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古风奇幻,he,3w。

    汉禾×斐言。

    懒癌晚期河伯×优秀模范仙官。

    *有bug请自行忽略,水平有限,不喜勿骂,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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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汉禾是馥水的河伯。

    性别女,爱好——懒。

    是仙官圈里出了名的那种懒。

    每一位在职仙官都需定期向上级提交工作汇报文书,然后上级再汇报给上一级,层层递进,最后由所属审批部门进行审核签字,才能决定仙官们此月工作是否合格、年终奖金是否能保住。

    汉禾作为馥水河伯,上一级是西方河神,再上一级就是统管风雨雷电湖海山川等相关自然事务的交正殿,换言之,交正殿的审核官们手里笔一提一挥就能决定她“是死是活”。

    而现在,她上级的上级——

    就坐在她对面。

    还是位“老熟人”。

    斐言,蝉联十二届天宫工作之星评选总冠军的模范名仙,天宫小报的“常客”,众多仙子只愿远观不敢亵玩的雪中花潭里冰,一张脸上至玉皇大帝下至土地老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谓赫赫有名,誉满四方。

    “不知斐言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汉禾招呼小虾吏奉上藻茶,将唇角控制在一个谨慎而微妙的弧度。

    斐言端着茶杯不喝,慢条斯理用茶盖拂动青绿色的藻丝,开门见山:“三百年一度的天宫工作抽查月将至,按规矩,天帝会从每个审批台下盲抽十二位仙官进行审查,为了此次交正殿能顺利得到优秀评定,各位仙官需在月底前五日完成所有汇报工作,以便及时查漏补缺。”

    “噗咳、咳——”汉禾差点摔了手里新淘回来的碧水玉茶盏,一双眼大张开瞪着斐言,仿佛他在讲笑话,“前五日?!”

    她向来是最后一日踩着子时最后一刻才交的啊!

    “是。”斐言在汉禾呛到一瞬间就扬手画出一层结界,虽最终并无水渍染上他的白玉云纹袍,但眉头依然肉眼可见地皱了皱,神色略带嫌弃,又抛出一颗深水惊雷,“且我会在此监督。”

    汉禾:“……!!”

    汉禾开始手抖了:“你你、你再说一遍?”

    斐言:“我会暂住于此,每日监督,直至你交齐所有汇报文书。”

    “……为什么?”确认自己刚才没有幻听没有耳鸣没有做梦,汉禾整个仙更懵了。

    斐言下敛的眼皮往上扫去一眼,似乎在说“你自己知道”。

    “……”汉禾尴尬地闭上了嘴。

    咳,那什么,确实,根据她以往的种种“恶劣事迹”,难怪交正殿长官不放心,要派最一丝不苟严谨缜密到令人发指的工作狂来治她。

    换作别人或许她还可以使出十八般武艺讨个小小的宽限,这斐言,油盐不进一本正经规规矩矩,她怕不是每天卯时一到就要被抓起来按着头工作,比人间的鸡狗猪牛驴还惨千百倍!

    “既然明白了,劳烦为我安排一处房间。”斐言见汉禾脸上依次掠过难以置信、痛不欲生、悲愤不已、疲惫虚弱,最后停在凄凄惨惨的认命二字上,并不心软,淡淡提醒,“这段时日务请认真工作。”

    汉禾听着这冷酷无情没商量的语气,一口银牙就在咬碎的边缘——

    天要亡我!

    接下来的二十天该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愁归愁,上级在这儿总不能把人晾着,汉禾心里苦哈哈,面上垂首低眉拱了拱手:“劳烦大人了。请大人与小仙来。”

    斐言:“嗯。”

    看看,这就是大官风范,矜持沉定,惜字如金。

    汉禾在前面带路,脚步虚浮,心里七上八下直打鼓,仗着斐言看不见兀自撇着嘴半阖眼,苦大仇深的样子引得一路虾吏鱼侍投以无数或疑惑或同情的目光。

    其实岂止半阖,她简直想干脆一闭长眠得了,作什么要受斐言折磨!

    当初参加天宫仙官选拔测验的时候就不该图省事直接报了这个属性同源的岗位!草率,太草率了!

    馥水河伯府不大,汉禾胡思乱想还没想出个应对之策,两人已经走到唯一一间装饰简陋的客房门外。

    “大人,到了。”汉禾赔笑为斐言推门,“大人看看有没有不满意的,若还缺什么,小仙立即派人为您添置。”

    斐言略微环视一圈,很快道:“不必。”

    汉禾松了口气,刚才她也就那么客套一下,如果斐言真有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她这偏僻地界,俸禄稀少物资缺乏,除了水藻茶之类的特产,什么高档玩意儿都添不出来。

    “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汉禾秉着狗腿下属的自觉又贴心周到地补上一句。

    斐言双手负在身后,不轻不重道:“你尽心工作便好。”

    “……”汉禾弯起来的嘴角一僵,干巴巴表决心,“下官一定,一定,保证绝不拖交正殿的后腿!”

    斐言瞥她一眼,没再多说。

    汉禾脚往后退,转身想将门带上,双手挨到门框时忽然顿了顿,双唇紧闭,眼珠动个不停,犹豫要不要开口。

    斐言发现她还没走,主动道:“还有何困惑?”

    倒也不是困惑。

    汉禾嗓子紧了紧,颤着手将两扇门合拢一点,再合拢一点,觉得差不多了,才只露出一双眼睛在门缝里,微弱地出声道:“你……你真的不是来公报私仇的?”

    斐言一怔,维持许久的波澜不惊“咔嚓”裂开一道缝隙,眼中骤然翻涌起暗色,厉声道:“——出去!”

    “大人息怒!”汉禾一惊,深怕下一秒就迎头扑来一道水浪打脸,忙不迭扬手一扯砰地关上门,力道之猛,震得屋梁和周围藻荇鱼虾都不约而同地抖了三抖。

    汉禾心有余悸地摸摸鼻子,赶紧溜回自己屋里喝了两口藻茶压惊。

    就那多提一嘴都要杀你灭口的架势,谁信不是来公报私仇的啊!

    汉禾压完惊又开始焦虑担忧,一会儿抓抓头发,一会儿挠挠腮帮,只觉得未来二十多天的生活完全看不见一丁点希望。

    早知道当初就冷静冷静再冷静了!

    惹谁不好非惹了这斐言!

    过了快三百年还这么生气——

    等等,生气的时候……脸会泛红吗?

    2.

    汉禾和斐言结下的梁子具体要追溯到三百零三年前。

    那时汉禾还是一个刚学会化形不久的水精,浑身道行两百年,浅薄得很,没工作没理想,整日靠山吃山,靠水饮水,闲散堕落,比河底只会晒太阳和瞎掰闲扯的老蚌壳还无所事事。

    那时斐言姓李,行四,家中老幺,十七八岁,比老蚌壳生的最小的珠子还小,所以汉禾不客气地叫他“李四”,偶尔也叫“小四”或“小李子”。

    他们是在山里认识的。

    夏季山木茂盛,花草繁多,汉禾按照习惯一觉睡到自然醒,赖在冰冰凉的河里不想起来,却忽然记起昨日没编完的手环还留在岸上,于是慢吞吞靠拢岸边,汩汩化出两手撑在地上。

    不巧,可能是睡久了不太适应人形,眼睛被日光照得迷了一下,脑袋也还有点混沌晕乎,便停下上岸的动作,立在水中懒散地揉了揉眼睛。

    揉好了,就和离得不算远的李四撞了个对眼。

    场面一度无比寂静。

    李四没料到河里会突然冒出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汉禾没料到平常没人来的山背面会突然闯入个男人。

    一个清瘦白净面目不俗的男的人。

    人。

    是人啊。

    她化形才只化到一半——腰以下还是纯纯的水呢。

    ……要解释吗?

    那个位置能看见吗?

    她该继续起还是往下沉?

    汉禾没出过山没离过河,直面凡人的经验比眼下空了一半的身体还空荡,脑袋生锈似的思考几秒,决定不起来也不下去,保持不动,盯住对方,先发制人:“你看见什么了?”

    李四像刚回神,猛地退后一步躬身转过去,语速略急道:“抱歉,我不是故意冒犯。”然后想起汉禾的问话,忙又补充,“我什么都没看见。”

    “真的?”这都没看见?眼神不好?

    汉禾狐疑地瞥瞥他背影,再悄悄瞥自己身下,赶紧变幻完整站上岸去,又灵机一动,指尖旋过裙面,干燥绵软的触感瞬间耷拉着变得黏腻寒凉。

    完美。

    肯定有九成像“不柔弱少女慎失足落水”的戏码。

    汉禾满意地左右捻捻,自觉不会露馅,咳了两声示意:“好了,你可以转过来了。”

    李四听见了,却没动,仍背对汉禾,说:“姑娘没事便好。我不小心走岔了道,家中还有事,就先离开了,姑娘一个人……也别在这里多逗留为好。”

    他说完就迈步,干脆利落,汉禾怔了怔,随即“哎”一声追上前眼疾手快抓住他背篓,朝里看了看,接着狡黠地歪过身子跨一步去瞧他正脸,故意笑道:“你背篓还空着一半呢,这就走?莫非刚才真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所以才急着逃跑?”

    李四不想多作纠缠,说“姑娘误会了”,又说“没有”,脚往前伸,却发现身后捏着背篓的那股力大得出奇,竟然轻易挣不开,一步都走不动。

    汉禾分辨出他脸上的诧异,心头兴致更高,挪到他正前方彻底挡住离开的路,又问:“既然没看见,为什么要跑?”

    她明眸皓齿,姣美俏人,一张嘴嗓音清而慢,即使有些咄咄逼人仍叫人生不起气。

    可也正因如此,落在李四眼底才像一个陷阱,一个埋伏在深山老林堂而皇之地迷惑误入者,稍微放松警惕就会狠狠掉进去,再也爬不出来的万劫不复的陷阱。

    他动了动喉咙,尽可能平静地否认道:“没有,不是逃跑。我没看见,姑娘不必担心,我不会与他人说。”

    “你不与他人说有什么用?”汉禾由乐转哀,垂头丧气,使劲挤出两滴眼泪花,“你不说难道就能证明你没看见?我偏觉得你看见了,还看得一清二楚。我的清白都被你毁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足足有四个知情者,你不说出去就能当没发生吗?”

    她越说越难受似的,撇过头抽了抽鼻子,把矫揉造作和强词夺理展现得淋漓尽致,像个含冤受屈的“怨妇”。

    这词是老蚌壳教她的,据说人间女子大都这样,活得艰难,又无从改变,便只能怨世道怨爹娘怨夫家怨子女,总之每日都有不同的怨怼,几乎是凭着一股怨气度日如年,久而久之固形覆面,貌弛色衰,可怖又可惜。

    汉禾对此半信半疑,觉得老蚌壳不怀好意夸大其词吓唬她,不过她也不在乎,横竖她不是人间女子,更不到那人间去,纵使去了,她也不会任由自己落到那般下场——能懒的时候尽情偷懒,不能懒的时候当然不能懒。

    老蚌壳听见这话时直接评价她已经懒到“只会说废话了”,她当即翻了个白眼然后反驳“你那壳上下碰得勤快不也只咕噜咕噜一堆废话”,互相伤害一通,谁也没伤害到谁。

    汉禾并非懒到只会说废话,因为她几乎都懒得不说话。

    但老蚌壳真的说过很多“废话”,尤其诸如上面那种有关人间的,数不胜数,比她这些年编了又扔的草环花环还多,例如换汤不换药却风靡宅院的情爱话本,例如男女大防授受不亲的死规矩,再例如人是天底下最难以捉摸的短命鬼,七情六欲横生,一手行善,一手作恶,一百岁就到头。

    想当初她听得昏昏欲睡,只差没把老蚌壳的老壳敲上封住,好叫河里少些聒噪,不料时移世易,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你说啊,我的清白被你毁了,我今后可怎么办?”

    汉禾等不到李四接话,只好继续胡搅蛮缠,甚至情绪非常饱满地捶了捶李四胸膛——不捶不知道,身板看着瘦,结果还挺硬。

    人不可貌相啊。

    汉禾一面惊叹,一面认真思考再捶两拳仔细感受一下的可行性,没察觉李四眉宇微动,面色怪异地变了变。

    不是痛得。

    胸口猝不及防挨到的力道像蜻蜓点水,又像小巧的云团踉跄着坠来,和背篓被扣住时相比简直不值一提,轻得让他怀疑片刻前挣脱不开的境况只是一场错觉,眼前的姑娘的确只是一位普通的弱女子——

    不,弱不弱不好说,至少不算普通。

    莫名地,李四直觉这么认为。

    但眼下普不普通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应对姑娘的质问和刁难。

    他自小便常常被夸聪明,擅长读书识字,也擅长补衣辨药,帮家里村里解决了不少麻烦,大到和村长商量今年收成不好如何处理,小到给侄子侄女折螳螂折蝴蝶,每一件他都能做到游刃有余。

    除了眼前这件。

    因为这件事实在没道理可言。

    “姑娘,我的确没看见。”李四短暂地默了默,又陈述了一遍,而且思索少时,解释般添上一句,“若我看见了,只要姑娘愿意,我可以娶姑娘为妻。”

    他尚未定亲,虽拒绝过几桩亲事,却没有心仪之人,对婚姻嫁娶也并无特殊的看重和期待,如果不慎冒犯了哪位女子,无论对方身份、相貌如何,他自然愿意担起责任与她举案齐眉,永无休弃。

    但此时此刻的问题在于,他没看见。

    没看见,冒犯二字便是子虚乌有,既如此,他为何要负责?

    汉禾平常懒得动脑,但也不是傻子,几乎立刻就听懂了李四话里话外的意思,何况李四根本没打算靠花言巧语哄骗隐瞒,而是直白得近乎于冷酷了,长了耳朵的应该都能听懂。

    所以她才不得不说……

    “你好较真。”

    汉禾像被哽住了,怔怔端详李四,又呆又惊又叹,眼泪也不挤了,悲伤收放自如,换了副新奇不解的样子。

    “看没看见”是重点吗?

    被她这么好看的姑娘梨花带雨哭诉来哭诉去,身为男人、真真正正的男人,下一句不该妥协地吐出一句“那姑娘欲当如何,在下绝无二话”吗?

    她都想好要提什么要求了。

    果然还是不该相信老蚌壳的话,整天叭叭叭的都是异想天开胡说八道……难道是因为她还不够好看?

    李四在这儿,汉禾不方便变水镜,只好慢腾腾踱到河边,蹲下,摸着脸左照照,右照照,近照照,远照照。

    等她再回头,望向李四的目光已经全部转为了哀婉怜悯,不住摇头叹气,比上一刻浮夸的作态真心实意十倍不止。

    可惜,太可惜了。

    脸长得眉清目秀,性子死板无趣,连眼睛也是瞎的,不重新投胎根本没救。

    汉禾本也不是日日都有闲情逸致和凡人过不去,只是在山里河里待了上百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都混得够熟了,终年挑不出三两新鲜事,难免有些无聊乏味的时刻,恰好赶上一个主动送上门的,不逮住好生耍逗一番怎么对得起这百年难遇、万里挑一的缘分?

    无奈这缘分太不可靠,非但没让她尽兴,反而败了她一整天的兴致。

    还不如继续编花环有意思。

    “走吧走吧,走了以后别来了。”

    汉禾没了理睬李四的精神,懒得再走过去,直接就地坐下,期间也没有回头分去半点眼神,仿佛李四已经成了河里的一滴水、岸边的一棵草,腻味又寻常,不值得再给一丝丝多余的关注。

    虽说本来就想走、但感觉现在走又不太对劲的李四:“……”

    他是……被嫌弃了?

    李四犹豫片刻,看向河边,汉禾正在草堆中翻翻找找,衣裙铺在地上,没有簪好的发丝随着肢体轻轻摆晃,而它们的主人无所顾忌,任凭心意动来动去,似乎完全不在乎会不会弄脏弄乱。

    散漫,古怪,没规矩,随心所欲,忽冷忽热,翻脸无情。

    李四一刹那想到很多词适于描述。

    每一个听起来都不像是普通意义上的良家女子。

    岸边忽然传来一声“找到了”,是汉禾自言自语举起半截手环对着天欣赏了会儿,而后一撩裙摆,风风火火调整姿势坐到河边上,脚伸进水里——

    她竟然没穿鞋。

    李四气息一屏,骤地偏了偏头。

    汉禾又开始唱歌,每一声都软绵绵往四周跳,朦胧模糊,若有若无强拽着人朝那边看。

    李四再看过去,已经看不见那双脚,自然也看不见汉禾脸上这一刻是什么神情。

    大约不是刚才赶他走那种清晰明显的倦怠和寡淡。

    李四攥住背篓的肩带,竹子做的,硬得有点胳手。他又从底下抬着掂了掂,不算重,都是草药,大哥跟他说只装半篓就够了。他来山背面原本是打算多装点回去,这样大哥可以安心在家养两天伤,他明日也不用再来折腾一趟。

    谁知道……

    现在回去,离晌午还有些时辰,集市或许还热闹着。

    李四摸了摸怀里,摸到钱袋,记起一共带了二十八枚铜板,渡河时给了一文给船夫,剩二十七文,另外还有将近一两在家里床尾巴角落的箱子里存着,算不上很多。

    但应该够。

    李四走到了汉禾背后两步的地方停下。

    他稍稍为措辞思索一霎,要张口时见汉禾疑惑扭过头来,才恍然意识到心里有阵愈来愈让人无可奈何的紧缩和颤动。

    异样得让他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姑娘……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3.

    这大概是这个尚未及冠的青年出生以来说过最失礼逾矩的话了。

    但汉禾可不为此心跳砰砰,她一秒都没考虑,果断拒绝。

    走去哪儿?她又不是凡人,难不成还跟他回家?一刻钟前明明还不想对她负责,这么快就回心转意?

    呵,她可是有原则的水精,才不会被轻易出尔反尔的男人得到。

    汉禾说拒绝时特意说了三遍,和李四强调“没看见”说的那三遍一样斩钉截铁、冷淡漠然。

    李四立在原地静了会儿,没有多劝,独自走了。

    第二日,李四又独自来了。

    他还带来两双鞋,一双桃蕊般的粉,桃花瓣瓣绽开,另一双浅如碧波,烟云翠鸟飘摇其上。

    “你怎么又来了?”汉禾一头雾水,“而且带这个来做什么?”

    李四瞥她从树旁站起来,行动间露出双脚,雪白有致地踩在草叶间,似乎一点不觉得不适,他微微避开视线,没有立即回答,只心想果然如此。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今早起来看见床尾的箱子,从里面数了一半带到集市,在一堆花红柳绿的绣鞋里被店家打趣了好几句,然后借口昨天落了东西在山里想去找,让大哥接着养伤,主动背上背篓一步未歇地走到了这里。背篓里连一半重量都没有,可以说空空荡荡。

    幸好他认路,也幸好汉禾没到别的地方去。他不知道汉禾的是谁、来自哪里,如果他不能在这座山里、这条河边找到她,那他大概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但他也并不打算问,因为今后他不会再找她了。把鞋给了,他便没有再来见她的必要。

    他们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原本就不存在继续结交的因缘和理由。

    “赤脚容易着凉。”李四在汉禾的注视下淡淡说,听起来依然冷冰冰,勾不出一星半点遐思浮想。

    汉禾除了瞪大眼睛还是瞪大眼睛。

    “……我走了。”

    递着始终没人接,李四便将鞋放在地上,转身离去。

    “……奇奇怪怪。”汉禾等他走了,嘀咕一句,思前想后良久,末了下定决心似的上前,小心翼翼拈起鞋跟来回翻看。

    好像……没问题?

    没针也没毒。

    那就更想不通了。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汉禾手指捏着鞋边摩挲两下,决定再留意留意。

    第五日,依然没等到李四或其他危险出现的汉禾试着穿了穿那双粉色的。

    第六日,她换了蓝色的。

    第十日,她不小心把粉色的鞋刮到树枝,好好的鞋面破了个小孔。

    第十二日,她穿着完好的那双,带着破了那双游到河对岸,很轻松找到李四,振振有词说“鞋坏了,是你送来的,你要负责”,然后不等回答,也不顾结果,放下便走,和李四上次没头没脑送了鞋又径自离开时的举止如出一辙。嗯,她是存心的,鞋和走都是。

    第十四日,李四带着补好的鞋来到汉禾面前,汉禾看着精致得宛如新鞋的旧鞋说不出话,冥思苦想半晌,只能挑剔李四“赔罪没诚意,耗费时日太久,害她昨天没鞋穿”,李四说“蓝色的没坏”,汉禾张口就来:“昨日轮到穿粉色的。”

    第十七日,汉禾穿着木槿紫的鞋教李四编手环,李四只花了一个时辰就从学徒出师,速度快花样巧,拿去卖也未尝不可,气得汉禾问他讨束脩。

    第十八日,李四带来束脩——一支发簪,并在汉禾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的威胁和卖乖中,生疏地为汉禾盘了一个松散失败的发髻,汉禾笑得乐不可支,强调“发髻不盘好这束脩就不算收完”。

    第二十二日,李四挽发的技巧略有长进,就算汉禾对着河面摇头晃脑也不会突然散掉。

    也是这日,李四告诉汉禾他要上京参加会试,短则三月,长则半年不会回来。

    凡间有科考,汉禾知道,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便能平步青云、光耀门楣,汉禾也知道,这都是老蚌壳往她耳朵里讲出茧子的事。

    “那……你考中后,还回来吗?”汉禾想也没想李四会落榜,下意识道。

    当下男女交往需有礼有节,虽说穷乡僻壤远不如高门大户讲究的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是以李四不常直视汉禾,除去某些时刻。

    譬如这一刻,他定定地看着汉禾,视线从簪尾滑过发丝衬映的耳廓,再缓缓淌入睫羽下一目了然的眼波里——那里面总是有无穷的水意,清灵静澈,厚瀚不息,也总如同日月春冬,亘古凝滞,万籁俱寂。

    纵然偶尔起伏流动,却留不下一丝痕迹。

    至少,非人力所及。

    ——非他所及。

    李四不再深想,略垂眼道:“会,放榜之后要回来告知爹娘,大约还要宴请邻里。”

    “再之后……”他不说假话,也很少做出错误的估计,只微顿一下,很快接着道,“考中一甲,若无意外,便会留京任职。”

    汉禾仿佛轻轻“唔”了一声:“所以就是不会再回来了?”

    她面色平静,语气淡然,像不得不继续一个庸常无趣的话题,与李四预料中的事不关己相差不远,让人很难分辨其中是否有什么尚未直言的目的——大约不会有的。

    汉禾总是没有目的。

    没什么值得她长久欢欣雀跃、值得她深深一蹶不振,于是便没什么值得她刻意去抓住、去追寻。

    她不求,不厌,亦不喜。

    没有弱点,没有软肋,无从下手,无法撼动。

    李四闭着唇,想对汉禾的发问回答一个明确的“是”,脑中的杂念却挥之不尽,隐隐约约缠住他的喉咙、压迫拧绞,逼他退步,只能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同样带有肯定意味,如此相似,何其不同。

    汉禾点点头,表示听见了,眼尾和唇角看不出别样的牵动,又探身去照河面,手梳着发梢,也回:“嗯。”

    河风吹过,山间窸窸几声,水安人静。

    汉禾似乎对今日的发髻再满意不过,一味盯着河,半点余光也不偏移,李四坐在她身侧,忽然感到一阵闷热,眉心稍显烦躁地往里蹙了蹙。

    “……读书入仕,为民争福,守盛世太平,是我的期望,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不能放弃的路。我……很喜欢这天下。”

    他不再看汉禾,转向河上,从脚边近在咫尺的一点方寸,抬高眼、坐正,看得更宽、更远,看见河水不可逆转的自然涌流,看见对岸矮矮成片的炊烟人家,看见天际无垠无限的耀目光华。

    他看见很多,看见很远,看得明晰而真切。

    由于无法抹去,所以无法停下或逃避。

    他的不喜是为宽博,他的不厌是为慈仁,他的不求即是求,求着一桩天大的、却也渺小如草芥微尘的马到功成。

    世上诸多如他,诸多如他人,道有别而均,人各异而衡。

    李四向来不曾对旁人的愿望和活法过多置喙、指手画脚,不打听不关心不评说,但没来由地,他现在很想、很想知道汉禾的想法,不是装模作样找他要新鞋、讨束脩那种一闪即逝的念头,而是更长久的、敢于为之冒一些险、付出不会随意消弭的精力的“执着”。

    哪怕只有一点点都可以——

    如果一点点也没有呢?

    李四心头袭上一层露水般薄浅的茫然,脸侧连着脖颈不自觉微微绷起。

    这时汉禾才对他前一句剖白似的话给出回应:“挺好的,世间苦多难多,但到底养育了你们,合该喜欢些。而且人活着是得有奔头,否则一辈子稀里糊涂过去了,不值。”

    李四觉得这是一句赞赏,不算敷衍,但有些轻飘。他并不想听这些。

    “别的呢?”他问。

    “别的什么?”

    今天出门之前李四没想过还有别的什么,到刚才那三个字落地成音、覆水难收为止都没想过,但短短两个眨眼间,无数思绪在他脑中如潮浪倾溅,纷乱错杂。

    你相信我能考中?

    你希望我回来吗?

    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会等我吗?

    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很多很多。

    最终,李四做了一个温吞的选择。

    “你有吗?”他说,“想做的事,不蹉跎一生、回想起来会觉得……庆幸多于后悔的事。”

    汉禾怔了怔。

    为李四问出这个问题,也为这个问题本身。

    她想答“不告诉你”,或者“有没有与你有什么关系”,又或者“我跟你不一样,我不需要靠那些活下去,我的一生长得你曾曾曾曾孙都能帮忙照拂几分”。

    但她又觉得这些放在今日不合时宜。

    她不知道李四为什么好奇这个,只是忽然有些想化回原形跳入河去。与自卑或感到冒犯无关。

    “我没有。”

    汉禾将语气变得既不热也不冷,甚至唇边扬出些微的弧度,望向李四的目光掩住了一切波澜,平和地阐述事实:“我没有必须做的事,也没有想做的。我好逸恶劳,懒散怠惰,不喜欢努力,不喜欢被牵绊、被束缚。我不是你,李斐言。”

    她加重音调直呼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淹没从心底细小的缺口往外蔓延、快要盘踞整个身体的空寂,忽视所有不安,摒弃丢人的失落。

    她很少直呼他的名字。

    李四感觉汉禾像在生气,又感觉和生气不是一回事,以至于一时竟有些希望她真的对他生气。

    “我并非……”

    “我知道。”

    汉禾明白,其实她自己也并不是那个意思,但她看着李四,缓声道:“你走吧,束脩我收完了,你不欠什么了,今后不用再来,在家好好温书……算了,你向来聪明,我不唠叨你也会做。”

    顿了顿,她一笑,“启程时一路保重。”

    这是再直白不过的道别。

    抑或就是一种永别。

    就从此时此地、从她话音已了、他转身迈步开始,匆忙得——

    连送送他都不乐意。

    李四心中霍然被一股浑浊的重量笼盖,像是沼泽里的淤泥执拗地黏上来,越想撇开,越事与愿违,越陷越深。

    汉禾却能从容自在地无动于衷。

    他不能强迫汉禾为他做什么,也找不出借口继续逗留。

    他们之间,的确是算得清清楚楚、不剩半分余地的关系。

    李四只能起身。

    山中却并没有立即响起渐渐由强至弱的脚步声。

    李四仍然站在汉禾背后,距离比上一次靠近许多。

    “谁都不必必须去做什么、牵挂什么,但……总会有些时候,我们一叶障目,那些不必要、虚无缥缈、一文不值的一切,会证明我们‘生’的真实,欣悦、痛苦、惧怕、悲伤、悔憾,许多。我以为……生之义,不在长短,在乎于此。”

    “汉禾,我希望你能有些不能放弃的东西,人或物,都好。一个,或者很多,也没关系。”

    他像思虑着或犹豫,手在半空有一瞬的停滞不决,又像本就遵从不顾一切的欲望,轻轻下落,挨在了汉禾低垂的发上。

    没有弄乱发髻,只是那么一下,比河上拂过就消失的风还要温和柔软。

    汉禾却如被猝然惊扰一般猛然扭过脖子。

    李四镇定地与她对视。

    “冬日冷,别再赤脚,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回来。”他最后说。

    汉禾盯着他转身而去,远远凝视那道背影。

    良久,在仅剩的衣角也快要从她眼中消失时,她忽然忍不住似的,中气十足地喊:“李小四,没有十颗夜明珠你就别回来了!回来我也不见你!”

    被喊得像“负心汉”的人顺利停住并回头。

    汉禾认出他唇动了动,是一个“好”。

    后来,那个“好”没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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