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沉寂了好些时日,待宋氏亡灵下葬安息后,原本灰蒙蒙的天儿都变得明媚起来,冬雪已停,暖阳透过云层,轻洒在雪地上,终是给这寒城带来一丝温暖和生机。

    寿宁宫内高贵素雅,墙上镶嵌着珐琅佛画。

    徐太后双目微阖,敬重地跪在佛像前参拜,半晌后,她神色微动,乔钰见状微微直起身子,轻轻地扶起太后,二人前往了正殿前的小花园。

    徐太后今日身着墨绿色八仙暗纹对襟宽袖宫装,她慈眉善目,鬓发半白,只别一根翡翠簪子,通身虽素净却无不彰显着她的尊贵。

    感受到身旁的少女几欲开口却又按捺下去,徐太后心中了然,对着面前开的正艳的几株北地腊梅笑了笑道:“嘉成啊,有话就说,在哀家面前还有何不敢言的?”

    乔钰闻言红了脸,鸦睫低垂,眸含水光,绞了绞那绣着海棠的杏色帕子轻声道:“太后,您又笑话钰儿……”

    徐太后爽朗地笑出声来:“钰儿啊,你这个小滑头,看来不达目的你是不会罢休了,哎,真是女大留不住啊。”

    徐太后又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拍了拍乔钰的手道:“只是,钰儿,宋氏为我大顺出生入死哀家本不该这么说,可宋云辞如今受了重伤,哀家也派人去打听过,却不知情况到底如何,你是哀家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了,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总是难的,且那宋家妯娌众多,又都是遗孀,怕不是什么洞天福地,你真的想好了?”

    是了,徐太后先前乃是中宫嫡母,并非皇帝生母,她也曾有过一个儿子,只是在年少时便夭折了,皇帝对她只是有些恭敬在身上,母子感情算不上多深厚。

    “钰儿心悦于他,不在乎别的,望太后成全。”

    乔钰低头装作羞涩状,实则心里想得实在清楚。

    最近西蛮子要来北顺议和之事在宫里传的沸沸扬扬,她便明了,那个梦十之八九是真的,她也必定会再次被西羌王看上,然后景和帝一道圣旨,她又会落得那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所以这一次,她要自己拼个柳暗花明。嫁给宋云辞,不说千好万好,至少他有能力护住自己,不用远赴异国他乡,成为蛮人的掌中玩物,且他对自己到底是有几分心思在的,想必日子也不会太难熬。

    “也罢,你是哀家身边的人,又聪慧明理,还怕被她们吃了去?哀家寻个机会跟皇帝提一嘴便是了。”

    乔钰这才松了一口气,眉眼弯弯地行了一礼,而后亲昵地搀起徐太后的手道:“多谢太后,就知道太后定是疼钰儿的。”

    ·

    前朝,金銮殿上。

    朝会将近尾声,景和帝大掌一挥,对着站在武将首位的宋云辞笑道:“宋卿不亏是骁勇之将,修养月余身子便能康健如初,既如此,今年的冬狩爱卿又能如前些年那般拔得头筹了。”

    宋云辞闻言心中不耐,面上却不显,只是淡笑着回禀道:“臣臂上的伤还隐隐作痛,未得痊愈,此次怕是去不了冬狩了。”

    景和帝却充耳不闻,而是沉沉地盯着他笑道:“爱卿过谦了,难道是觉着从前夺得魁首的次数太多,怕皇子和诸位小将心中羞愧难当故意推辞吧!”

    宋云辞感受到各处的目光接踵而至,朝堂之上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高台上的那一抹明黄色刺得他眼睛有些疼。

    如皇帝所言,他年轻力壮,身上的伤确实是痊愈得差不多了,但此次不算小伤,终究是伤了元气,要想恢复如初不修养个一年半载的必不可能。

    府医还说他中了毒,凭着症状推测有些像苗疆之毒,却不知其有无性命之忧,他这些时日但凡剧烈动作便会毒发,彼时身子便传来钻心燥痛,十分难捱。

    宋云辞抿唇,挺直的脊梁终是微微弯曲,而后拱了拱手,声音有些干涩道:“皇上多虑了,此乃小伤,臣去和诸位讨个热闹便是。”

    他知道皇帝不会轻轻揭过,前几日御书房的那一幕还萦绕在脑海中——

    景和帝坐在龙椅之上,眼皮微掀,宋云辞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君一臣,一高一低,两人无声地对峙着。

    景和帝见青年毫不退让,放缓了声音道:“云辞啊,而今宋侯已去,你是时候交出西北的兵权了。朕也是为你好,你还年少,管不住军营里头的那些将士,再说了,即便是陈惠接管了宋家军,你依旧是玄甲军的主帅,与你而言也并无任何分别。”

    于他是无分别,但玄甲军终究隶属于宋氏,依旧受陈惠管辖,如此说来这和抢兵权又有何异?

    宋云辞又拜了一拜道:“皇上,西北军是圣祖皇帝令宋家统领的,圣旨还在祠堂里头供奉着,父亲平日里便让我们兄弟只管好好带兵,尽心守卫大顺。我父才刚去,我这做儿子的怎好忤逆他老人家的心愿?”

    景和帝闻言沉了脸,宋云辞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哦,你不好违背你父的遗愿,你孝顺。朕忤逆了圣祖皇帝的遗愿,朕成了不孝子是吧?

    两人不欢而散。

    宋云辞知道,这件事成了皇帝心中的一根刺,他对抗的人是这天下的君主,以后的路该有多难走?

    ·

    过了三日便是冬狩之时,北顺尚武,对狩猎之事尤为重视,围猎场便设在了城外的玉华山之上。

    玉华山乃皇室御用的围场,为便于驻扎,山脚下建造了一座巍峨的行宫,足可与半座皇宫相媲美。

    太后嫌狩猎太麻烦,便跟皇帝说她就不去了,乔钰闻言后也不愿同去,太后却说小姑娘家家的成天陪着她这个老婆子闷在宫里算怎么回事,让她出去散散心,乔钰无奈,只得半推半就地跟着出来了。

    从京城出发一路折腾到了晌午才到了玉华山,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峰白雪皑皑,雪后空气清甜,时不时有些孤鸟飞过,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众府的马车还在西门口排着队,宫里的贵人们自是畅通无阻地直接从正门进入了。

    远黛却无心于此等美景,她心疼地扶着疲累的乔钰下了马车,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俏皮话逗姑娘开心,主仆二人由一个嬷嬷引着朝宫内缓缓走去。

    不少高门贵女都在受邀之列,一路上都有人向她行礼,乔钰皆是微微回礼。

    她为从一品郡主,自是有资格受人家的礼,可她知道,她只是空有郡主的名头罢了。

    太后年迈,又不是皇帝的生母,不至于让老人家因她而为难,于是她平日在宫里头谨小慎微,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玉禧殿便是乔钰的住处,还带着一个偌大的院子,里头布景也是十分典雅,还有精心开凿的假山与溪流。

    虽为冬日,这行宫里头却是因为有地火而流水潺潺,生意盎然。乔钰看着眼前的景色深吸一口气,多日来被梦魇缠绕的阴霾一扫而空。

    “远黛,把斗篷解下来,我想玩玩水。”

    远黛看着自家姑娘眉眼间终于露出两分小女儿家的娇憨,不由得边解着斗篷边笑道:“姑娘,奴婢看着这溪水还冒着热气哩,想来也冻不到手……”

    远黛话还没说完,忽闻假山后头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乔钰顿时和远黛对视一眼,远黛立即强作镇定斥道:“是谁在那里?此处是嘉成郡主的居处,门口便有羽林军把守,再不出来我便叫兵士过来了!”

    片刻后,一个瘦小的身影犹犹豫豫地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主仆二人朝前走了两步看清来人,这才松了口气。

    乔钰微微弯腰,对着满眼泪水的小女孩柔声问道:“五公主怎么在这里呀?您不是在公主们住的玉凌宫里吗?”

    刘景珞抽抽噎噎地攥紧衣袖,有些无措地看着乔钰:“乔姐姐,我,我不想回玉凌宫,姐姐们不喜欢我,她们都说我娘是个低贱的奴婢,我不配和她们住在一起。”

    乔钰闻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毕竟自己在这宫里身份也十分尴尬,只是捏着帕子轻轻拭去了女孩脸上的泪水。

    乔钰微微低头,似是思考了一番,鬓角一缕青丝垂下来,她伸出手摘下一片黄叶,雪白的皓腕露出一截后又藏回袖中,而后她笑着挥了挥那小叶,将其投入那流水中道:“公主,您看,这叶子入水后怎么了。”

    刘景珞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她回道:“没怎么呀,只是随流水冲走罢了。”

    乔钰看着小丫头一脸呆的样子不由得心更软了,她忍不住牵起刘景珞的手捏了捏道:“是呀,公主,那枯叶于溪水而言不过是无用之物,随着流水远去也就罢了,旁人的奚落于您不过也是无用之言,您又何必放在心上同自己过不去呢?我父母在战乱中失了性命,幸得太后垂怜,我才得以在这宫里有个留处,公主乃是天子血脉,自然同其他公主一样尊贵无比,我尚且能安然度日,公主又何苦自困?”

    乔钰停顿片刻后似是对刘景珞又似是对自己故作轻松道:“这水总是向前头流,我们是再不会碰见那片叶子了。同理,人也得向前看,焉知您将来不会改变自己现在的境遇呢?”

    刘景珞若有所思,而后郑重对乔钰行了一礼道:“多谢乔姐姐宽慰我,平日里姐姐对我的照顾景珞铭记于心,日后姐姐若有需要,景珞能帮得上的一定会尽力而为。”

    “无事无事,公主言重了。”

    ·

    第二日天才微微亮,乔钰便醒了。

    昨夜她睡得不太好,一是认床,二是因着今日能再次见到那个人而有些辗转反侧。

    远黛给乔钰梳洗打扮时稍稍扑了些脂粉盖住了她眼下的些许青色。不一会儿镜中女子便是乌发如漆,肌肤如玉。

    钟楼传来鼓声,乔钰闻声便携着远黛前往了昭平台,二人到时台边已经站了不少人。

    经过一整晚的养精蓄锐后众人斗志昂扬,有些少年郎们早已将马从马厩中牵出,在一旁的马场上慢慢踱步着。

    此时帝后二人并肩走上昭平台,众人连忙噤声。

    景和帝威严的目光扫视了台下一圈,见到宋云辞正和旁边的秦王世子秦煊说着话,微微勾了勾唇角道:“众爱卿都是我朝最勇猛的儿郎,想来此次冬狩定会满载而归。”

    咚,咚,咚。

    一众年轻公子们早已摩拳擦掌,听到鼓声传来后便策马朝林中奔去,女眷们也朝供她们所休憩的亭内走去。

    亭子里早就燃起了炭盆,虽没有门帘遮挡着,但好在今日晴朗无风,倒也十分暖和。

    乔钰的位置自然是极好的,微微偏头便看见不远处那抹高大熟悉的身影正翻身上马。

    宋云辞同秦煊骑着马并肩而行,二人皆是一手拉僵一手持弓,慢悠悠地走在队伍的最后头。

    他不想争夺魁首,是身子还未康复吗?可他刚才翻身上马的动作干脆利落,不像是虚弱之人呀?原来他与秦王世子关系还不错?

    自从乔钰和太后讨了恩典后对宋云辞就有些从前不曾有过的好奇,特别是当她想起那个梦,她也想知道,宋云辞为何会对她动心,如今瞧着他对她冷淡的很,像是根本不认识她这人似的。

    她正想着心事,旁边的说笑声却越来越大。

    “二公主殿下,您说的是呢!如今老侯爷虽逝,可瞧着宋世子那英姿飒爽的样子,想来定北侯府也不会衰败了去,而且我还听父亲说,西北战时两军胶着,就是宋世子兵出险招,夜半渡水过江突袭西蛮大营,生擒西羌主帅此战才得以大获全胜!”

    二公主刘景瑜闻言微微抬起下巴,头上单月髻斜插着的白玉嵌红珊瑚金钗的穗子都随之微微晃动,她用帕子掩唇轻笑道:“哎,本公主也是,看见世子英姿心中欢喜倒失了分寸。”

    坐在她周围的几个贵女也是一顿吹捧,什么公主率真大方,不拘小节,何须在意云云。

    刘景瑜看见稍远些的几位“名门闺秀”一脸淡然的表情心中十分不屑,那卫国公之女卫青燕,明明心悦宋云辞,两家平日里还多有往来,而今在她面前倒装起矜持来了,真是可笑至极!

    她本欲奚落卫青燕两句,转念一想卫国公掌管着京城五万羽林军,便也收了这等子念头,毕竟这卫青燕性子冷淡,又是将门虎女,身上是有工夫的,真有点龃龉自己倒是占不了什么便宜。

    刘景瑜扫视亭内一圈,很快便在乔钰身上停留片刻后笑道:“郡主今日总算是能出来放松放松了,平日里在皇祖母身边讨好卖乖也是疲累得紧吧!”

    乔钰闻言神色平淡道:“太后于我有大恩,能在她老人家身边侍奉左右是我的福分。”

    刘景瑜看着乔钰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就想发火,她怎敢这般指桑骂槐,她一个外人都心甘情愿地侍奉太后,而自己这个公主却觉得是疲累,这不是明晃晃地打她的脸吗?

    这闷葫芦现在也配与她回嘴了,她神色更冷了,轻抚衣袖道:“呵,乔钰,你的嘴皮子是越发伶俐了。这话还是去皇祖母面前说得好,本公主听了只觉得你虚伪至极。”

    卫青燕闻言终是坐不住了,她笑盈盈道:“二公主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明明是你先对着郡主阴阳怪气的,怎的人家如实回答就成了虚伪?”

    “卫姑娘,你怎能对公主出言不逊?”

    “是啊卫姑娘,公主教训她两句便也罢了,轮得到你在这里充好人吗?”

    卫青燕懒得再跟她们耍嘴皮子了,她猛然抽出腰间的匕首轻轻往前一甩,那匕首瞬间就将桌上进贡的瓜果削成了两半。

    众女或惊叫或抽气,纷纷往后退了两步。

    刘景瑜见状强忍着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她有些中气不足地喊道:“卫青燕,你,你想做什么?父皇就在旁边的亭子里,你……”

    卫青燕却微笑着将盘中的瓜果推到二公主面前道:“公主,请慢用。”

    “疯子,简直放肆。”

    一行人低头与同伴碎碎念着什么,卫青燕却不再看那群烦人精,一屁股坐在了乔钰的旁边。

    乔钰:“多谢卫姑娘为我解围。”

    “小事一桩。”

    其实她也有些害怕……

    沉默片刻后乔钰还是忍不住微微抬眸看向身旁的少女,见她头上三尺青丝黑得发亮,只别一支银钗。

    她们这些闺秀们都是柳叶眉儿轻轻扫,而卫青燕却是黛眉如远山,眸色淡淡的,唇不点而红,一看就和她们这些柔弱白皙的贵女们不同,是那种带着英气的美。

    “郡主看我作甚?”

    乔钰被抓包后强作镇定道:“卫姑娘很美,也很有气势。”

    “我就是看不惯她们一天天地闲着没事做便到处找茬。侯府退敌大丧,本值得敬重,她们却只想着侯府会不会落败,可落不落败的又哪里轮得到她们来说嘴。”

    卫青燕说完还觉不够解气,端起茶盏抿了两口后又道:“宋云辞好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又被她们给盯上了,真是可怜!”

    乔钰:……

    她也盯上了。

    乔钰同样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拨了拨面上的浮沫,一阵清香传来,她笑道:“卫姑娘真性情,令人羡慕不已。”

    卫青燕放下茶盏,看着一旁的少女眺望着远方,粉腮红润,眸含水光,长睫微翘,实在是美不堪言。

    她不由得撑起脑袋,有些失笑道:“郡主如此美貌,也难怪公主看不惯你。”

    乔钰脸红:“卫姑娘谬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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