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下心底的狐疑,他仍面色和煦道:“既然如此,阿月先在这里住下,缺了什么东西,告诉我也好,告诉陈折也好,都能为你置办。”

    姜月点头应下:“多谢家主。”

    忽然房外有人敲了敲门,陈折进来通传说晚饭备下了。

    陈洛川问道:“姜女郎的屋子收拾好了吗?”

    陈折答:“回家主,已经收拾了东阁边上的栖云馆的两间屋子,院子暂时没打理好。”

    陈洛川道:“那今晚且先住着,院子日后慢慢打理。”

    陈折是他倚重的亲随,做事果然相当妥帖。东阁是他的书房,日常呆得最久的地方,把姜月安置在旁边正是他的意思。

    随后又对姜月说道:“阿月,我今日带着病气,不便多留你,你跟着陈折先去。等会儿他们会把饭给你送去,家中没什么人,自己在房里吃了就好,以后若是嫌冷清,也可来我这里吃。”

    姜月点点头,又对陈洛川行了一礼:“那便不打扰家主休息,姜月告辞。”她转身想要跟着陈折走,陈折忙落后半步,恭敬地略一弯腰,伸出胳膊请她先行。

    不出意外的话,这位是要在此常住了。陈折维持着面具脸,在心里放飞了各种猜想。

    陈折猜得不错,姜月之后在这间栖云馆里一住就是五年,大大超出了她自己的预期。

    当天晚上支走了姜月以后,陈洛川立即命人去查了她的底细,要求事无巨细,大到出身门第,小到性情喜好,能查到的全都不许放过。

    而姜月自下山后,短短数月便穿过半个中原,一路来到了京城,手下收集起她的消息也颇为费力,将近一月后才将所有资料都递到了陈洛川的桌案上。

    负责打探消息之人恭敬退下,陈洛川拿起信纸翻看起来。他才下朝,身上绯色的飞鱼服尚未来得及换下,一听下人禀报,就立即到书房来了。

    竟是个孤女……陈洛川的眼神落在一行字上,微微诧异。心中既怜惜,又升起一阵隐秘的兴奋——既然本来也无家可归,那来了他这里,就再也不要离开了

    他一字一句看得认真,似乎透过信纸看见了少女孤身下山,一路在民间行医救人的模样。小城里的百姓淳朴,对有本事的医者都十分珍惜敬重,她虽是女子,却没受太多委屈。

    几个月的事情说多也不多,陈洛川很快就看完了,想了想,他又叫来手下问:“能查到山上的事吗?”

    手下有些为难地说:“禀家主,姜女郎的师门相当避世,我们一时也难以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陈洛川一想也有道理,便道:“无妨,下去领赏吧。”

    手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书房里就只剩了陈洛川一人。

    他将看完的纸卷再次收拢起来,起身放上了书架高处隐秘的暗格。回到桌前,陈洛川以手支颐,盯着桌前墨色的玉质笔洗,不知在想些什么。

    蓦地,少年权臣轻笑起来,眼中露出志在必得的神采。

    “陈折!”他高声唤到。

    陈折本就在外间等着,话音未落便已经来到了跟前。

    “姜女郎近日都在做些什么?”陈洛川问道。自那日服完药后,他的头痛便一直没再犯过。

    刚开始几日还能借口病未好全、身体虚弱把姜月叫来说话,后面见姜月每次把完脉都神色郁闷,知道在她面前装不了病了,就收起了这点小心思。于是这一个月他都几乎没见到姜月的人影。

    陈折答道:“女郎每天一早就出门了,晚间才回来,也不在府中用饭。家主说不必限制女郎行动,属下便没有多过问,并不清楚女郎在做些什么。”

    陈洛川闻言有些惊讶,他虽然希望姜月在府中呆得自在些,愿意出去玩就出去玩,但每天一早就出去,未免有些夸张了吧?他看姜月也不像这么爱热闹的人啊?

    想了想,陈洛川又问:“可是在置办什么东西?”

    陈折道:“听门房说女郎回来时似乎都空着手,不像是出去采买的样子。”

    陈洛川更疑惑了,他点点头示意陈折退下,准备等姜月回来亲自去问问,便叫来人吩咐门房,看到姜女郎回来立刻通传。

    正巧今日姜月回来的早,不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回话,说女郎回来了。

    陈洛川起身,理了理衣服,站在门前等着。姜月的院子和他的书房紧挨着,她进出都得先从这里经过。

    等了一会儿,一阵铃铛声响起,少女青色的身影在连廊拐角出现。她背着药箱,身姿笔挺,面色淡淡,陈洛川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失落的情绪。

    姜月确实有点失落,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几乎走遍了京城的药房医馆,每一家都人满为患,让她觉得或许可以成功。

    可是那些掌柜虽然忙得焦头烂额,但一见她是女子,就不由分说地拒绝了她,即使她提出可以先不要酬劳,也不愿意给她一个证明医术的机会。

    她今日本想先在街边摆个游方郎中的摊子,这样总会有穷苦百姓见她诊金收得低廉,顾不得男女偏见,愿意请她一试。一旦有了疗效,口碑传来,后面就会顺利很多。

    姜月满心以为这样总出不了差错了,结果刚开出一张方子,就被人找上了,管她要“孝敬”。

    姜月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有些地方吏治不清,地痞流氓直接找上来明抢都是有的,她多半拿剑说话。

    但是今日这些人语焉不详,话里话外暗示她自己背靠贵人,姜月不敢轻举妄动,怕贸然得罪了这些人会连累收留自己的陈洛川,把身上仅剩的银子给了他们,就早早回来了。

    陈洛川迎上去,伸手摸了摸少女耳边的发丝,笑着问道:“阿月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听陈折说,你每日早出晚归,是在忙些什么?”

    姜月站住,踟蹰着不知从何说起。她这些日子深刻体会了京城对女子行医的巨大偏见,对这个一见面就愿意让自己做府医的家主越发感激。

    此时听陈洛川问起自己行踪,以为他有所不满,姜月有些低落,她低声道:

    “家主的头疾并不难治,其实上次用完药就已经大好了。我也不好厚颜留在府中白吃空饷,便想着趁早谋个别的差事,不叫家主为难。”

    姜月想,陈洛川这样好心的人也许是因为可怜她而继续让她在府上白住着,但是她自己不能这么没脸没皮地赖着人家。

    陈洛川眉心一跳,心想我不过一个月没留意,你背地里都开始找下家了?

    他拿不准这是姜月的真心话,还是只是她想要离开的说辞,便不动声色地试探道:“那阿月今日回来得这样早,想必是已经另谋高就,准备辞行了?”

    姜月闻言心中一慌,觉得陈洛川果然也早就不想留她了,只是碍于情面没有说出来。可是她这个月来一无所获,刚才还被人拿走了身上最后一点银两,就算想离开京城都困难。

    她越想越难受,陈洛川的催促像最后一根稻草,落在连日接踵而来的打击上,让她不由自主地萌生了退意。

    她有点迷茫地想着,其实天下之大,名医也未必都在京城,她就此离开京城,还回到民间四处寻访,总会有些奇遇的。

    姜月此时毕竟年少,此前从未受过这样大的挫折。她看出面前的年轻男子虽然笑着,心情却不像脸上表现的那样,只以为他等得不耐烦了,忙压住心中的苦涩,含糊地回答道:“今日就可以走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今日就走的话,她身上一点钱粮也没有,从早上到现在也一点东西都没吃,哪里有体力在野外跋涉,怕是一不留神就要葬身虎狼之口。

    姜月窘迫极了,声音像是一字一字从喉间憋出来的:“家主能将月前的诊金算些给我吗,不计多少都行。”

    白住了人家家里一个月,还要诊金…

    她实在觉得丢脸,眼中不知不觉间已是水汪汪的一片。

    陈洛川听她居然真说出要走,眼神一暗,但又看她这幅委屈的模样,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心中不由得软成一团。

    他取出帕子在姜月眼下一沾,瞬间濡湿一片,语气愈发温和:“怎么了?莫不是怕我短了你的银子,急得都哭了?”

    姜月本来还能忍得住,被他一哄,眼里饱胀的水液再也蓄不住了,大颗大颗地顺着桃瓣似的两腮滚落下来,发出一声小小的抽泣。

    陈洛川伸手捧住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指腹一滴一滴擦着泪,也不急着再问她。等她哭完,又领着她进了书房。

    这几日入秋,外头的风已经有些凉意了,书房里关着窗子却很暖和。陈洛川让姜月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又给她沏了杯茶,让她拿在手里暖着。

    他自己反而靠着书桌站着,双手向后撑在桌案上,两条长腿随意地屈起,抵在地面上,从侧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姜月。

    茶水冒着热气,姜月捧着茶杯,她确实感觉有些渴了,等不及热茶放凉,就开始小口小口地啄吸着水。

    陈洛川等她喝了一会儿,见她放下杯子,才继续问道:“好了就跟爷说说,到底谁给你委屈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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