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言,车马继续前行,马蹄碰撞车辙的声音,消解着两个人方才的尴尬。

    赵桓征心里升腾着不悦,而雁翎心情也并不熨帖。

    显然,雁翎毫不动摇地不肯跟随赵桓征回京,而赵桓征也似乎拿雁翎没有任何办法。

    但是既然已经决定要以尊重雁翎的方式与她相处,赵桓征也不敢再度用手中的权力逼迫雁翎。

    对于一个君王来说,说服自己要在乎另一个人的想法,去平视自己的心上人,多少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而雁翎则尤为珍重来之不易的自由。只是想到赵桓征是阿娘的亲生儿子,自己对赵桓征的情感又复杂起来。

    这个伤害过自己,也爱恋着自己,保护过自己的男人,又是阿娘唯一的骨血……

    尽管阿翎不想承认,在她看到赵桓征于坟前也会伤怀落寞的时候,她还是会去设想,如果阿娘还活着,两人母子相认……

    雁翎忽然有点明白,赵桓征为何会成为如今这样一个铁腕无情的人。皇后的为人,雁翎在东宫那段日子已经有些明了,如今看来,赵桓征竟然是个可怜人。

    “其实,你与我一样……”

    赵桓征忽然靠在马车的车壁上,语气有些无力又无奈地对雁翎说。

    “什么?”雁翎没有立刻明白。

    赵桓征微微一笑,带着自嘲的意味,道:“你与我一样,是个可怜人。”

    雁翎明白他说的意思,是指两个人的身世,都不曾在自己的亲生父母跟前承欢,享受作为儿女的幸福。

    雁翎点点头,但是又觉得不完全是,她像是反驳,又像是陈述,对赵桓征说:“但是我比殿下好些,阿娘待我很好。”

    像是有些不服气,又不甘心,赵桓征眉头蹙了蹙,又没法反驳。

    的确宫闱之中,真情少得可怜。皇后和皇帝,都是只追逐权势的人,赵桓征年幼时也不过是皇权的一个附属品和筹码。

    其实赵桓征心里说不羡慕雁翎也是假的。

    雁翎能长成这样一个自尊自爱,还有能力爱人的人,一定是因为她小时候被人深深爱过。

    想到此处,赵桓征几乎有些嫉妒了,若非生在帝王之家,雁翎阿娘的爱本来是应该投在他身上的。

    那么,那些渴望着人关心却只能看到皇后虚伪的假面,并且和她一同做戏去戏弄大将军,骗取登临权势之巅的日子,都不该那么残忍和丑陋。

    赵桓征呵呵冷笑一下,对雁翎像是幼稚的报复:“大将军从前也对我很好。他可是一个真正的大英雄,连诗瑶都对他十分尊敬爱戴。”

    雁翎没想到这人堂堂一个太子,居然能说出这么不上台面的话,仿佛是跟自己较劲。

    但是她从昨日也开始审视着,毕竟大将军和她也不能算没有打过交道。

    从前,在东宫,大将军就曾经将雁翎视为太子身边的妖女,对她提命过。雁翎当时虽然生气,但是大靖朝谁人不知大将军护国的威名,这么多年来,她从茶馆酒寮里也听闻过很多大将军孤勇的故事。

    以至于雁翎第一次见到杨世延的时候,也觉得他器宇轩昂不同凡响。

    其实,没娘的孩子可怜,没爹的孩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孤儿寡母没有个男人,虽然不影响生活,但是一定会被恶人欺侮。

    雁翎小时候也曾经羡慕过屠户家的小孩,有个凶神恶煞的爹,护着他们母子周全。

    而雁翎和阿娘,被乡野的懒汉醉鬼骚扰是经常有的,阿娘死后,雁翎更是因为没有人保护,才遭受了那么多苦难。

    雁翎的迟疑,赵桓征看在眼里。

    朝臣们城府那般深厚,他看穿尚且没有什么难度,雁翎这样简单纯粹的小女子,赵桓征如何看不懂她那一瞬间的迟疑,是因为想有个爹,想认个爹。

    更何况,没有人比赵桓征更了解,这种想和亲生的父母相认的感觉。

    “若是你将来想见大将军了,可以随时回京,我来安排,一定会不出纰漏,不让你为难。”

    赵桓征的话是承诺,也是引诱,天知道他现在是在如何忍着把雁翎绑在身上,走到哪儿都不再分离。

    然而雁翎听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大将军公务繁忙,我想我还是不要去打扰了。若是日后他知晓了此事,想来寻我,也自会亲自来的。”

    至于皇后,她确实并没有多少感情,大概是太了解皇后的为人了。无论相认的时候哭得多么可怜,皇后是永远把权势看得重的,否则当初就不会随意生下她,又不要。

    然而正在此时,马车又停了。赵桓征下意识觉得不对劲,生怕是又遇到了刺客,于是连雁翎看到他紧张的神色也跟着不安起来。

    然而车队的停驻,只是姜望的意思,他轻轻叩了叩马车,把赵桓征叫出去,似乎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禀告。

    雁翎在车里等了小半柱香的时辰,赵桓征才复又回到了车上,方才紧张的神色不见了,但是换上了似乎更加黯淡的犹豫。

    而且雁翎明显感觉得到这个犹豫是对着自己的。

    “殿下,有什么事不方便告诉我吗?”

    赵桓征心里五味杂陈,面对雁翎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顿了顿最后还是说了一部分实情,当然是他能让雁翎知道的那部分:

    “阿翎,大将军出事了。”

    雁翎美目闻之一惊,若是几日前,就算是在坊间听到了有关大将军的什么秘闻,雁翎也只当是听个生趣,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然而现在“大将军”三个字对她来说,已经有了非凡的意义。

    “是……什么事。”

    赵桓征目光一沉,并不想告诉雁翎太多内情。

    实际上若是早些知道大将军是雁翎的生父,也许他会换一种方式去夺回实权。

    然而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大将军在北境造反,被巴勒奔的游部击溃,生擒。说是受了伤,再回京的路上,能否生还并不可知……”

    造反、被击溃…

    雁翎用有限的对朝廷纷争的认知去使劲儿理解,觉得此中必然有很多蹊跷机关。

    大将军分明是去平乱的,如何自己成了逆贼?

    巴勒奔本来是造反的一方,如何现在还要把大将军押解回来?

    雁翎狐疑看向赵桓征,然而他的目光恢复成朝堂之上的面相,一双深黑的眸子不可测底的黯然。

    “阿翎,大将军还不知道这世间有自己的亲生骨血……”

    赵桓征试探着去撬动雁翎心门最后的关卡,他战战兢兢,唯恐自己又失败。

    他是皇子不需要经历科举取士,然而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那些奋笔疾书,悬梁刺股的举子们,面对考卷是何种心态。

    “京师……与我,并没有太多关系……”雁翎嗫喏着。

    她好不容易从东宫暗无天日的生活中逃了出来,自由人间的每一阵风都是香甜的。她并不想因为赵桓征的认错和真心,轻而易举放弃自己舍命拥有的自由。

    然而,她又没有办法否认,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求。

    无情如赵桓征这样的人,在面对阿娘的坟茔的时候,也会额头沁出汗珠,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人都是感情动物,如何不想与自己的血亲相认呢?

    尤其是,杨世延并不是皇后那样狠心舍弃她的人。

    一路南下,杨诗瑶经常展露出对养父的想念,甚至负疚,那种浅淡的养父女之情,都让雁翎十分钦羡。

    如今,知道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亲人,是那般气贯长虹,义薄云天之人,雁翎实在是……

    赵桓征在袖口中攥紧了手掌,他知道自己距离胜利越来越近了。

    快要取胜的时候更应该戒骄戒躁,按兵不动,甚至以退为进,于是赵桓征再说:“我理解你的苦衷,若是大将军醒来,我也会遵从你的心意,决定是否与他相见。只是,秘奏三言两语说得模糊,我不能允诺你更多,譬如……他若是真的有反贼之心,朝臣们不容他苟活,那么我能决定的事情也有限度……”

    雁翎忽然眸光闪动,抬眼看向赵桓征,对他说:“我随你进京去,力求能见他最后一面。”

    赵桓征闻之大喜,但是不敢实打实显现在脸上,只是微微点点头,似乎还有更多的担忧:“若是大将军真的不幸崩殂,阿翎也可以立刻南下,我保证不会再做那种强人所难的事情了。”

    他言之凿凿,语气和表情都那样让人相信,雁翎最后的一点担忧,似乎也因为他掷地有声的允诺,可以暂且放下了。

章节目录

一时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朱雀有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朱雀有喜并收藏一时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