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里,除了每日在书院听课,许凝也会抽空在集市帮人看契书。

    一日,有位身着黑衣的耄耋老者停留在她的摊位之前。

    老人神色淡淡地问她:“女儿家为何抛头露面?”

    许凝心下一惊,半年来她每日都着男装,除了程宿从没有一个人认出她是女儿身。

    “我......男儿能做的,女儿家自然也能做。”

    老者却又慢条斯理地问:“你可说说,女子如何与男子相比?”

    许凝目光清冽,拱手答道:“闺阁丽媛,绝不闻科举事,故其言真;不与兴亡数,骚非所寄也,故其言冷。我当谓女子不好学则已,女子而好学,定当远过男子。何也?其性静心专,无那功名腌臜污秽之物扰之也。”

    老者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少女,沉吟半晌。

    许凝心下冷笑,这夫子该是要用大逆不道压我这话了。

    “才美应自惜,公子何必浪费光阴做这番读信看契书的微末之事。”

    “不瞒夫子,读书不止为圣人道,毕竟也要为稻梁谋。况且村人不识字的居多,被人诓骗事又多发生。我的才能如果只够作些小事也满足了。”

    老者神色了然:“事有大小,学亦有大小。公子如何看大学、小学之分?”

    许凝思考良久。“小学教人自下事上之道,大学教人自上临下之道。”

    “那上下是否仅有贵贱之分呢?”

    许凝冷汗涔涔,答道:

    “上下也分内外之道。齐上下,理通阴阳,仁在其中。”

    那老者面露赞赏,“可教。过几日,我会再来。”

    许凝恭敬行礼,眼看着他飘然离去,似有畅快之意。

    她没有时间沉思,毕竟一个个村民轮番上前来请她看买卖牛羊的契书。

    回到书院时,已是星夜沉沉。许凝浑身酸痛,口干舌燥,但见一个身影站在她门前等她。程宿无言,伸出手掌,竟是油纸包的几块枣饼。

    许凝眼睛一亮,上前去接了。

    “明日还去吗?”程宿问她。

    她仰起脸,看着程宿英气的脸,神思恍惚。

    这两日是大集,契书极多,今天实在累得脱力。

    “不去了,明日怕是要睡一整日。”许凝苦笑,“昼寝,孔夫子当骂我朽木不可雕了!”

    她厌恶规矩,爱冥思苦想,读到一篇好赋,可以三天茶饭不思,非得读到融进骨血中不可。江陵先生斥她上课心不在焉,但也不得不承认,许凝的策论写得极好。

    “程兄认识一位黑衣老者吗?我今日偶遇他,被他捉住问了几个问题。”

    程宿讶异,徐徐道:“想必是邵夫子。他在洛阳名声极大,主修先天象数易学,通晓各家,尤其儒学造诣极深。你今日碰到他也算是有缘了。”

    想到邵夫子今日轻易看穿她是女儿之身,许凝不禁又冒出几滴冷汗来。

    她从口袋中摸出几串铜钱。“这是本月的租子,烦请你交付。虽然未到月底,但只当预付。”

    程宿收下,“明日我交给当家的,你好生休息。”

    傍晚,霞光满天。许凝悠悠醒转,这才洗漱完,点了盏灯,坐在桌前读《易传》。

    “潜龙勿用……”

    夜里,许凝梦见父亲全身是血,眼睛也流出血来,喃喃说:“上下之利,其异若是。”

    “持仁义之心,昏昏昭昭。”

    “浩气还太虚,忠骨作膏梁。”

    这样的人,死的时候罪名是“奸邪进谗,交结朋党”。

    许凝每每想到此处,周身血液都滞住,心仿佛被生生掏出,血肉模糊。

    不服,不服,不服!

    怎能服!

    她目眦尽裂,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

    过了几日,许凝去了市集。

    今日看的第一份契书是一个寡妇卖给陈员外的宅契,寡妇说原本是十五两成交,员外声称是十两,不肯给剩下的五两,气得寡妇和女儿直抹泪。

    “无耻老登!”许凝大吼,众人纷纷侧目,看定了是这位文弱的小先生,不由得大跌眼镜。

    “你毁约在先,竟敢凭空诬人清白!恃强凌弱,欺人孤儿寡女!”许凝目光如炬,“老猪狗,旧契子明明白白地写着十五两银子,你这新契墨迹都还新着呢!”

    陈员外乍听了这几句骂,围观的众人又对他窃窃私语,更有甚者对他指指点点。老头胡子都气的发抖,哆哆嗦嗦地指着许凝:“你你你……”

    “我什么?员外为老不尊,还想拿身份压我吗?寿则多辱,我今日替天辱你!员外也莫气死了,棺材铺如今还没适合您这三寸钉的身材!”

    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陈员外气的直翻白眼,狼狈而去。那对母女抖得宛若筛糠,对许凝连连道谢。

    “你方才宛若泼妇骂街,怎好意思自诩读书人?”

    邵夫子的声音悠悠传来。

    “夫子!”许凝有些尴尬,气焰顿时消失了,柔声道:“礼不下庶人。”

    邵夫子摇摇头。“你在此不过数月,已经习染市井气息。方才的詈语,你自己也没想到能说出来吧。”

    许凝这才惊觉,惭愧得抬不起头来,方才的愤怒气焰至此才完全消失了。

    邵夫子说得对,方才虽然骂爽了,但自己也没想到能骂出花样来,应该是在市集整日耳濡目染的缘故。

    许凝平时来往书院与此地,心中偶尔自矜,岂不是又落入流俗窠臼了?

    “你年少,性情未定,以后莫要再来此处。”邵夫子靠近书桌,抬袖翻动纸张,查看她的笔迹。

    “老师教训得是。”她咬唇,急忙扶住夫子。

    “不错,沉郁劲拔,自成风格。”夫子盯着她:“你就在此写一篇赋,以习染、性情为题,我看你如何解得。”

    许凝攥了一手心的汗,飞速思考。不过两刻,许凝一气呵成,恭敬呈上。

    邵夫子蹙着眉头,越看眉头蹙得越紧,许凝心中暗暗叫苦。

    邵夫子淡然道:“写得极差。”许凝几欲奔走,简直欲哭无泪。

    “长于辞华,暗于理义。”

    许凝再次惭愧得无地自容。

    “不过我有意收你为徒,助你改之,你意下如何?”邵夫子抬眼,看不出表情。

    许凝惊喜不已,“弟子求之不得!”

    “好。你平日替我抄录考校,一月五钱银子。”

    许凝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没有拜师仪式,许凝从此成为了邵夫子的弟子。

    她每日四更起床,徒步五里去夫子学堂。每日亦步亦趋地跟在夫子身后,兢兢业业地抄录誊写。夫子开馆设学,深受学生欢迎。许多达官贵人对夫子十分敬重,与他结成至交。她每每都惊叹夫子学识之渊博,觉得此前的十几年仿佛白白丢弃了一般。

    邵夫子待她客气,她愈发恭敬,不敢逾越,尽心尽力。

    待至隆冬时节,去夫子学馆的路便不太好走了。大雪纷飞,朔风凛冽,程宿早早在门口披着大氅等她。两人一浅一深地在雪地里跋涉许久,晨光才微微点亮了一边天空。她的冬袍不厚,程宿就用自己的大氅裹着她,在寒风中艰难前行。

    待到她赶到学堂之时,夫子尚未醒来,她丝毫不敢怠慢,快步奔去花厅整理这几日的讲稿。夫子今日待到大亮才悠悠醒来,来到花厅,看到许凝正在一丝不苟地工作,面容舒展,诗兴大发。

    “世贞,昨夜大雪,你以大雪为题,赋几句诗。”

    许凝想起出门时的景象,思索片刻答:“久旱几逾冬,川守祈未得。雁行联镳来,佳雪遽盈尺。”

    邵夫子捋起胡子,又默念一遍,抚掌慨然:“好好好,你的辞色浮华之气,已去了七分了。”

    许凝凛然,伏地向夫子行礼:“多谢夫子言传身行,弟子有意纠之,收获甚多。”

    夫子满意地阖上眼皮。“你厌恶规矩,又无功名压力,只求遍得群书以观。故虽有教导,经义基础却并不扎实,全凭一腔情迷。”

    许凝惊奇不已:“夫子如何得知?”

    夫子微笑:“文章字迹如人罢了。”许凝暗暗叹服。

    “如今文章,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或破碎圣言,离析圣意,怪哉怪哉。”夫子徐徐说道,又抿了口茶,“你可知我看中你诗文哪点?”

    “弟子惶恐,请老师赐教。”

    夫子缓缓道:“穷而后工。”

    许凝不解:“弟子实在愚钝,不解其意。”

    “半年前你的那篇习染赋,虽然辞色为我所不喜,但隐约有游侠慷慨之风。一介女子,竟有如此峥嵘气象,我细看你字迹,心下才了然。世贞定有郁结之事未了啊。”

    许凝哽咽,心下大恸。窗外又开始下雪,风刀霜剑,步步紧逼。

    夫子柔声道:“我不忍看英才骈死于槽枥之间啊。世贞家中有何冤情?”

    窗外“咔嚓”一声,大雪压断了树枝。

    许凝重重地向邵夫子磕头,低头颤声说道:“小女原名许凝,年十五而非十七……”

    邵夫子沉吟许久,长叹了口气。“不有霜与雪,安知松与桂。你父亲的事应牵连极众,须徐徐图之为好。”

    许多年前,荆玉公也说过同样的话。

    许凝黯然,旋即热泪盈眶,“夫子教导,没齿难忘!”

    “世贞忠明贞烈,但世间之事,须得因时度势,静观其变。”

    傍晚,许凝一走出学堂,就看到在树下等待的程宿,大氅上落满了雪。许凝快步奔上前去,笑意盈盈地看他。

    “今天夫子给我发月钱了,我要请你吃燕山居!”

    程宿小心翼翼地替她拢了拢头发,失神地看着她:“等到开春,我就得去凉州卫了。”

    许凝心下一沉。边事吃紧,她一向是知道的。

    程宿无言,低头踩着厚厚的雪艰难前行,但又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我回来,就娶你。”

    许凝瞳孔突然放大,震惊得腿发软,“可是我,我……”

    程宿马上补充:“别怕,你一直用许衍的身份就好。我也不是要和你私订终身,到时候媒妁、纳吉都不会少的……”

    他居然,全都想好了。

    许凝只觉得一阵晕眩,险些坐在雪地里,程宿慌忙拉住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我喜欢。”

    “我等你。”

    许凝伸开双臂,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程宿苦恼地挠挠头,“我有点等不了了……书院里那么多年轻男人,我怕你被拐跑了……”

    许凝“噗嗤”一声笑了,她轻柔地说:“他们都是书呆子,比不上你。”

    “但是万一我死了……”程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又怕你变成寡妇……所以我说我回来再说……”

    许凝觉得好笑,又觉得重重的悲伤袭来。战场上刀剑无情,谁又说的准。

    “我们成亲以后,你要是怕我死,我就再也不去前线了……”

    “傻子!”她轻轻地捏他的手指,“那就是逃兵,按律当斩!要是贻误战机,满门抄斩还是少不了我下去陪你。”

    程宿低头笑:“那就阴曹地府见,我给你留一床被子,省得你做了孤魂野鬼!”

    许凝大笑,笑着笑着就真的哭了。

    “你不会真的死了吧?”她只到他肩头,他只能俯下身来给她擦眼泪。

    “不会的不会的,为夫武力高强,而且命格极硬!”程宿心里也袭来一阵酸楚,但看不得她落泪的样子。

    许凝嘴一撇:“你别把我娶了又克死了。”

    “我的姑奶奶,不死也被你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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