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8日,清晨,奚冉踏出小区大门。

    她拖着一个超大的黑色铝合金行李箱,对着手机屏幕戳戳点点,给网约车的司机发消息,而后右拐,走入一个回字形布局的菜市场。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倒回几米,扭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就在这时,奚冉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没细看,职业病犯了,戴上蓝牙耳机继续向前走。

    “This is Tara. I'm sorry that I have left my job. Please ……”

    “啥?”网约车司机打断她,纳闷道:“你还是个外国人?!那咋整啊?你还怎么给我指路啊?”

    奚冉怔了一秒:“不是的,我是中国人。”

    说完,才觉得此情此景有点好笑。

    平常同事聚会,大家常常diss她工作狂,说她害同事们平添巨大压力,她始终不以为然。

    没想到现在离职了,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真的把工作植入反射弧里。

    这难道就是当局者迷么?

    奚冉斟酌着,向司机说明详细地址。

    她自己也算不上是纯正本地人,又是半桶水路痴一个,两人说了半天,一个说不明白,一个听不清楚。

    奚冉索性道:“要不您说您的方位,我自己直接走过去吧。”

    司机大叔的笑声略带淳朴,打哈哈道:“哎哟,哪能啊?这多不好意思。”

    没等奚冉回答,那边就麻溜地报了他的地址。

    原来只是客气话。

    奚冉为自己竟然有一秒钟的相信哑然失笑。

    快走出菜市场的时候,能看见一辆蓝色的小三轮车停在拐口,有个大爷站在车旁边,拎着个白色喷壶,来回摆动,给一车绿油油的青菜喷水。

    离得不远,奚冉很快就和大爷对上视线,招了招手,大爷诶了几声,转头跟旁边买菜的大妈们唠嗑。

    家长里短的话唠来唠去差不多都那样,可这位大爷不同,格外喜欢拿奚冉出来显摆,一会儿说她是女强人,一会儿说她是大老板。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奚冉是他五年的租客,大爷想拿奚冉的身价给自己的房子升值。

    可再怎么花言巧语,愿意住这种地段的年轻人也真是不多了。

    离市中心远,周围环境又脏又乱,墙皮每逢梅雨季节就会大片大片地掉,水压低得过了晚上十点就挤不出一滴水,导致她经常早上才爬起来洗澡。

    曾经有同事借宿一晚,被这些老旧设施吓到,问,Tara你怎么不搬家啊?以你的工资完全租得起一套市中心的150平大公寓!

    奚冉笑答,平常忙得没空搬家,卫生方面请得起阿姨,日常出行又有交通补贴,不知不觉就住了五年。

    果不其然,奚冉走到摊位跟前,听见大爷正在吹嘘她跟外国客户谈生意,八国语言样样精通,整个H市不管是什么大人物结婚,十有八九都有听说过她的名号……

    奚冉听得心乱如麻,直接喊停:“顾叔,我要走了。”

    没承想大爷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知道知道。你忙嘛,国际工作者都这样,全世界各地到处飞,这回又是要去哪啊?”

    奚冉意识到大爷误会语境了,她的意思是,她要退租,她不住这了。

    于是说:“我不是出差,我这次回老家。”

    又算了算:“大概三个月吧。”

    “啥?!”

    大爷惊得把手上的动作停下:“那这、这……不过年不过节的,还有个把月才到春节,再者,我这连续五年也没见你回过老家过年啊!怎么突然要回去?”

    奚冉礼貌笑笑,换了只手拉行李箱,只说家里有事。

    大爷又神色紧张地叫住她,左瞅瞅右看看,压低声音道:“那,这三个月的房租……你应该会照常交吧?”

    奚冉索性把话说开:“不续租了,我要搬走了。东西收拾好了,时间匆忙没来得及跟你说,所以这个月的房租我也补齐了。再加上五百块的卫生补贴,一并放在房间桌上了,您有空过去拿吧,是现金。

    “对了,这个还您。”

    奚冉从衣兜里摸出一把光秃秃的铜制钥匙,手指一松,轻飘飘落在大爷手掌心上。

    这就是奚冉待在H市的最后一天。

    到了飞机场,连坐六个小时的飞机,再转三个小时的动车,最后搭上两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硬座车厢晃得奚冉头疼。

    夜里七点,她终于顺利抵达戈隍——她这辈子都未曾回来过的老家。

    刚下火车,荒凉感扑面而来,凛冽的冷空气刺得奚冉鼻腔生疼,一辆辆车井然有序地停成一道直线,每辆车前多多少少都站着一两个乘客,看样子是要等拼完车才走人。

    奚冉并不着急叫车,她连人带箱站在火车站侧门,摸出手机,在黑暗中给周湉发过去一条消息。

    内容很简单:我辞职了,以及,我回老家了。

    附带一个戈隍火车站的定位。

    不过三秒,奚冉就迎来全身上下三处剧烈震动的反馈。奚冉笑了,把三部手机放在行李箱上,站在路边玩起了点兵点将的游戏。

    “小、公、鸡、点、到、谁、我、就、选、谁——

    “喂?我是奚冉。”

    对面爆发出一阵魔音穿脑:“废话!我当然知道你是奚冉!”

    比起周湉收到消息的炸裂反应,房东的瞳孔地震属实只能算小巫见大巫了。

    奚冉劝慰:“急什么?我一下火车就打给你了,哪儿也没去,就在门口等你回我消息。”

    “你还知道我急?你还知道考虑我的感受?你早干嘛去了?要不是老大把你的离职报告给我看,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你只是休假!全办公室的人就我一个人不知道,凭什么?我们平常关系不好吗?”

    周湉在电话那头拼命咆哮。

    根据电话传来的回音以及现在的时间段,奚冉甚至还能猜出她人大概在工作室第三层最尽头右拐的那个楼道间。

    踏步声沉重,预计是在向上走,准备去往天台。

    那里曾是她们两个偷偷摸鱼的地方,全工作室也就只有她们两个会偷偷上去。

    奚冉乖乖听了片刻,一大段抱怨问责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丝滑得像手握不住的绸缎,等到周湉安静下来,她才缓缓出声。

    “看向你的右后方,有没有看到一瓶whiskey?那是我上次偷偷藏的,一直等着找时间和你一起喝。”

    电话那头的周湉突然愣住。

    H市的晚风不比戈隍寒冷,但月光照在人身上却是一样的清寂,周湉找到了那瓶whiskey,木质包装盒,上面的绸缎甚至还没有拆开。

    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周湉委屈地说:“奚冉,你好歹毒。”

    奚冉只是苦笑。

    物是人非这种事,到底还是在她们身上降临。

    “所以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接跟我说吧,我准备好了。”周湉做了一个深呼吸,气息逐渐镇定。

    奚冉说,好。

    这些日子以来,很多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周湉说,于是渐渐拖延性隐瞒,但真要说起来,所有琐碎纷乱的事往往又都能用一句简单粗暴的话概括清楚。

    奚冉不确定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在自己过得乱糟糟的时间里,会控制不住地把自己和世界隔离开来。

    但好在,她现在也准备好了。

    “那我就直说了?”奚冉再次确认。

    周湉凝重得像是做好了奔赴战场的准备:“说吧。”

    奚冉缓缓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星空。

    刹那间,整个世界似乎都消声了,稀稀拉拉的人群走过去,在她的视线边缘里只剩下一团模模糊糊的光点,似有若无。

    “我爸去世了。”她说。

    一周前,奚冉在H市的Krase酒店执行一场中德跨国婚礼。

    客户方是她们的工作室老粉,直接点名要Tara操办,也就是需要奚冉全程负责婚礼各项事项,付费是日常价的3倍。

    由于双方国家不同,婚礼上有许多需要特地注意的具体细节,作为一位专业执行跨国婚礼的策划师,奚冉在这方面已经熟能生巧。

    大到婚礼场景的流程设计,小到新郎新娘亲属的佩戴胸花,不论是什么抓马挑剔的“牛鬼蛇神”,奚冉都能一一从容应对。

    工作室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一样又能干又精通外语的,老大也时常戏称奚冉是工作室的人形摇钱树。

    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奚冉依靠这项看家本领在行业内立下了不小的名气,单子一多,人就越来越抽不开身,没时间吃饭,没时间谈恋爱,更重要的是,没时间陪家人。

    只能像个永不停歇不断旋转的陀螺,几乎是24小时随叫随到。

    一直到婚礼当天,她在婚礼仪式前接到一通老奚的视频电话,疑惑又惊讶地接通,面孔却是来自一个自称医生的陌生人。

    画面以病床为背景,老奚正居其中,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病人于下午4时突发心梗现在正在抢救中,家属快点过来一趟。”

    奚冉呆住了。

    她心想,病人?老奚?心梗?什么时候得的心梗?还有……抢救?

    一边是正在进行的婚礼,另一边是至亲病危,她原以为的平淡生活和她从未设想过的残酷现实正在发生剧烈碰撞,怎么办?该怎么办?

    奚冉求助了好几位同城的同行,不是距离太远,就是不会德语。她蹲在墙角里紧张得咬手指甲,另一只手不断在联系人列表上翻,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浑身都在颤抖。

    孤寂的寒风扑簌簌地拍打在她脸上,似命运之神手握镰刀,对她审判无情挥舞。

    直到新娘闺蜜到处找人,无意撞到她藏在楼梯间里,急三火四,直接冲过来用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质问。

    “婚礼就快要开始了,为什么头纱还没到?为什么你人也会丢?这就是你们工作室的服务态度吗?!”

    奚冉这才回过神,视线凝固在手中的白色头纱上。

    是的,她原本是出来拿头纱的。接着要去房间里告知新娘相关的各项习俗事宜,帮她拎裙摆,指挥灯光和相机摆出最佳角度,音乐一响,她就该站在一旁随时待命……

    可为什么现在情况会变成这样了呢?

    她抬手,看了一眼石英手表。这手表还是老奚在她刚工作时传给她的,说是什么跟了他十多年的奇珍异宝,奚冉戴着,很多人都评价一句不协调很突兀,可奚冉从来没摘。

    为什么她平常不会注意老奚的身体状况?为什么她会把生活过成这个样子?

    无数个为什么萦绕在奚冉脑海里,她恨不得掀翻一切拼命奔向老奚所在的医院,什么婚礼什么工作,她统统都不想管了。

    她后悔了,她当初就不该让生活被无穷无尽的工作裹挟,被没完没了的客户占据,至少应该给老奚留点相互陪伴的时间,至少应该带老奚去定时体检……

    可她只是站起身,轻轻抚平头纱,脸上波澜不惊,用德语致歉。

    “抱歉,这是我的个人失误,我们抓紧时间开始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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