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的初冬,氤氲的雾气弥漫在山城的每个角落。梅之焕守制结束,下个月便要离开麻城回京。

    在梅家安顿已经近三年,许凝还是忍不住想念江南旧家。她经常梦见芸娘油尽灯枯的样子,苍白艳丽,死亡慢慢浮上她尚年轻的眉眼。也会梦见塞北的大雪中许知章悲切单薄的身影,父亲向她呼喊,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壁障,茫茫风雪覆盖了一切,醒来时总是冷汗涔涔。

    梅家家规森严,许凝日日跟着梅家两姐妹,不是学习做女红就是背诵女诫,她烦闷不已,但是寄人篱下,只能时时强颜欢笑。

    梅珊已经褪去了两年前的婴儿肥,出落得亭亭玉立,愈发明艳动人。她性子活泼,私下里总是跟许凝偷偷说些俏皮话,不时打探些许衍的日常。妹妹梅瑾纤瘦白皙,气质清冷,总是神色倨傲,拒人于千里之外。许凝时常想不通,二人明明是双生子,相貌性格竟能如此相异。

    父亲不知所踪,梅漪然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心劲。她本就清瘦,又不怎么进食,愈加形销骨立,每日沉默地抄经念佛。

    不过那程宿倒也确实是个可造之才,一连通过了县试和府试,已经是个童生了。只要再通过一场院试,就可以做秀才,领官府的钱粮。

    八月,许衍和梅珩一同去武昌贡院参加乡试,二人双双铩羽而归。二十二岁的梅珩有些焦虑,这是他参加的第三次乡试。十五岁的许衍虽然饮食如常,还是不□□露出失望颓丧的神色。十九岁的程宿倒是最为旷达洒落的一个,他拒绝接受梅之焕的资助,坚持自己付书院每年的束脩。许凝出门采买时,常在市集上看见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袍,正襟危坐,给附近的村民诊脉、开方。

    偶尔远远地望见许凝,他也大无羞惭困窘的神色,只是大方地冲她挥手或是傻笑,根本没什么异样之处,许凝愈加确定初见那日是自己的幻觉了。

    谁都没有明说,但许凝也明白自己是再无可能去书院了。她只能在夜里趁着月色,偷偷读从宜兴搬来的旧书。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许知章和荆玉公对她的教育,开明得完全不像是在古代。

    一日,吃完午饭,又是背女诫的时刻。许凝百无聊赖,藏在一处花廊静静地发呆,在山茶树下看云雾的晦明变幻。

    将雪未雪,趁着稀疏的日光,她不知不觉竟睡熟过去。缓缓睁眼的时候,竟对上一双澄澈明亮的眸子。

    程宿正笑意盈盈地看她。

    许凝一个激灵,抖落了一身细雪。

    他穿着那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苍绿色襕衫,负手长身而立。

    “小娘子为何在此偷看我练剑?"

    许凝一脸困惑:”我哪儿有?“

    “唰”,头上一道银光闪烁,许凝尚未反应过来,剑气凛然,几朵完整的山茶花应声簌簌掉在了裙子上。

    程宿行云流水般抽剑入鞘。

    他捡起一朵,自言自语道:”此花又名断头花。一般的花朵凋零时,是一片一片地掉落花瓣,但这山茶花凋零之时,是连同花萼整朵掉落的,如同人头落地一般。”

    许凝咬牙沉声道:“程公子好剑法。”

    程宿戏谑地靠近她的脸:“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浮浪!”

    许凝恼怒,正欲起身,却失去重心,被程宿紧紧捏住皓腕,重重地压倒在石廊之上。

    一时吃痛,少女的呼吸急促起来。程宿却缓缓起身,好像看不见身下许凝涨红了的脸:“你看,你发丝里钻了一只蚂蚁。”

    他给许凝看手心的蚂蚁,露出单纯无辜的神色。许凝又惊又气地推了他一把,疾步跑走了。

    回到屋中,许凝羞愤不已,久久难以平静。窗外小雪飘飘,缱绻纷扬。

    偌大的梅府之中,罗氏对她不过是面热罢了,仆妇又都是些势利的,惯会看人下菜碟。许衍专心功名,大娘子醉心佛法,自己如同一叶没有依靠的浮萍。

    摸着身上单薄褪色的旧袄,许凝想起来红楼梦里屈居紫菱洲的邢岫烟,心里发堵。荆玉公说过,不管境遇如何,人贵在自重。我一定不能让旁人随随便便看轻了去。

    快到晚膳时分,许凝打了把伞,踩着薄薄的雪色前去正院。程宿却在她必经的连廊拐角处堵住了她。

    “许娘子,鄙人一介莽夫,方才不通礼数,冒犯了娘子,实在该死,"他语气诚恳,双手捧出一本崭新的《牡丹亭》。

    “记得许衍说你爱看书。这是最近时兴的戏本子。南京富春堂刻的,聊表歉意,” 程宿挠挠头。

    许凝迟疑,神色微动。程宿扯住她的袖子,径直把书塞进许凝手中,没有行礼,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怪人。”许凝皱眉,怔了半天。不过她还是将书卷好,细细地塞进袄袖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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