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现代奇幻架空。

    4.6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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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僵尸少年×血族领主

    夏安×苏莱·温洛特

    1.

    人界之外,还有异界。

    普通人类民众鲜少得知,但这中间的确有一条隐蔽的线在物理及地理意义上将两界隔开,来往沟通必得取得双方相关主要负责人许可,否则一切试图跨越关口的行为将被视作A级威胁,执勤军队有权逮捕并审问。

    线叫分界线,直接好记,关叫明月关——异族内部更流行“门”的叫法——隐晦模糊,便于保密,人类在那边异族在这边,多年相安无事。

    但相比于人类社会高度有序的生活情况,异界风气更加混乱、原始和野蛮,科技发展较为滞后,犯罪率偏高,各类制度和机构尚不够完善。

    以至于目前最高级别的十族议事庭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领地纷争、公职招募、设施建设、刑事审判、经商补贴、人口统计……方方面面无所不议,而且借鉴来的货币制和税收制才试行一年,没完全步上正轨,可谓做事没钱,纯靠奉献。

    身为议事庭十族成员之一,苏莱不讨厌奉献,但这也不妨碍她骂骂咧咧催驾驶员开快些,毕竟吸血鬼的命也是命,不眠不休加班十天,现在她只想回城堡里美美地睡个昏天黑地,然后愉快地前往人界享受生日假期,谁也别想打扰她!

    为什么不瞬移飞回去而要坐车?

    首先,吸血鬼长生不老是真的,个个都有特殊能力是假的,是否拥有能力、能力效果如何取决于自身天赋和遗传基因,简单来说,概率上,纯血血族比混血血族更容易激发能力、且通常能力更强。

    其次,苏莱有能力,却不是瞬移或飞行类,议事庭所在的希吉恩雪山距她的伯瑞瑟尔领地将近一千里,即使是她也无法单纯依靠翅膀在日光下长时飞行而不受影响,累自己还是累车子,她选择累车子,反正有巫灵族新开发的动力术在,一滴燃油就能无损运转五年,几乎不存在油耗费用。

    唉,参加十族议事庭还是有点好处,新技术没定专利没推广普及,先给每位成员送福利,可惜一人只能选一辆私车施术,多的没有。

    苏莱坐在后座欣慰又遗憾地闭目养神。

    按理,中途不停的话两日就能到家。

    但好死不——嘶,不说脏话,好巧不巧,以前惯用的路因为修缮扩建暂停使用,只能改道绕路一截。

    苏莱:“……”

    隔壁那条小路之所以不常有人过就是因为坑坑洼洼还偏僻混乱,挨着一点至今管辖权不明的地带,虽不足以构成威胁,但如果有砸车抢劫的处理起来也是桩麻烦。

    劳累过度浑身不想动弹的苏莱最不想碰上麻烦。

    郁闷。

    但也没有别的路了。

    苏莱恹恹地下令让驾驶员调头走小路。下次议事会上还是得提醒下牵头负责的狼人族和建造室,老路要改,新路也要修,不然交通流动多不方便!

    幸好,驾驶员车技高超,没让苏莱的脑子抖得跟脚下的泥巴石子地一样上上下下,不影响她打起精神散出部分感知力探查周围,防范突发危险。

    一直开到疑似居住群的围墙区外都没发生任何事。

    没意外。

    但有一只令人意外的僵尸。

    目测一米七八到一米八之间,身材略瘦,缩在款式平常甚至有些过时的灰色大兜帽卫衣休闲裤里,蹲靠着沙土墙,双手抱膝,似乎脑袋空空地在走神,身边还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深色中型背包。

    即使如此,那张苍白得几近羸弱无血色的脸也能看出实打实的清秀俊逸不做作。

    最重要的是,看见他的第一秒苏莱脑中飞快闪过一串断续却鲜明的画面,猝不及防,太阳穴一阵急跳,让她下意识颤着眼往下垂,又随着轻微的喘息缓缓张开。

    接着进一步看清僵尸小哥面前用粗石压住的一张破烂纸上写了十二个现行推广人界语大字:

    凑钱回家,会讲笑话,一句十块。

    苏莱第一反应,字不错,认真中有几分圆润,圆润中有几分潦草。

    第二反应,她让驾驶员停车。

    突然刹住的硬派越野扬起一片尘土,重气音轰一声响,不少异族探头探脑朝这边望,僵尸也惊得回过神来抬起脸。

    苏莱不管别的目光,随手裹上特殊样式的长风衣,足够遮到脚踝,拢上帽子,径直走到那张旧得发灰的劣质纸前,佯作深思熟虑地瞧来瞧去。

    片刻后,她蹲下,平视对面懵懂疑惑的眼神。

    “这个十块是议事会去年颁布的通用币?”

    “……是。”

    “你叫什么名字?”

    ……转折好快。

    僵尸生理构造特殊,不常眨眼,但现在听见问题眨了一次,半晌没动作,只注视着苏莱,过了会儿,小心翼翼道:“夏安。”

    苏莱点点头,仿佛随口一问,又道:“一条笑话十块,贵了吧?”

    又转这么快。

    “那……一条八块也行。”

    “还是贵了点。”

    “……五块?”

    苏莱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僵尸浅浅的两道眉皱起来,唇瓣紧闭,片刻,伸出手指比了一个数,没比太直,似乎但凡苏莱犹豫一秒他都还能再降降。

    “三块,您看行吗?”他小声道。

    “最低了?”

    “……”

    夏安慢吞吞收了两根手指,留下一根,细细地立在风里,骨节清晰,毫无肉感,脆弱得像苏莱吹口气就能给他掰断。

    其实不然。

    苏莱知道,僵尸是难以强迫和管理的种族,即使他们正常时外表最似人类。

    群居性差,情绪波动少,繁衍意愿和生存需求低,不随波逐流,不拉帮结派,主动攻击性弱,气质颓丧,无精打采,活着就活着,死了无所谓,加之增加同族的第二条路——转化死尸,被现今严格的分界政策封堵,数量存续陷入困局,始终排在稀少一列。

    但他们依然没有灭绝,这已经是其体质强大的最好证明。

    力大,抗毒,皮肤硬,体内没有活血流动但自带尸气,无论咬人或被咬都容易引发感染,没有味觉,其余感官灵敏,寿命长,老得慢,不吃不睡极限可达三个月,所以僵尸一族大概率出现两种类别:一,有了目标然后专心致志打拼奋进,自动免疫内外一切身心压力,感觉不到疲惫和麻木的工作狂人士;二,没有目标得过且过不婚不育混吃等死的无业游民。

    “这是最低了。”夏安喉结动了动,仍坚持竖着手指,一眼不眨瞄着苏莱,谨慎、紧张而固执,“再少就算了。”

    苏莱手托住下颌,牵唇一弯,点点头:“好。这样,我给你十次机会,十个笑话内你让我笑出来,我免费捎你一程,送你回家。”

    夏安:“……如果十次内没让你笑出来呢?”

    苏莱无奈得像个无赖,耸耸肩道:“那就没办法了,我只有按刚才的价给你十块,其他的不关我事。怎么样,成交吗?”

    输赢都不亏,也许是馅饼,或陷阱。

    夏安醒来的时间并不长,他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年龄,作为僵尸生活至今统共七个月,被坑过两次,经验匮乏,于是忍不住有些迟疑不解。

    苏莱样貌不凡,穿着精致,估计身份同样不凡,故意来给他这个选择,出于什么目的?

    拿他逗开心寻新鲜吗?

    那双眼看着他,深红如凝粹闪耀的血宝石,浓烈却平静,漂亮而危险,没有半分催促的意思。

    夏安感到胸口某个位置一紧。

    应该是心脏。

    他默然扯了扯帽沿,背离开点墙,说:“成交。”

    苏莱挑挑眉,示意随时可以开始。

    夏安抿嘴,长吸一口气。

    “从前,有一个人每天掉头发,最后变秃了,去看医生,医生拿着检查报告,表情凝重,那人慌张问自己得了什么病,医生只说了三个字——没毛病。”

    苏莱:“……”

    “你这个……笑话,”她难得感觉自己脑袋卡壳,在小破纸上虚圈一下,着重强调两个字,古怪道,“是冷笑话的意思?”

    “……”

    “不好笑吗?”夏安问。

    僵尸的种族特性在这种状况□□现得淋漓尽致,脸僵语气僵,以至于苏莱一时半会不能判断对方是纯真无辜的疑惑还是假模假样的反讽。

    虽然她直觉倾向于前者。

    苏莱道:“好笑吗?”

    “这里好多不同族类的听过都笑了。”

    “……”

    风中刮起一点沙。

    苏莱木然转头,打个响指,驾驶员意会,拿上小板凳过来摆好,也给夏安拿了一个,夏安接过,礼貌地说“谢谢”。

    都坐好后,苏莱摊手道:“你继续。”

    “好的。”夏安双腿并拢,坐姿比学生还学生,却不板正刻意,只显出淡淡的乖巧坦然。

    还有点小紧张。这回清了清嗓子才张口。

    “从前……”

    苏莱暗暗提气,又是这个开头。

    “一只兔子和一个巨人是好朋友,某天他们出去野餐,目的地比较远,巨人让兔子站在他肩膀上,兔子感激地夸赞巨人,但巨人听了之后并不高兴,为什么?”

    八百年没遭遇过这种尴尬环节的苏莱正想敷衍互动一番,夏安却没等她。

    “因为兔子说,你真是我见过最高的异族,你的发际线快和太阳一样高了。”

    “……”

    波澜不惊的语调,平铺直叙的情节,毫无感情起伏的悬念停顿,以及无视观众的个人主义,综合起来可以用四个字描述——

    冷上加冷。

    身为一名重视契约和承诺的吸血鬼,苏莱此刻有些后悔。

    “你确定……听过的都笑了?”

    夏安诚恳地回忆片刻,而后“嗯”了一声。笑一下也算笑。

    居然没人打你?

    苏莱眼睛一闭一睁屏住了呼吸。

    “但是,”夏安又说,“他们听完之后很少给我钱,基本笑完就走了,我在这里九天,只收到三块。”

    “……”

    异族百科诚不欺我,僵尸果然不好战,哥们你也是真沉稳。

    苏莱斟酌半晌,尝试放轻声音,委婉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可能不是觉得你的笑话好笑,而是觉得你……”

    她哽住了。

    这该怎么说才能不误会她在挑衅?

    打嘴仗和打架苏莱都在行,说不赢就比拳头,这是异族默认的铁则,快速果断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遥想上一次她犹豫措辞还是一百岁时完成亲子作业,大声朗读致父亲母亲的一封信,一边害羞一边苦思,彻夜修改终成千字长文,现在,她马上就两千岁了。

    对啊。

    她就要两千岁了。

    两千年这才第二遭,特殊情况,何必为难自己。

    “算了,你还是说第三……”苏莱实在觉得一言难尽,干脆跳过这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

    “你想说他们觉得我是笑话?”

    夏安一点没结巴,无波无澜,仿佛说的不是他自己。

    苏莱恍惚一瞬,破天荒感到被动,最后迟迟地发出一个“嗯”。

    “没关系啊。”

    夏安略一歪头,额前的刘海散开,日光正好照清那灰绿的眼珠,里面不见阴霾,自然浮动着一层晶体般薄薄的亮。

    “他们没打我,没赶我走,笑我的笑话还是笑我,不重要。”

    真相不重要。

    那些过客也不重要。

    只要不真正妨碍最终目标,计较过程中许多细枝末节做什么?

    实效结果论,心态好就无敌。

    冷酷,善于忍耐,轻重主次分明,不易被愚弄,也不易被说服。

    苏莱对这套不陌生,应该说,有点脑子的上位者和历来能干出一番事业的聪明人都精于此道。

    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生出点复杂,好比……进食时厨师用一团不知名的混合物做成牛排,颜色形状以假乱真,但吃一口就奇奇怪怪,前酸后苦,甚至可能加了点调味芥末。

    芥末的颜色倒是莫名僵尸很配。

    苏莱思绪飘散,夏安已经把头偏回去,话锋一转:“不过我要声明,这种享受服务后不付出相应报酬的行为我坚决不支持。”

    苏莱没看出“坚决”在哪儿。

    她心血来潮道:“假如你讲完之后我也一走了之呢?”

    夏安明显愣了愣,凝着眼,毫无眨动征兆,随后目光走路似的上下左右挪了一圈,定在中间,直直对着苏莱。

    ——真是上天厚爱。

    散漫随性的种族,却有一双永远不吝给予异样专注的眼睛,当他眼底映着你,就只映出你,唯一且完整。

    “笑没笑都不做数,不捎我,也没有十块?”

    “对。”苏莱不觉如坐针毡,更不心虚,泰然撑膝坐着,风轻云淡掷地有声。

    这个才是货真价实的挑衅,就差在美艳如花的脸上写满“你奈我何”四个豪放粗体当宣战书。

    夏安依然不像生气了。

    他睫毛撇下一寸,徐徐道:“那就不接着讲第三个了吧。谢谢。祝你一路顺风。”

    “……??”

    “凭什么不讲了?”苏莱音量自动拔高一度,“其他异族也听完了没付钱,你区别对待?”

    “他们听之前没说不给,你提前说了,我就不想讲了。”

    所以还是我的错?

    苏莱强调:“我刚才是说假如,假如,没说毁约。”

    “你想听第三个?”夏安问。

    ……说实话不是那么想。

    但居然又该死地有点好奇。

    这是什么别扭的羞耻感。

    苏莱按住嗓子里的痒劲,肃着脸淡声道:“还好。”

    夏安:“你头发很黑。”

    “?”苏莱下意识捻起一撮头发,上个月新染的摩卡棕,没掉色。

    “这有一个好处,不用再担心晒黑了。”

    苏莱眼皮一跳,涌上喉咙的疑问生生吞回去,多瞅了夏安两眼。

    这也太突然了,都没点准备。

    而且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某家养了一只羊,主人为了给它找个伴,从外面又买回一只羊,后来,家里一只羊都没有了,为什么?”

    苏莱已经学会了不自作多情。

    “因为那只新买的羊其实是披着羊皮的狼,它把原来的羊吃了,主人上当受骗失去了羊,把那只狼杀掉后发誓再也不养羊。”

    “还有一家养了一只鸡……”

    ……

    夏安一口气讲完第九个。

    哈,哈哈。

    苏莱笑不出来。

    煎熬,太煎熬。

    不是她故意挑刺,凭良心讲,每一个都太、冷、了!

    冷得她几乎已经把前不久超时工作累积的疲惫都一键清空了。

    全身上下,包括脑花里,麻木循环三连问:他是谁,他在说什么,他还要说吗。

    “还剩最后一个?”苏莱听见夏安停了,默数一遍,登地直起脖子扭肩拉手,腰酸背痛似的,不像在听笑话,像听了八天八夜的超度经。

    夏安等她动作完,说:“是你要听的。”

    苏莱懒得争,眼白往上翻一下,摆手道:“对对,是我自己找罪受,所以你快说,最后一次机会,早点结束我们都早点解脱。”

    夏安好几分钟没吭声。

    苏莱以为他在憋大招,静静等着。

    “你……”

    一刹那,夏安眼神竟朝旁边避开,又收回来,嗓音有种微妙的起伏。

    “你喜欢我。”

    “你位高权重,意外路过这里,对我一见钟情,专门停下来听我讲笑话,却一直不笑,就是为了制造反差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对你产生好奇、念念不忘。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你成功了。”

    僵尸说完唇迅速闭成一条线,目不转睛盯着苏莱,谨慎正直,特别炯炯有神,十足深情而诚恳——地在表演。

    苏莱瞪眼。

    苏莱惊诧。

    苏莱无语。

    苏莱……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莱前俯后仰,狂拍大腿,“你不该摆摊讲笑话,该当演员,照这种土路子每天一出爱情戏,迟早红透半边天哈哈哈哈,谁能比你更懂反差!”

    “你笑了。”

    夏安指腹不经意抠了抠裤子因弯折产生的褶皱,视线黏在苏莱脸上。

    苏莱敛低笑声,眼角弧度却不改,站起身顺了顺发尾,毫不扭捏道:“对,我笑了。”

    “你赢了。”她冲他轻快地眨眨眼。

    根据交易内容,她得负责送他回家。

    夏安眼睑微动,似乎终于安心,正要起身,苏莱倏地倾身逼近,夏安没有防备,脖子滑稽地往后一缩,屁股贴回凳子差点仰倒,苏莱早有预料,一把手捏住夏安肩膀牢牢稳住。

    距离太近,夏安处在被迫抬头仰望的阴影里,光弱了,血红的宝石如火焰辉耀,要将他一点点烧着。

    “初次见面,很高兴认识你,夏安。”

    苏莱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外交般郑重其事,指尖却若有似无地点过僵尸硬而瘦的胛骨,像只不安分的试图蛊惑接触者的蝴蝶。

    “我是苏莱·温洛特,掌领伯瑞瑟尔的血族之主,议事会十族代表之一。你可以叫我苏或苏莱,今后请多指教。”

    “顺便,给你一点忠告,”她松开夏安,退回去立直了,笑意愈深,看起来神秘莫测,“刚才的故事,你可以不全将它当做笑话。”

    2.

    夏安跟着苏莱上了车,并排坐在后座。

    “你家在哪?”

    苏莱叠起腿,随手抓起一个抱枕撑在身前,没有继续先前那个话题的意思。

    夏安把背包抱在身前,绷着四肢,靠紧了车门。

    车内空间大,多坐他一个绰绰有余,唯一没料到外面严肃古板银加黑,里面却是满满当当少女风。

    亮晶晶的装饰摆件,大大小小毛绒玩偶,各种实用便利的道具装备,应有尽有,拥挤得堪比一间可移动小型卧室。

    夏安尽力保持不动,视线也谨慎规矩,只在一刹那和苏莱短暂地碰了碰,一触即离,低声吐出两个字:“……人界。”

    “……你再说一遍,哪儿?”

    “人界。”

    车内空气明显安静几秒。

    “你知道自己是……僵尸,吧?”

    苏莱的表情很难说是不是觉得夏安脑袋坏了。

    夏安下颌缓缓动了动,“知道。”

    “你有人界居住证?”

    “没有。”

    “探亲许可?”

    “没有。”

    “你在人界上头有人?”

    “……没有。”

    苏莱看着夏安,沉默。

    那神色越来越像觉得夏安脑袋有点问题。

    足足过了五秒,夏安才用没多少波澜起伏的语调解释:“我是想去……找找以前的家。我之前……应该是人。”

    这个信息量……

    空气再次陷入沉寂。

    “几个月了?”

    苏莱收了不正经的姿态,身体仿佛也向前倾直一些,口吻却比夏安还淡,一时难辨喜怒。

    坐在同一个车厢里,夏安一瞬感觉苏莱变远了,隔出一道隐形的屏障。因为是僵尸,他敏锐地察觉出这一刻气氛与上一刻不同,如果空气具现成一颗颗分子,现在一定渐渐抱作一团。然而也因为是僵尸,恕他实在升不起像样的紧张或忧虑,只能节奏错位般平平无奇地表达迷茫:“什么?”

    “从你发现自己变成僵尸到现在,几个月?”苏莱好脾气似的又说了一遍。

    “七个月。”

    “最开始在哪里醒的?”

    “一堵……很高的墙旁边。”夏安刻意回想,发现自己竟然记不清那面墙及周围的具体环境,甚至他已经不清了,为什么还会下意识认为那是“墙”?这不正常。

    于是他稍停了停,补充另一种角度的描述:“我醒来的时候……天不亮,灰蒙蒙的。我当时,心里很乱,什么都不记得、不认识,随意选了个方向,一直走到夜里,到了巨石镇。”

    “那你运气还不错。”

    苏莱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对那头道:“上次你们安全室说的案子,去查查A-11,可能有缺口。”对方回了什么,苏莱面色不耐,但没有怒意,“缺口里经过了什么是你们要查的,至少它到今天为止又存在了七个月。需要协助就打申请,这几天该老妖精值班,他们精灵族长寿觉少,走重大事项程序,两小时内就能批。我?我只是一个准备休假路上不忘提供线索的热心领主罢了。挂了。”

    苏莱没有用特殊手段给通话内容加密,夏安全程听完,其实不太听得懂,但也能猜到事情非同小可,因此注意力不由自主停留在苏莱身上,直到苏莱放好手机跟他对上视线,他没来得及预先挪开以示礼貌。

    但苏莱显得并不在意,上下盯他一圈,眉头倏然提起一毫米。

    “你坐那么远干什么?”

    “……”夏安觉得自己大概快要熟悉苏莱这种强行转变话题的跳脱式聊天法,无声地敛低眼皮,接着诚恳客气地回答,“这几天我一直待在室外,没换衣服。”

    意思很明确了。

    正常情况下为了防止双方尴尬,话到这里大家心照不宣体面结束,偏偏刚处理完一桩大事的苏莱情绪松散,背挨着软枕,唇边重新噙上三分笑意。

    她“哦”一声,说:“我不嫌弃。”僵尸体内连血都没了,自然也不会产生汗,顶多沾了灰尘。

    “……”

    这也不单单关乎嫌弃不嫌弃。

    “我没钱,弄脏了,赔不起。”夏安袒露了一个客观因素。

    苏莱手撑着侧脸点了点,朱砂红的指甲在白皙皮肤上点啊点,红的更红,白的更白,花一样迷人眼,不紧不慢道:“对,你没钱,所以现在谁送你回家?”

    夏安不解,却直觉不妙,身体每一块肌肉本能进入僵化状态:“你。”

    “坐的车是谁的?”

    “你的。”

    “那你坐在车上,包括之后送你到人界这一路,该听谁的?”

    “……你。”

    苏莱满意了,好整以暇扬高面上弧度,三分笑变五分。

    夏安没有动作。谨慎是他这段时间的总结出的经验信条,尤其对方地位不凡,还是异性,一旦会错意……

    “过、来。”

    苏莱“啪”一掌拍住座椅中间。

    “……”

    夏安一点点朝那边靠了过去。

    苏莱倒没太为难他,好心帮忙清理出两个玩偶的位置空间。

    “这样说话才方便,坐太远嗓子费劲。”她抽出两瓶维他命饮料,给夏安一瓶,自己开了一瓶,喝两口,见夏安仍盯着瓶盖,佯作惊讶道,“不会吧?还要我帮你拧瓶盖?”

    夏安:“……”

    目前为止夏安觉得自己可以算是一只贫穷但礼貌的僵尸,不回应他人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但苏莱总会说出一些让他不知道如何回应的话,令他稍稍有点苦恼——比在巨石镇洗餐盘赚食宿费要多百分之五的那种程度。

    幸亏苏莱也没有想要被夏安稳定发挥的“噎人技能”给噎个好歹的癖好,自己开了玩笑很快自己接上:“放心喝,议事庭研发室前段时间做出来的能量水,适应大多数异族的体质情况,对减轻疲劳很有效。就算恰好不适应……撑死也就拉几次肚子。”

    说完不怀好意似的哈哈笑了几声。

    僵尸进食需求低得可怕,肚子里没东西……也会拉肚子吗?

    夏安决定放弃深入分析这种自带气味的无意义情境,顺便也忽略手中的饮料水,低声道:“你不问我为什么感觉自己是人吗?”

    苏莱指尖穿过肩上因姿势改变而偏移出不同起伏的长发,理着发尾,攻击性减弱,字句间露出少许慵懒亲近:“那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说你运气好?”

    夏安从善如流:“为什么?”

    “……小年轻像你这么听话少见。”苏莱想翻白眼又觉得饶有趣味,不答,说起别的,“你想去人界,证明已经知道有东西将人界和我们隔开,不稀奇,人界那边把这件事列为高级绝密,但这在异族不是秘密,随便抓一个异族问都知道我们统一称其为——‘门’。除了名字,关于‘门’,你还知道多少?”

    坦白说,没了。夏安摇头。

    “‘门’有一个最显著的特性,也是我们至今未能攻破的难题,一种强大不可违逆的副作用,”苏莱意味深长地任由目光定在夏安眼底,“一切见过‘门’的种族都无法记住‘门’。”

    “你知道那是‘门’,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见过,却永远无法用任一具体语言描摹它的形状、样貌,仿佛只是概念,又确切真实存在。”

    “所以……”

    夏安体质僵了,脑子没僵——冷笑话与脑子无关,与品味有关——他轻易便抓住隐约闪过脑海的那缕飘摇的灵光:“我是在‘门’边醒来的。”

    苏莱漂亮地打个响指:“没错。”

    不知何时车后车厢与前面的隔板已经升了起来。

    夏安忽然想起上车时应该坐到前排副座,和智慧周全为人着想的驾驶师傅各自无言。

    “嘿!回神了,小僵尸。”

    夏安耳尖一凉,像被柔软的花瓣狠贴了贴就离开,不痛,条件发射侧身看去,苏莱伸出的手收到一半,被夏安抓包也没有慌乱掩饰的意思,抖都不抖盘回胸前,抱臂道:“想什么呢,还听不听?”

    夏安有一点冲动想摸耳尖,但伴随喉中轻微的滚动压抑下去,说:“听。”

    车上闲着也是闲着,何况苏莱没了困意,短时间内都不打算再入睡,漫不经心捡了个切入口就开始讲故事一般叙述起来。

    “门的另一个特性,非连续性。分隔国家与国家有一寸都不会多、一寸都不能少的国界线,分隔海洋与陆地有受天气和生态影响时刻处于变化之中、但变化并不剧烈的海陆线,然而分隔人界与异界的,严格意义上并不是一条可供测量或连接的‘线’,那只是为了便于理解而采用的抽象比喻说法。真正的'门'大大小小分布凌乱,完全没有规律,所以议事庭对若干段’门‘进行了编号处理。”

    “A-11就是离巨石镇最近的‘门’。得亏你没往另外的方向走。”苏莱啧啧笑。

    夏安醒来后在巨石镇待了三个月,又去据说可以快速申请人界通行书的青面城待了四个月,最后被一辆诈骗大巴车扔在了某个前不见人后不见村的荒芜地带,好不容易才寻摸到苏莱遇见他的沙土墙外安稳待着筹钱,其他地方什么样他还真不知道,于是虚心求教:“另外的方向有什么?”

    苏莱有一搭没一搭转着瓶子,戏谑地歪歪头,“巨石镇是巨人族领地中的一个小镇,巨人体格庞大,但与粗犷外表相反,十分热情好客,是包容性最强的异族之一,也是我们与人界建交的纯朴支持方。至于另外的方向吗……有你异父异母异祖先的亲兄弟姐妹。”

    苏莱卖了个关子。

    夏安:“……丧尸?”

    “……你的聪明乖巧要是能匀一点给你的笑话才能,也不会九天才赚三块钱。”苏莱正大光明感叹,“果然上帝不会让每个生命太完美。”

    “……”夏安很多话想说,比如他觉得他的笑话还是很好笑的,比如苏莱居然信仰上帝,再比如苏莱对他的这句评价究竟是认可居多还是惋惜居多,但他全憋住了。

    发言机会自动轮回给苏莱。

    “丧尸不同于僵尸,除了外表比你们丑很多以外,性情暴戾,食欲强烈,繁衍能力强大,喜爱群居,极度排外,内部等级森严,所有丧尸都必须服从于丧尸王,最主要的是,他们非常讨厌僵尸。如果你当时靠近的是他们的领地,必然会被他们徒手掰断脖子、剥皮包肉下肚。”

    “总之遇到他们不要掉以轻心。丧尸的牙可是从生嚼筋骨中练出来的,据说一只幼年丧尸的牙就足以独自撕裂一只雄性野鹿。”苏莱挑着眉又加上一句,“纯比牙口,与狼人族不相上下。”

    一只僵尸,对一群仇恨值点满的饿鬼丧尸。

    夏安控制不住根据苏莱的描绘想象出一幅画面,然后脸不红气不喘地由衷认同苏莱的明智:“谢谢,看来我运气的确不错。”

    苏莱引诱:“一会儿顺路带你去见识下?”

    夏安:“不了,我还是想去见识人界。”

    “真不去?”苏莱手向前撑在座椅上,距离倏然缩短,几乎要凑到夏安面前,抛出诱饵,“去了我就告诉你我怎么确认你先前是人。”

    别说,你还真别说。

    夏安默然片刻,最终仍坚持初心:“……不去。”

    嘁,不上钩啊。

    激将法懒得试了,苏莱往后调整角度靠舒坦,收回目光,淡淡道:“不去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不过,本领主统领吸血鬼一族,说话办事向来大方,这次就帮你揭开谜底,权当今天第一回认识送你的见面礼了。”

    夏安张口想说也不必,等他到达人界说不定就能直接确认是不是人了,但他晚一步,苏莱好听同时磨人的声音无缝响起。

    “了解僵尸转化的过程吗?”

    夏安摇头。苏莱不看他,他也看不见苏莱红色的眼睛。

    “……咬?”停顿半秒不到,他又吐出猜测,过低的吐词像有意把那半秒也抚平。

    “嗯哼。继续。”

    “不依靠喝血吃肉。”否则他全身上下不会一点残缺痕迹都没有。

    黑色半透明车窗模糊了外面急速掠动的景物,车厢内的光影似也跟着浅浅流动,苏莱眼皮掀起来瞥他一下,眼尾总算弯了弯,尾调回轻:“算你不笨。”

    “僵尸依靠吸人‘气息’转化同族,只能是人,其他种族都不行,死活不论。‘气息’么……用神神鬼鬼的解释论说,好比人的三魂七魄。僵尸会在人的后颈——”

    苏莱猝不及防探到夏安脑后,夏安立时偏头看向“始作俑者”,对方却完全不心虚地命令:“别动。”

    这很简单,僵尸最适合玩一二三木头人,一夜不动也不会四肢发麻。

    前提是没有外物干扰。

    苏莱的举动给这场意外状况增加了一些难度。夏安心里忽然浮现这个念头。

    虽然苏莱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僵尸头皮触感坚硬如石,唯有头发还保留着柔软顺滑,她稀罕又不声不响地用指腹来回多划了两圈,然后才摩挲着顺势而下,力道一下轻一下重,分不清是为了寻找还是为了作弄。

    夏安没有生气,惊讶或许有,或许没有。

    他只看到了苏莱的眼睛。

    他们目光绞缠,过了有那么些时间,双方都没眨眼。

    眼眶毫无生理性的酸痛,但那双红宝石,太耀眼,太近了,似乎穿过眼球刺入体内很深很深的一片寂静,淘气地一闪一闪活动着。

    夏安想要眨一次眼。

    在他缓慢、平静陷入黑暗的刹那——

    苏莱的手指定在颈后某处。

    “——这里。”

    “这个比针孔还小的点,就是你曾身为人类的证明。”

    她声色笃定,再一次张扬地诱惑:“要摸摸看么?”

    一。

    二。

    红宝石流光溢彩,闭了眼睁开也没有消失。

    夏安抬起手反到脖颈后。

    “啊,不对。”

    夏安随着声音停住。

    好像……擦到了苏莱的手。

    “是这里。”苏莱冷不防用食指使力一勾,带他找到那位置。

    一个细微到肉眼不可见、连疤痕也无处生长的小点。

    如果不是异族感官强于常人,照常生活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发现。

    苏莱手指松开了。

    “僵尸吸走魂魄,同时将尸气感染给你,只要这个过程没被打断,转化率百分之百。”

    夏安保持着动作一时没变,似乎是在认真感受那个让他生命天翻地覆的“记号”,待放下手后,问:“被打断呢?”

    苏莱摊手:“被打断就会变成一个病弱体虚命不久矣的傻子。毕竟染上尸气,体内带病带毒免不了,有多傻则是看打断早晚了。”

    反抗算打断吗?夏安想,难道他以前就是个不懂反抗的傻子?

    “持续多长时间才能成功‘打断’?”

    “一秒钟。”

    “那我……”

    “完全没反抗。”苏莱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

    夏安低头,看了看自己,体型不够健壮,但身高不低,并且绝非一吹就倒的瘦竹竿,放在人类中基本也属于普通男人范畴,力气小不到哪去,正常情况下不可能不反抗这种明显不正常的攻击手段,换言之,他过去要么是个被迷了心智的恋爱脑,要么就是个不能自理的纯傻瓜……

    “不要想些奇奇怪怪的。”

    苏莱拉回夏安直白得不能更直白的胡思乱想,因为她竟然从僵尸那张天生冷酷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呆愣,散发着名为“震惊我全家”的重量级气息。

    “照镜子看看你的脸也该盲目自信上帝不会给它安排一颗配不上它的脑子。”她觉得好笑,安慰两句,转而又沉了沉语调,双手交叠搭在一起,正色道,“转化过程没有被打断,更大几率——转化之前,你已经死了。”

    夏安仿佛仍呆呆的:“我……死了?”

    苏莱点头,“刚才说了,僵尸转化人类不分死活。活人转化、死人转化,并不会造成转化后的体质能力差别,唯有一件事截然不同,记忆。”

    “活人转化成僵尸后记忆稳定,不但不会遗忘作为人的一切,还能明确感知作为人和作为僵尸的异同点,快速适应新身份。而死之后再转化,通常不会再拥有作为人的记忆,甚至在醒后会经历一段长短不等的‘波动期’,问题可大可小,如果不能将两个种族出现前后错位间隔的意识接口重新严丝合缝地镶嵌成一条完整的线,平稳过渡,那么就会对大脑产生恶性损害。遭受损害的表现后果因人而异,至今议事庭也只收集到两例样本,一个无差别攻击他人,另一个有时候狂躁不安,有时候自我厌弃到想要自杀的地步。”

    说到这里,苏莱忍不住打住话头特地多看了夏安两眼,末了停在夏安逐渐恢复清醒淡然的眼珠上,可喜可贺道:“你运气不错,大概生前性格也比较冷静,易于忍耐、接受,所以死后变成僵尸并没有让你陷入不可收拾的混乱局面。”

    “还有身体素质,”苏莱视线巡着脖子以上移到脖子以下,笑容明晃晃,肯定道,“实在不赖。”

    夏安:“……”

    有点问题,又说不上来哪里有问题。

    但不管有没有问题,僵尸基本告别羞耻心,夏安不躲不避,镇定自如地开启下一个话题:“我们应该从哪一段‘门’前往人界呢?”

    苏莱心情不错,不与夏安计较,不如说夏安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正正好对了她的胃口。

    “A-0。在异界,只有这一段‘门’与人界‘明月关’相连,是唯一的官方合法双向往来渠道。”

    “我们现在在往那边去?”

    苏莱:“当然不。先回伯瑞瑟尔,我要回去睡一觉,顺带准备点东西。”

    夏安终于听出违和感,脑中立即形成一个答案:“你也去?”

    “不可以?”

    苏莱含笑睨他,反问。

    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没有期待,但超出设想也没有让夏安感到排斥,何况他尚有自知之明,苏莱去人界定然另有目的,不是为了他,他不应该自作多情。

    夏安察觉耳朵和口中泛起一阵莫名其妙无规律的痒意,需要屏紧口腔压住舌根才能得到些微随机触发的缓解。

    苏莱仿佛是故意的——设下陷阱,观察他踩中还是避开。

    夏安普普通通地说“没有”,又说:“我们几天后出发?”

    苏莱:“你很急?”

    夏安:“……我住不起旅店,出发晚的话要找一个安全僻静方便挡风的地方露宿。”

    “谁说你要住旅店了?”苏莱眼睛瞪大,不可思议。

    夏安:“……?”

    苏莱终于彻底把那白眼翻了个透,“当然是跟我住啊!”

    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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