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湉听完,在电话那头安静了好半晌,最后憋出一句:“要不我也请个假,直接飞戈隍陪你吧。”

    “别,”奚冉果断拒绝,“我就是怕你这样才没提前和你说。况且,我回来也有要紧事要忙……”

    “找你妈妈的下落?”

    “嗯,这是我爸的遗愿。”

    “她都失踪这么多年了,”周湉没敢直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知道。”奚冉安慰地笑,“搞不好就算找到了,明年清明也要多备一份祭品了,我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

    短暂沉默后,周湉死灰又复燃:“算了,我还是订机票吧,明天就去找你!”

    “打住!”奚冉叹了口气,神色恢复成平日教导下属的样子。

    “听着,你是我带进工作室的,虽然资历少我两年,但是满打满算你也在工作室待了快三年了,你也知道工作室的情况,Elsa不会德语,Ada不会日语,你都会,而且你还会挪威语,你能接的单子一定比他们多。

    “问题就在于老大的想法,她要是放心把单子交到你手上,那你就绝对少赚不了,所以,现在这种时候你最不能走,你应该安心留在那儿,好好向老大展示你的工作态度。”

    “那要是老大就是不放心我呢?”周湉问。

    “怎么可能不放心?”奚冉反问,“除非你自己作妖。工作室里你跟着我的场子最多,方方面面你都看在眼里,除了资历少点,有什么比不过他们的?”

    周湉听出另一层意思了:“你这算是在变相夸自己吗?”

    奚冉并不否认:“我一向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很满意。况且,有什么不懂的,你也能随时问我。”

    “好吧。”周湉沉吟了下,“但你不是说以后不当工作狂了吗?怎么现在……”

    又工作狂上身了。

    还上赶着帮人做职业规划。

    奚冉一时语塞,脑子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说法进行辩驳,只好想方设法自我洗脑,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呢,刻入DNA的恶习当然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话没说完,手机莫名震了一下,上面提示收到一条新短信。

    是银行卡的扣账短信。

    奚冉感到奇怪,打开短信详情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意料之外的是扣账短信并没有就此停歇,而是每间隔几秒就自动扣除一笔金额。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下午在火车候车室里遇到的那位老人——白发苍苍,骨瘦如柴,顶着一张苦瓜转世的愁脸靠在墙柱上,老泪纵横。

    问其原因,老人答曰手机摔坏了,没有人愿意借手机给他打电话。

    不,也许不是不合时宜,而是太合时宜了。

    因为那位老人曾操作过奚冉的手机。

    奚冉定定站在原地,瞳孔里倒映着屏幕的荧光。

    “先挂了吧,我好像要去一个地方。”

    -

    2023年12月8日,中午,段屿安从宿醉中醒来。

    他睁开眼睛,木然盯着天花板,整个人像破抹布一样披在沙发上,头靠墙壁往后仰,屁股挨着沙发,两条腿耷拉在地上,至于手……

    手里还握着一支啤酒瓶,绿色玻璃的那种,瓶底只剩下几口的量。

    滑开手机,时间显示12:33。

    段屿安默然冷笑,时间越来越早了。

    同样的饮酒量,一开始还能让他躺到下午两点,现在只能支撑他睡到中午。

    要不是他长期喝的是同一款、同一批次生产出来的酒,他都快要怀疑厂家是不是越做越水了,结果反倒是他酒精越来越耐受。

    他起身洗漱,一套简易的流程完毕过后,站在阳台上往外眺望风景。

    放眼看去,最远处有很多座山,白雪皑皑把山涂成了大白冰棒的样子,一个个露出山头,山身全都浸没成一片,完全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楼下小餐馆的老板娘嚎了一嗓子,这就代表正式开售了。一瞬间人群如饿虎扑食冲上去,和段屿安这边的一派祥和风马牛不相及。

    一个身穿军绿棉袄的小伙子姗姗来迟,到柜台顺了瓶可乐,叼着根吸管,慢慢悠悠地晃到队伍最末尾。

    闲来无事,正好抬头看到他,骂了句:“靠,有病啊,零下十五度,穿个单衣出来纳凉?”

    段屿安于是回到房间,发了一条语音消息到群里,声音淡淡的。

    “夏阳,我听见了。”

    过几秒,群里就又弹出另一条消息:抱歉抱歉,安队,我就是担心你身体状况,今儿个怎么起这么早啊?

    段屿安没回。

    夏阳是他“捡”回来的。

    当初这小子原本外出打工,半路上被人骗得一穷二白,返乡路上,凄凄惨惨戚戚,没注意就撞上一辆黑色丰田,怕车主问责,撒开腿就跑了。

    这位车主正好就是段屿安,他下车想查看夏阳的伤势,差点没追上,幸好最后在一个巷子里把他逮住了。

    夏阳上来就龇牙咧嘴:“要不是我几天没吃饭,我一定能跑得赢你。”

    段屿安憋住好几句脏话:“要不是我良心未泯,我才不跟你玩这种全城跑酷的游戏。”

    最后,在得知夏阳是个孤儿且没有去处后,段屿安也是没事找事,临走前多问了一嘴:“要是我帮你出学车的钱,你学完之后到我这儿当司机,能成不?”

    夏阳两眼冒金光,一拍大腿:“哥,这必须能成啊!”

    后来,夏阳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等到顺利当上司机,夏阳把这些钱算了个大概,如数返还段屿安,还额外多加了两千。

    什么也没多说,就问了一句,安队,能不能让我跟着你一直做下去?

    段屿安指使他去买了十箱啤酒,当着他的面闷完一瓶,然后把酒钱如数还回去,说,我本来也没打算辞你。

    段屿安就是这么个人,长着一张漠不关心的脸,配着一颗好管闲事的心。

    “安队,开开门,我给你带饭了!”夏阳突然出现在段屿安门外大喊,手里拎着一份快餐,外加一罐啤酒。

    看样子是特地上门来赔罪的,也还算识相。

    段屿安打开门,接过快餐,看了啤酒一眼:“下午不想出车了?这个时间点喝什么啤酒?”

    “对对对,”夏阳恍然大悟,“看我这记性,要不,安队,上回那些啤酒喝完没?我再给你整几箱?”

    算算日子,一天两瓶,也差不多是喝完了。

    段屿安犹豫了几秒。

    按理说,长期喝酒对身体不好,但怎么个不好,怎么样算长期,具体的量应该是多少,是不是要因个人体质而异……

    段屿安擅长在这些说辞上给自己找借口,最终又是象征性走了个过场,直接把钱转了过去。

    “再买十箱,买完直接拉到我卧室里。”

    饭后,段屿安步行绕过一片住宅区,来到一幢蓝白色的板房面前,踏上二楼,侧身拍了拍屋顶边沿的积雪堆。

    “该清清雪了,”他指着那雪往下吩咐,“不然等到积雪砸到车辆,谁都别赚了。”

    “是是是。”

    从屋子里头跑出来一个八字眉、左脸颊有一道五厘米疤痕的男人,大家都叫他“老刀”,老刀抡起一根刮雪器,脚步生风哼哧哼哧地就要下楼。

    段屿安见他嘴角泛油光,转头又看见桌上还有半份没吃完的盒饭。

    冷眼热肠,到底还是夺过刮雪器:“你继续吃饭吧,我来清。”

    清完雪,段屿安浑身上下被砸得到处挂满白点,他也不在乎了,拍了拍头发,拿起抹布去清其他地方的雪。

    这里是一处大型停车场,到处停的都是轿车和面包车,各种牌子型号的车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十多辆,垄断了这一带到戈隍火车站的出租车市场。

    公司名称叫安澜打车,老板正是段屿安。

    戈隍地广人稀,坐落又偏僻,算是北方的北方,再往北走就是国界线,这样偏远的地段那些大品牌出租车公司并不愿意纳入经营区域,资金很难回本。

    另一方面,此地经济发展一般,车辆向来是当地的稀缺品,赶上个急茬儿需要出远行,如何搭车就成了最头疼的事情。

    要是乘坐大巴,需要先步行三小时到镇上,赶在发车之前抵达,逢年过节还要预备好姿势抢票,大巴一天两趟,错过今天,就要等明天了,完全不救急。

    要是乘坐火车,那也是要通过大巴转站的,至于飞机和动车,根本没有。

    段屿安就是在这样出行不便的环境里长大,吃足了到哪都要步行的苦头。18岁那年他参军当兵,23岁退伍,25岁大学提前毕业,正愁没地方去,生日当天灵光乍现——

    要不就回戈隍办一个出租车公司吧,也算是回乡贡献。

    于是慢慢组建起这支队伍,至今已有六年。

    但要是说赚钱……

    “安队,我把下半年的账算了算,赚是赚了,但还是填不满以前积累下来的亏损。”

    段屿安停下来,迷茫地问:“居然还有得赚?”

    会计小妹比他还迷茫:“呃,是啊,最近有那个什么南方小土豆申请出战……很多游客都来我们这儿观光……”

    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段屿安不怎么上网,是个不合格的落伍总裁,手机只是联系工具,日常只乐意修修车管管人,一天下来心力交瘁,可还是要靠饮酒助眠。

    清完最后一辆车,他蹲下身检查每个车轮的雪地防滑链,踢踢轮胎,准备出发。

    “安队安队,火车站这里客流量很大,申请调多几部车过来接客。”对讲机里传出夏阳报备路况的声音。

    段屿安摁下对讲机:“收到。”

    他给每部车都配备了一个车载蓝牙对讲机,方便大家实时分享调整路线,而车队里每部车的车况、车主、相关信息以及规划行驶路线,都被他清清楚楚地记在一本随身小册子里,以便进行管理。

    “09,13,19,这三辆车做完手上的单子就出发去火车站吧。”

    合上册子,发动引擎,雷克萨斯如脱缰野马般蹿出去,在路面上留下两道深刻狰狞的车痕。

    夜里九点,差不多到收车时间了,天已经黑透,几辆车停靠在一起,车灯打在马路上连成一条淡淡的光带。

    大雪纷飞,火车站大厅只留下一盏暖黄色灯光的壁灯,衬得四处苍凉。

    段屿安靠在车上规划明天的发车路线,手掌冻得通红,抬头看见夏阳在站口和一名女生正在争执。

    他原想走过去了解情况,正好有乘客降下车窗,问他:“师傅,我能不能坐去副驾驶啊?我有点晕车。”

    段屿安礼貌回绝:“不好意思,副驾驶有乘客了,只是人还没来。”

    他经常对外这么解释。其实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别人离他太近,有一种空间被侵入的不自由感,很不习惯。

    “怎么回事?”他给夏阳发过去一条消息。

    夏阳很快传过来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包。

    “我的老天爷,这位姐好像是回头客,坚持说我们以前只收80,我都跟她说了那是夏天的价,冬天这么冷,油车费油,电车少电,车队里只剩一些混动车能跑。

    “弟兄们要吃饭吧?车队经营下去要钱吧?没法再降,冬天都是这个价。

    “但她就是不听,死倔死倔的。”

    段屿安回:“那就算了,不接她了,差不多时间回去了。”

    发完这段话,段屿安就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个女孩正在朝他靠近,默默拉着行李箱直走过来,发泄似的,两只脚用力踏进雪地,气势汹汹。

    他几乎都能听见雪地咔咔作响的声音,心里预感一阵不妙,和乘客扯皮不是他的强项,于是急忙想要发动引擎,可后排的乘客忽然提出想下车买瓶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错过了最佳逃亡时机……

    一道清冷的声音如期响起:“你好,去凉村多少钱?”

    段屿安一阵头大:“100。”

    “100?”奚冉带着疑问的口气重复了下,一脸“我拿不出这个钱但你也别想走”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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