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沉默着,低着头,不语,从赵桓征的角度却可以看到她微微蹙着的眉头。

    欲擒故纵是赵桓征的拿手好戏,雁翎并不比任何一个朝臣更难对付。

    于是他说:“我知道你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我也不打算追究徐、杨二人的罪责,权且当时没有找到他们。你和他们在一起,我也放心。你若是不想见大将军,我便帮你瞒下这件事。只是每年得了时间,还要来寻你看看这岭南风物,你莫要再拒绝便是。”

    他言辞恳切,听起来十分可信,然而却又补充道:“只是惟独担心皇后那边会有所行动,看样子,她对你还有许多遗憾与愧疚。”

    这正是雁翎心里担忧的地方。

    雁翎心里无比清楚,就算赵桓征不说,以皇后的性子,迟早还是会将自己的身世告诉杨世延的。

    大将军是何等磊落的性子,想必到时候也一定会再起风浪。

    若只是自己一人在岭南倒还罢了,只是徐宗源与杨诗瑶的行迹到时候一定也会曝露于众。

    赵桓征可以念在过往情分不予追究,但是朝堂之上并不能予以姑息。

    徐宗源与杨诗瑶私定终身,这一路上雁翎也知道两人情深意笃,雁翎比任何人都希望二人能白头到老,在岭南悬壶济世,救助更多的人。

    “殿下容我想一想。”雁翎终于是抬起了眉眼,看向赵桓征的眼神也终于不复那般警惕和紧张。

    虽然并没有直接答复什么,赵桓征心里却已经是有了七八分成算。

    只是雁翎的所有担忧似乎还是在徐宗源身上,这令赵桓征不免有些恼火。

    为何能让雁翎动摇的缘故里没有一丝一毫是对于他的眷恋呢?

    分明在浣衣所那样艰难困厄的环境里,她还牢牢攥着他送给她的玉佩。

    为何如今半点情分也没有了?

    然而比起情谊,能让雁翎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才是赵桓征最在意的恶事情,其他的可以暂且抛之于脑后。

    于是赵桓征佯做平静且愉悦地点点头,说:“只要你心里畅快,情志欢愉,无论是在哪里,都可以。”

    雁翎点点头。

    夕阳逐渐西垂,将远处天际线染成一片胭脂,瑰丽的红渲染了河面,将二人置身于一片不写实的幻境之中。

    这一切都恰如雁翎此刻的内心,她难以想象自己的真实出身,竟然是皇后与权柄在手的大将军所出,而眼前这个对她深情以往高不可攀的皇子,竟也于二人有着无数牵绊。

    “对了,还有一件事。”赵桓征眼神中忽然闪现出一丝伤怀的光彩,对雁翎道:“我……想去坟前看看她。”

    雁翎陡然了解,赵桓征所说的“她”,就是自己的养母。

    为了养育自己,辛勤一生的阿娘,是雁翎最爱也是最爱雁翎的人,然而阿娘的亲生儿子,却是赵桓征。

    雁翎的心尖陡然“咯噔”一下,若赵桓征是阿娘怀胎十月诞育的骨血,那么阿娘如何疼爱自己,心里应该就有多思恋赵桓征吧。

    命运之手真是神奇,雁翎看向赵桓征的眼神便也闪现了一些跃动的水气。

    自己虽然自幼贫寒,却从没有缺少过母爱,而赵桓征看似富有天下,却没有一天品尝过有娘的时光。

    “当然可以,明日一早,我带你去。”

    赵桓征点点头,声线明显多了生涩,像是要哭出来却不肯地说:“多谢你。”

    他内心失笑。宫闱之中是没有亲情可言的,自己提出来去给雁翎的养母,也就是自己的生母上坟,不过是为了唤起雁翎怜悯之心的计谋。然而真的说出口的时候,赵桓征却有些分不清自己这份想去,究竟是真是假了。

    *

    这时候,远处的姜望走了过来,似乎是迟疑了很久不敢打断二人在河边的私语,但是时辰已经有些晚了,不得不上前提醒他们。

    雁翎表示自己想回上池斋,没有要和赵桓征同去下榻地的意思,赵桓征心里不悦,表面上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是连连称好,还让姜望将雁翎好生送回去。

    姜望领命,看着身前一前一后行走的男女二人,在心里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上一次如此伪装着做小伏低还是在煊赫无两的大将军面前。

    *

    次日一早,雁翎还在睡梦中,就听见杨诗瑶在门口叫自己。

    “阿翎,快起来吧,殿下来等你了。”

    雁翎揉了揉睡眼,看看不过是晨光熹微的清晨。她昨日经历了那么多事,走了很远的路,今天有些贪睡。没想到这位太子殿下追得这样紧,难道权柄越大的人就越不需要睡觉的么。

    虽然这次来寻她的赵桓征一直都对她轻声细语,但雁翎知道毕竟那是一国储君,也见识过他当初霸道自负的模样,心里骂了几句,也只能识趣地穿好衣衫,稍微收拾一下,去前店的门脸。

    这种时候,药铺自然是闭门不营业了,雁翎看到门外的街巷已经被封禁,几十个明光铠甲的士卒在门外守着,另外则是常服的东宫高手,应当是姜望手下的亲随。

    浩浩荡荡的排场,自然是来保护赵桓征的。

    雁翎猜想虽然是微服私访,但由于已经在驻地亮明了身份,赵桓征也没有法子继续隐没于民间。只要身份公开,他就有很多不便,应该不会继续在岭南待太久了。

    明堂内,赵桓征端坐在上首,徐宗源则在他跟前站着,低着头,显然是一副罪臣领命的模样。

    二人昔日有多少手足情谊,如今因为杨诗瑶和雁翎的关系就有多尴尬。

    若不是因为两人如今与雁翎的交情,以赵桓征的性子,徐宗源即便不被株连九族,也难逃被杀的结果。

    故而徐宗源在赵桓征面前,也不敢多置喙一词,任由他对自己冷冷地,也让自己背后沁出了冷汗。

    好在雁翎及时赶来,一切都化解,徐宗源识趣地赶紧退下。

    见雁翎依旧是睡眼朦胧的模样,赵桓征有点不忍,但是自己确实是克制不住想要一早就来寻她的心,于是也只能抱歉说道:“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雁翎看他是太子想客套两句,但是想到徐宗源和杨诗瑶也被他这位贵人折腾得睡不好觉,最后也说不出口,只悻悻然道:“上坟的话,早去也可以的。”

    她这时候才上下端详了一番赵桓征。他身量匀称,向来穿衣服好看,从前在东宫,一身玄色深衣也能穿得贵气逼人,然而今天却像是有些刻意地低调打扮,只一件月白色的直裰,甚至没有配玉带。

    仿佛是特别要和雁翎一身粗布的衣衫匹配登对一般。

    “孤喜欢这样穿戴,轻便舒服。”赵桓征被雁翎打量,心里是高兴的,好带她的眼神肯落在自己身上,口中说着的话虽然违心,但也算是一种真心的讨好。

    雁翎从前竟然不知道他这样会做小伏低的,其实他会错了意,自己也不是要看他,虽然确实养眼,看久了也没什么。

    “我不是在审视殿下,只是看你带没带东西。”

    “什么?”

    “上坟用的祭祀用品……”

    赵桓征恍然。自己其实哪里是要去上坟,只是昨天找个由头,让雁翎不能拒绝和自己的相处罢了。

    而且他确实不知道民间上坟要带什么祭品。

    自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是赵桓征从前参与的祭祀,规模宏大,有礼部和太子詹事府,更不需要自己去准备什么祭品。

    雁翎摇摇头,似乎对他连这个都不懂,很是不满,忍着没有奚落他,转身回去房间,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拎了一个筐子,赵桓征低头看见里头有一对香烛,一把香,还有若干瓜果点心。

    “昨日说的太急,我这边只好提前稍微准备了一些。”

    一句话显得赵桓征像个毫无礼数的傻子,雁翎步履蹁跹地走在赵桓征前头,他只能微微蹙眉悻悻然跟在头后。

    好在姜望准备好的马车比较高,雁翎上不去,赵桓征才得了用武之地一般,反身上去,然后伸出手示意雁翎拉住他的手上马车。

    雁翎迟疑看看,门口这浩浩荡荡的阵仗,似乎都是要跟着赵桓征一起去的,有些嫌厌道:“阿娘的坟在不远处的山腰上,不过个把时辰就走到了,至于这么……”

    她想说至于这么大张旗鼓嘛,但是看到赵桓征的眉头已经微微蹙起,若是她不肯牵他的手,似乎就太拿太子当人物了。

    转念又想,也不能怪赵桓征排场大,他本来就是太子,安危关系国祚,再加上阿娘是他的生母,本质上来说也是尊贵的,赵桓征何止要浩浩荡荡去扫墓,根本应该为阿娘重新塑一座陵寝,甚至迁坟去帝陵也不为过。

    雁翎便收声了,身手抓住了赵桓征颀长的手指,雁翎感觉到他的手心有点汗津津的,显然有点紧张。

    感受到赵桓征的紧张,雁翎坐进马车里的一瞬间,又忽然有些心软了。

    想必赵桓征此刻的心情也很复杂吧,阿娘那么温柔善良,赵桓征有这样的母亲本应该如她一样日日被疼爱着长大,然而两人如今却此生无法重逢了。

    雁翎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对赵桓征好些。隔着黄泉,阿娘应该也会这样拜托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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