,无声地笑了笑。

    江才尽站在上层楼梯中间,问:“你还不走吗?”

    “这句话该我问你,老徐今天去教育局开会了,”程姿了回身抬头,故意吓唬他:“那群小子一会要是反应过来你就死定了。”

    江才尽没想到谎言这么快就被拆穿了,只好讪讪地笑了下。

    “上课时间,跑这里干什么?”程姿了质问一句,好像自己逃课出来是天经地义。

    江才尽说:“操场差三个实心球,我过来拿。”

    程姿了眼皮掀起,打量着他,“体委?”

    江才尽摇头。

    “那干什么过来?”程姿了想了想,“被人使唤了?”

    “不是。”江才尽哭笑不得,“同学之间互帮互助,不行吗?”

    程姿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又问:“知道器材室在哪吗?”

    “老范跟我说在411。”

    “你走另一边楼梯会更近些。”程姿了掐了烟,往楼上走,“跟我过来吧。”

    擦肩而过的时候,江才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掺杂着薄荷气息的烟味,不呛鼻,但始终是一支缓慢起效的毒剂。

    “烟碱会有依赖性的。”

    “什么?”程姿了回头。

    江才尽低头看了眼满地的烟灰。

    程姿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失笑道:“我没有沉迷。”

    “毕竟人生四戒,酒色财气。”程姿了引着江才尽上楼,寻见411教室,瞟了他一眼,语气平稳地像个冷静的旁观者,“但这辈子总要去碰,相比较被迫的,我更喜欢自己掌握主动权。”

    “歪理。”江才尽评价说。

    “酒场官腔,你不懂。”

    程姿了推开411门,反手从墙上拎下一大串钥匙来,哗啦啦的,她在耳边不住的回响音里笑了起来,然后翻出一把钥匙,打开铅球收纳筐,扶着焊接把手对江才尽说:“你自己来挑吧。”

    江才尽上前,捏了三个充气足的铅球放在脚边。

    “对了,你……”

    程姿了刚张了个口,外面走廊忽然由远及近响起了嘈杂凌乱的脚步声,她偏过头,视线恰好与窗外经过的小子对上。

    “操,”刚刚跟她在一处的小子跑到敞开的教室前门,惊道:“程姐你怎么在这?”

    “哦,我……”程姿了下意识回头,视线却扫了个空,一时竟编不出个理由来。

    好在门口人也急匆匆的,没等她回答,就飞快道:“有老师从那边楼梯上来了,得再绕绕,快走了!”

    说完便跑,程姿了“嗯”了一声,然后弯腰,看向躲在铅球筐后的人,满头雾水,“你干什么?”

    “我……”江才尽靠着铅球筐,觉得程姿了在这种时候又意外变得迟钝了,完全不知她是从前惹祸惯了,就算被外人抓到与异性独处一室,也乐于叫家长,江才尽跟人大眼瞪小眼半天,忽地心头一动,说道:“怕他们打我。”

    程姿了又笑了起来,“成吧,赶紧回操场去,我保证不会有人找你麻烦的。”

    江才尽这才从地上起来,抱着铅球,跟程姿了道了谢,快步离开了器材室。

    程姿了锁上铅球筐,把钥匙重新挂到墙上,目光落在被时光斑驳了的墙面上,良久,才嘀咕了声:“傻狍子。”

    没来得及问出名字的程姿了如是称呼道。

    不过程姿了很快就知道傻狍子的本名叫什么了。

    一周后,校园广播通知了开学典礼,听完校领导发言,确定没有巡逻小分队后,程姿了便和张成蹊盖着校服扎在人群堆里用手机看电影。

    看到三十分钟时,程姿了实在闷得不行,掀开校服透了口气,顺便摸到水杯,抬头喝水的时候,被一张熟面孔吸引了视线。

    阳光穿过密匝匝的大雪松针叶,斑驳的光影为晶莹的灵魂镀了层毛茸茸的暖意,盈盈翠影间,带着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程姿了眯起眼睛,坐在前排的女生晃起了同桌的胳膊,指着主席台上的人,激动得仿佛是自己拿了奖,“你看!你看!我赌赢了,这次优秀生又有小浪底!”

    “小浪底?”程姿了眉梢里带着笑意。

    女生听到声音,扭过头看她,忍不住红了脸颊,说话都磕绊起来了,“对、对对啊,就是左边第一个,江浪,外号小浪底,程姐没见过吗?”

    “啊,是见过。”程姿了目光轻飘飘地落了过去,踩着前排的脚蹬,暧昧不明地说:“但不熟。”

    前排两个女生莫名被她的语气逗笑了,捂着嘴又转身过去。

    程姿了握着瓶子,咽了口水,用舌尖润了润略微发干的嘴角,觉得实在有趣。

    外号小浪底,小名江才尽吗?

    也就是从那以后,程姿了发现她能看见江才尽和他玩伴儿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操场上的擦肩,课后的走廊,还有熙熙攘攘的小卖部。

    也许是因为开学典礼上多看的那一眼,从此江浪的名字就如同湖泊上的落叶,只要听见了,就会泛起涟漪。

    像是暌违已久的老同学,相遇不相言。

    那个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从未想过这场无常的际遇还会牵出更多的交集。

    期末考地理的时候,大题出了道黄河水系图,第一题就是写图中序号所代表的地理名称,其中有道题程姿了死活没想起来,最后临到收卷时,干脆写了个小浪底水电站。

    那是个两分的填空题,她蒙对了。

    只是笔尖轻落,命运的丝线便将她带到另一条路上。

    就因为这两分,程姿了在初中最后的分班考试上进了七班,被迫成了翻身的王八,开始四脚乱蹬。

    程姿了不知这该算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仿佛又被命运戏弄了一次。

    七班是年级重点栽培对象,程姿了碰巧过了次线,但并不想去。

    她不讨厌陌生的环境,但能不应付也是最好的,尤其是那种氛围过好的地方。

    但当程姿了第无数次站到老师办公室门前却无法再迈进一步时,就放弃开口,认命去了七班报道。

    拒绝从平行班调到重点班,还是在初三,这事不请家长才怪。

    因为没什么热情,所以程姿了进班很迟,那个时候班级里的位置基本都坐满了,程姿了扫了一圈,最后把书包放在讲台正对的第三排位置上,便出去和张成蹊买生活用品了。

    直到晚自习前,走进教室,看见座位上的江才尽时,程姿了才第一次想将这狗屎般的命运踩在脚下反复摩擦。

    但好在对方没认出她。

    对于程姿了来说,新学期的同桌就如同一场茫无头绪的赌博游戏,骰盅未开之前,输赢不定,而很不幸的是,她是个运气不好的赌徒。

    小学五年级,就因为和同桌在课堂上掐架而被英语老师揍过,虽然对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但桌脚在水泥地面上划过的尖锐,却如同刻在记忆唱片上的音乐,总是不合时宜地响起。

    挨完揍罚完站,程姿了回到座位上,几乎在男生显摆的第一时间,就抓起文具盒里的铅笔扎进了对方胳膊里。

    然后程百军便被请到学校,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程姿了挨了两巴掌。

    托这事的福,她下午就调换了座位,至于矛盾的起因如何,对错在谁,都不会有人在意,毕竟在大多数老师眼里,自己只是个不讨人喜欢的问题少女。

    后来毕业那年夏天同学聚会,程姿了没有去,但却有人发了语音过来,说从她老同桌嘴里套出来个秘密,那男生喜欢自己,还催她赶紧过去。

    世间事就是如此之怪,一男一女,被传在一起,好了就是鸳侣天成,坏了就是欢喜冤家,没有欺凌,没有污辱,这些人耳目陷在情爱里,或梦或醒的,做着高高在上的看客,恨不得扯下月老的红线把两个人勒死。

    那个时候要不是家里闹腾得不可开交,她早就过去把人扎成筛子了。

    虽然头脑发昏时,她也觉得江才尽这个白净小子就像是误入魔法森林的傻狍子,但程姿了一向乐于固执成见。

    在她的世界里,异性只分两种,一种是程百军,另一种,是形似程百军,所以不管初感如何,本能已经先开始排斥了。

    只有半年,熬过这半年,一切都结束了。

    程姿了决心不会和这班里的任何一个人有过多牵扯,结果没想到开学第二天,她就因为英语作业问题而不得不向新同桌低头。

    所以说她讨厌英语。

    程姿了在新班级里还没有认识的人,眼看英语课代表越来越近,只能硬着头皮向江才尽开了口。

    “那个,你英语作业能借我抄抄吗?”

    “你昨天没抄题?”

    “答案。”

    她的神色定是臭得像在打劫作业,因为话音刚落,程姿了就在江才尽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大概是学霸对学渣的鄙视吧,但对方还是把作业本拿了出来。

    “江浪。”

    “嗯?”被叫的人一本正经地应了。

    程姿了看着本子上的名字,没按捺住自己好奇心,问了句:“你是不是还有个小名,叫江才尽。”

    江浪歪头,看着她的作业本,也问道:“那你是不是也有个小名,叫程知了。”

    程姿了忽然觉得自己脑子一定有问题,那天早上,她的世界里还是建了个新物种。

    新物种的名称叫江才尽。

    虽然后来张成蹊认真地分析过,她只是单纯被江才尽那张外表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饱含书卷气的脸击中了萌点而已,因为曾经跟她有过节的那些男生基本都是没脸没德。

    不过程姿了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肤浅,因为那样显得自己跟个色鬼没差,但江才尽身上像是冬日小太阳一样温暖的气息又确实很吸引人。

    因为是初三下半年新加入的团体,所以程姿了跟同班同学基本没有过多交流,到了课间不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就是在走廊上独自思考人生,直到有一天,张成蹊过来找她。

    那个时候她们俩站在七班门口,江浪背对着她们在和班里几个男生聊天,程姿了看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还是笑着给出了评价。

    “他很可爱。”

    张成蹊问:“叫什么名字?”

    程姿了面不改色地说:“江才尽。”

    转到七班后,最明显的体验就是作业加重了,除去每周的语文摸底考试能把江浪气到跳脚外,程姿了和他做同桌的日子简直称得上相敬如宾。

    中考百日誓师大会前两天,程姿了临危受命,被予以班级后黑板报版图设计的重任,起因是某日晚自习他们老班翻了她的英语课本,发现了满书的油笔画。

    所以周五早上的课结束并且吃完午饭后,她、江才尽、汤雯还有班长就坐在教室的最后面,狗狗祟祟地商量大计。

    除非应付差事,否则七班是不存在黑板报这种东西的,因为当面临一黑板的板书而不能擦掉时,后黑板就会被征用,那个时候,大家就如同向日葵一样,追随着代课老师的步伐,从东面向西。

    如果学校有要求,那么江才尽这个班级首席负责人就会凭他一手好字铺满整个黑板,最多再添几笔青草边框。

    班长姓黄名旭,人长得很敦实,一眼看去就是符合班长气质的有谱大哥,刚接收上任务,便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了两条上了年纪的红漆长凳。

    汤雯带着程姿了在手机上参考版图时,黄旭又跑了趟办公室,把他们数学老师的教学尺请了过来。

    江浪掌中缠着红毛线,正在用粉笔刮,黄旭在黑板两边用尺子标记好距离,江浪手上的毛线也沾完了粉笔末,两人各拽一个线头,踩在凳子上开始打线。

    汤雯把手机给了程姿了,让她自己挑图案,然后站在中间,盯着两人,防着他们把线打斜。

    程姿了虽然会几笔,但给班级办黑板报还是头一次,所以有些迟疑,她歪头盯着巨大的黑板,也想把自己放大个十几倍。

    汤雯回头时,就看见程姿了一脸迷茫地盯着黑板,左腿还半盘着,她走过去,问:“想好画什么了吗?”

    程姿了眯起眼睛,目光瞥及江浪毛茸茸的后脑勺,忽然福至心灵:“汤圆。”

    汤雯愣了愣,“啊?”

    汤雯没什么艺术细胞,如果非要论,可能就是嗓子好,所以人送外号“七班百灵鸟”,至于为什么要蹲在这儿帮忙呢?

    那是因为她和江浪是同一小区同一栋楼里从小对门一起长大的,两家大人也是朋友,所以不论上下学,他们都是相伴同行。

    按照小说设定来讲,她和江浪是属于青梅竹马那挂的。

    以前大人们还总爱开玩笑,说等江浪长大后,把她娶回家当新娘子,汤雯那时还小,只记得她表哥喜宴上从床滚落到地的糖果,单纯地觉得只要嫁给江浪,她妈就不会总是以“长虫牙”为借口把她的糖果断掉,所以乐呵呵地答应了,现在发觉,那简直就是耻辱的黑历史。

    所以懂事后的汤雯有了自己的天降姻缘梦。

    黑板报主题为“中考加油”,江浪负责文字书写,要是放在往常,哪怕再丢人现眼,汤雯也得凭借这份交情,替江浪扛起绘画环节。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定好版图后,她就先当了甩手掌柜,黄旭在后面蹲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走了。

    程姿了踩在凳子上,第一次尝试办这种新鲜事,拿着没折断的粉笔在黑板上转了好几个小蝴蝶结,直到视线偶然对上江浪垂下来的目光时,才讪然一笑,用板擦把蝴蝶结抹去。

    汤圆最终定在中间,是两只,一只头包毛巾躺在木盆里,一只背负飘飘彩旗。

    江才尽拿着手机,在抄浏览器上的誓词,他挪到中间时,程姿了停下动作,偏头看了一眼。

    程姿了小时候没练过字帖,她的字完全是野生发展,谈不上丑,但也没什么欣赏价值,所以见到江浪作业本上的名字时,是打心底的羡慕,后来问过才知道,江浪的爷爷是大学语文教师,所以打从学会握笔的那一刻起,他就被迫练起了帖,还是瘦金体。

    原因无他,宋徽宗是江爷爷的偶像之一,而真粉本人却是练颜体书出身,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孙子。

    程姿了看了会儿字,又看向了人,指尖的粉笔轻点在黑板上,忽然问道:“江才尽,你字帖练了多少年?”

    “记不大清了。”江才尽停了粉笔,看向她,“你要练吗?”

    程姿了脑袋顿时摇成了拨浪鼓,嫌弃起来,“噫,我都多大了,字体早定型了,再重新练不得累死。”

    “慢慢来吧。”江才尽说:“不要用凹槽的还有半透明的那种纸印盖着写,就照着原帖一笔一划临摹。”

    “啊。”程姿了听着就觉得头疼,没说练不练,静默了一会儿,又瞧他,这次换了话题,“你有多高啊?”

    “一七一。”江浪垂眸看她。

    “哦——”程姿了点头,有些嘚瑟地说:“我一六六。”

    她又接着给彩旗上色,想了想,还是冲着江才尽说了声:“没事儿,等以后我长过你了,就送双恨天高给你。”

    江浪无言以对,并且将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放学,不过程姿了心比天大,就算少了句“周末愉快”,也反应不过来。

    最后一节体育课两个人待在教室里完成了黑板报,放学铃声响起后,教学楼一阵兵荒马乱,而七班的早就把书包背去了操场,程姿了慢吞吞地做完收尾工作,等走廊清静下来,才放下粉笔准备洗手。

    从厕所回到教室,在桌兜里找纸的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程姿了湿手随便一滑,点了免提,刚接通,还没张嘴,对面先呛声问了句:“你妈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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