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和是太傅沈敷的女儿。陇西沈家传道受业多年,天下学子半出沈家门下。以此地位,求娶沈家女儿的踏破了门槛。不过沈清和是个例外,她被送到山上清修多年,许多人甚至不清楚,沈家还有这么一位不太出众的女儿。不过她确实是沈家的女郎。

    沈清和缓缓翻过一面?草堂集?,她窗正对竹林,此时刚至卯时,日头刚起,映出片片竹影在屏风上,她听到小沙弥敲动庙前的钟,“嗡——”一声又一声,万声随之苏醒,有挑水声,有早诵声,也有晨练声,百般种种汇成一淌,流过她窗下。日日如此,不过今天多了一点额外的声音。

    那是有人在轻哼一首小调,“白鸿山......清明......”断断续续,沈清和放下书,想静静听一会,那歌声反而止住,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下文,只能遗憾地收拾了桌子,转入内室睡下了。

    沈清和是被应嬷嬷唤醒得,“女郎,外头来了人说要找你嘞。”应嬷嬷不是沈家的人,是沈清和自己在山下找得,她说官话并不标准,但是感情充沛,她一边服侍沈清和穿衣服,一边细细碎碎地念叨,“他们那群人个个都壮诶,我看看啊,怕是我们村那个老小子家的牛都打不过他们。”

    沈清和被逗笑了,她刚醒,还有点迷糊,说话带点鼻音,“那可要让我去看看谁比嬷嬷家牛还壮了。”

    掀开帘子,阳光倾数泼下,沈清和下意识偏开头眯上眼睛。

    来人是一群兵。领头的女子站在树荫下,听闻声响立刻转过头,李宁彦一步踏进这暖阳的光中,屈身行礼,“沈女郎,近来可好?”沈清和看着她一身乔装,风尘仆仆,心里有了些数。此时风骤然起,沈清和顺势侧了侧身子,“外面风大,想来也不便于谈话,李大人请进。”

    添茶的是沈清和,她歉意地冲李宁彦笑,“我久居山上,唯有粗茶招待,还望李大人海涵。”李宁彦谢过她,接过茶杯,面上不显,只是手心出了点汗来,她摸不准沈清和的意思,决定直接进入正题。

    “沈女郎聪慧,卑职不敢隐瞒什么,此次来,是为了我主子传话,想问问当年,传闻白先生有陵山关等地的军防图,在她死后,这份军防图不知所踪,我家主子想来问问,关于这份图的下落,沈女郎可知晓一二?”

    她这句话让沈清和怔了怔神。

    白先生是奇才。沈清和还是眼瞎的那段时间,她总是听到这句话。可惜白葵并非本朝的官员,她是当年王勤所带领的叛军里的军师。

    沈清和十三岁时那年西北有大旱。但是当时陛下正沉迷于新入宫的美人,这个烂摊子被左右推卸,折子堆满了书案也没见皇帝派人去解决。有志之臣求见陛下陈情愿意前去解决,反而被太监拦在了殿外,硬生生跪听了一个时辰美人和皇帝的嬉笑声——这名官员回去就撞墙死了。于是天下哗然。

    她外祖是西北富商,沈太傅本来只是想借用沈清和探亲这个借口,让人去西北考察一番,谁知道刚走到半路就突生变故——西北安平侯的儿子王勤举旗,以“勤王”为借口反了。沈清和就是这个时候和家里人分开,被叛军带走的。

    沈太傅的女儿,这个名号听起来就适合当一个人质。理所当然的,沈清和被关了起来,每天只有一口水和一块冰馒头续命。但是显然一个女儿还不能动摇沈太傅的立场,何况更多的沈家人还在京城,在已经有些怀疑的帝王眼皮底下。他写信给王勤,也是给全天下人看,大致意思是:“这个女儿你要杀就杀,为国捐躯,也算不辱沈家名声。”

    王勤本来也没指望沈太傅会立刻倒戈,但这不妨碍他推开牢狱的门,把这封已经妇孺皆知的信丢到地上。当时还年幼沈清和抬起头,她的双目因为多日不见光变得有些敏感,此刻不受控的溢出眼泪来。她其实不需要看里面的内容,沈家的儿女自小家训严苛,沈清和是沈家的女儿,她再明白不过。

    在此之前,她已经尝试断食饿死自己。

    不会有人来救她的。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那块硬邦邦的馒头用脚推远,直到觉得自己够不到为止,她饿得头晕眼花,但是一声不吭。

    王勤并没有杀她,而是给她灌了一碗药,“慢慢折磨才有意思。”他一句话砸下来,沈清和的眼睛就瞎了。

    沈清和后来才知道不是王勤不想直接杀了她,是白葵把她留下了。

    她被送进白葵的住所。

    在沈清和的记忆里,白葵是一个很温柔女声,听着和她的母亲差不多大。她出声的时候会不自觉带一点“儿”话音,不过在沈清和来的头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和沈清和说过话。她把沈清和放在自己身边,给她留了一个睡觉的地方。

    吃饭的时候她们同桌而食,沈清和刚失去眼睛,宁可饿着也不肯去动筷子,她惶恐着再次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活下去的渴望和一死了之的念头反复在心头挣扎搏斗。白葵也不管她,但是等她吃完后,总会亲自给沈清和喂饭。

    她没有什么安慰或者威胁的话,只重复着一句,“先吃饭吧。”沈清和被蛊惑似的张开嘴,默默咽下一口粥。这口热粥让她长期没有进热食的胃后知后觉地绞痛起来。沈清和被这痛惊醒,惊慌地偏开头,警惕地问:“你们到底要让我干什么,不管你们要绑着我做什么,我父亲都不会动摇的。”空气一片寂静,白葵还是那句话,“先吃饭吧。”

    他们形成一种微妙的对峙,最后白葵放下了碗,随着轻轻一声与桌面接触的声音,她说:“我先出去,你试试自己吃饭。”她转身出去了,沈清和的手攥紧,最后还是试探的伸出了手。

    第一次停在了空中,她不断的试探,过了好久才摸到了桌子的纹理,她用手指作为自己的眼睛去探索这个几乎全是黑暗的世界,最终,她摸到了那一碗还有余温的粥,她几乎是迫切的捧起在这一碗她以前并不在意的白粥,狼吞虎咽起来,沈清和忍了很久的眼泪砸在粥面,她毫不自知。

    直到某次王勤来白葵的帐子里商讨行军计划。勤王的反叛军确实趁着京城还没反应过来连着打了好几场胜战,但当京城反应过来后,反叛军的优势越来越小。西北少有繁华,人烟也稀少,王勤从西北起兵,靠的是他父亲安平侯留下的兵马和钱财,他几乎日日攻城,“大捷”战报时也常传来,但即使这样尽整个西北之力供出来的兵,也经常吃不饱饭。

    王勤原本长期在前线作战,这些日跑白葵的帐子却越来越频繁。

    这种时候是不允许她在场的。每次王勤看到沈清和,他身边的近卫都会恶劣的嘲讽道,“小瞎子,还没死呢。”王勤没有出声,这已经是一种态度。

    瞎子的世界非常煎熬。况且沈清和第一次瞎,经验也少得可怜。她会用手去尝试触碰前面是否有障碍物,但是经常被突然出现的东西绊倒,狼狈的摔在地上。有时候是树枝,有时候是门槛,也有时候是那些叛军伸出的脚。

    被绊倒的那次是在靶场边上,沈清和身上脸上手上都是灰尘和沙土,她想尽力保持着镇静,只能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她无神的眼睛茫然地盯着虚空,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嘲笑声。她想爬起来,腿却被人踩住了,那些反叛军交头接耳,不怀好意地笑,“不愧是京城出来的女儿,年纪这么小...”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重物倒地的声音,伴随着几声闷哼和痛呼。

    有人把她拉起来,那双手握着她的手腕,力气很大。周围没了笑声,只是偶尔有窃窃私语和轻声的“嘁”,紧接着似乎是另一个人为她拍去身上的灰尘,握着她手腕的人放开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而身后的人签起了她的手,她掌心有茧,有些粗糙,但是不难受,沈清和沉默着不敢开口,跟着那人一路向前,最后停在似乎是帐子门口。她闻到了属于白葵的味道。

    那人摸了摸她的脑袋,“主子在等你。”

    她就是李宁彦。

    王勤已经离开了。她踌躇不前,最后被人轻轻推了一把,才踉跄着进去,撞到了白葵怀里,她下意识抓住白葵的衣袖,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开。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出什么,白葵却突然伸出手来,她一只手摸了摸沈清和的头,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背,以怀抱的姿势说道:“对不起。”这句对不起到底是为了什么,日后的沈清和有多重思绪,但当时的她只是怔怔地抬头,感觉到了有眼泪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往事弹指。

    沈清和态度依然温和,她避而不谈军防图,只是突然开口纠正她:“白老师。”白葵在世的时候,曾和她们身边这群人说过,她不喜欢别人叫她“先生”。白葵当时仰头看着天:“你们若是想喊我,便喊我老师吧。”

    李宁彦一怔,却也是从善如流地跟着喊:“白老师。”她从前喊得是“主子”,如今主子改了人,自然要换个称呼。

    沈清和点头,终于开口:“我知晓安平侯出手大方,那他愿意出什么价来买呢?”这就是默认在她手里了,李宁彦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放松,道:“主子说了,若是成功,京城便不会有沈家女沈清和,只会有长公主清和。”

    王勤的反叛军没能长久。他从西北出军,赢了多少城就屠了多少城,这只“勤王的军队”每每攻下一城,第一件事就是入城洗劫财物,抢夺民女,屠杀百姓。且休且打,就这样打了三年。他最后是死于自己亲生儿子之手。

    在陵山关一战中,白葵背叛了他。她手里拿着正确的军防图,却给了王勤错误的,那一站王勤大败,但是还没来得及为这份背叛震怒,白葵就死了。

    而他的亲生儿子王令从背后刺了他一刀,于是王勤也死了。

    谁也不知道王令为了这一天做了多少准备,只知道他是提着自己亲生父亲的头颅进京的。他先是托人送上美姬,又巧舌如簧,把父亲的过错都推到了他身边的“小人”身上,痛哭流涕地替父亲反省他屠城的过错。皇帝搂着新到手的美人,看起来已经醉了几分,最后王令成为了新的安平侯,他风光返乡。

    沈清和也被带着回到了京城。那时候她眼睛已经好的差不多,但是没有人在乎她是什么状态,她的父亲几乎是立刻把她送到京城附近的白鸿山上。对外只说她不堪忍受被俘之耻,自请清修去了。

    王令知晓她对沈家的恨。他许以公主的位置,他和他父亲一样,他也是野心家。但是他和他父亲也不一样,他回到西北后,时不时传来他为父赎罪,如何开仓放粮如何开垦新地分予百姓...渐渐的,大家也就知道,王令胜过王勤,他一心为民,真心为父赎罪。

    李宁彦离开了,沈清和只告诉她自己要好好考虑一下。但是李宁彦已经知道,她会同意的,于是她带着这只西北来的兵从小路下山,只留下沈清和一个人。

    沈清和端坐在桌前,又听到晚诵的钟声,光影斜斜打在她鬓角,把屏风上的梅枝镌刻在她侧脸,有种仕女图的恬静,而她端坐金光里,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应嬷嬷给她做了饭端到桌上,她收拾了那些茶具,本来有心说点什么,又觉得女郎心情不是很好,只能担忧地的盯了几眼,在心里叹着气退出房里。

    多好的女郎,沈家怎么就不喜欢她呢。

    桌上搁着两双碗筷,沈清和放任自己放空思绪,直到脸颊被一只带凉气的手指贴了贴。晚间山上还有些许寒气,从外头走一圈便裹了身上到处都是,白玄刚翻窗进来,还没拍去衣角寒露,一抬眼,就看到沈清和盯着桌子一动不动。

    这人每次思考时,总是这样,于是他刻意放慢了动作,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侧,顺理成章地看着她被吓了一跳,眼睛瞪圆。

    如今她看人时候,眼里闪着水一样的光,不再是一片虚无了。

    沈清和向来不对他设防,只是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头准备吃饭。白玄日里都在屋上或者树上躲着,知晓李宁彦来了,却不知道她说了什么,他一边掀袍坐下,一边问,“怎么了,不顺利吗?”

    “顺利。”沈清和抬头,“王令派人来了,要我手里的图,一切都在按照我们的计划走。”她突然沉默一会,又开始无意识地咬着筷子,直到被白玄敲了敲脑袋才回过神。看到对面人歪头看她,知道今天走神太多了,只好放下筷子,老实交代:“他提起老师了。他说,他想为老师报仇。”

    老师说的谁,不言而喻。沈清和幼时在沈家一众子女里,并不算出色,沈家刻板守旧,家里的女子,认识几个字读一点女训之类的就不再念书,再回京城后又被急匆匆塞到山上。她只有一个老师,那就是白葵。

    很少人知道,王令是白葵的儿子。王勤曾经和白葵并肩,那时候他也只是边境侯爷家的世子,一腔热血,风评极好。后来不知道为何两人分开,王勤娶了正妻,渐渐变成了沈清和印象里刻薄的样子。在正妻入门后两年后,他又突然带回来一个孩子,记在正妻名下,外头人都说这是外室子,流言蜚语遍地,王勤也没解释过什么,他放任这个孩子的成长,在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事。

    王令很小就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但是他们很快就分开了,从母亲那里得到浅薄一点的爱还没来得及被他记住,父亲的薄凉冷血和嫡母的冷漠漠视就让他受尽折磨。直到他再次见到白葵,那时候白葵和王勤共事起兵,摸爬滚打十几年的王令被允许加入其中,不过此时他已经不需要母亲的爱这样的东西了,他懂得了远比感情更重要的东西——权利。

    他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那三年他小心谋事,白葵愧对他,王勤轻视他,他悄无声息地挑拨着白葵对王勤最后一点信任,白葵以为王勤还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少年,直到从王令这里听说了王勤在前线屠城的消息。她一生所行,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于是她动身去了前线,也就是陵山关外。

    白葵是自杀的,在争吵无果后,她给了王勤错误的图,她希望这个男人死,连带着他从未束缚过的那些肆无忌惮的兵。看着王勤领兵出发后,白葵提笔写了一份认罪书,她痛哭一场,然后一把火烧了那些军备,她也死在火里。

    沈清和和白玄当时都被她支开了,她一心求死。

    她一生都致力于做一个好老师,她知道怎么去教导一个不开窍的孩子,但是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些谎言和骗局。她身上带着被保护的很好的天真,她曾经和王勤说,希望人人平等,男女都能受到教育。大家都不知道如何保护她身上那股天真气,只能封起来,用保护罩细心呵护着,像保护一个泡泡,没有人当真。

    白葵那些年教过的学生有没有当真不知道,但是王勤和王令都没当真。当今沈家,是天下最尊贵之人的老师,沈家禁止女子读书,那就没有人想着让女子读书,中原遍地,没人想着越过沈家的威望。但是白葵跑得这么远,到这么西北边境来教书,她总是想改变什么。

    她教导沈清和,就像是执意要打破那道名为“世俗”的枷锁。她在这三年总是带着沈清和在身边,从天文地理到理学兵法,她并不像学堂的夫子教礼记开始,自己撰写了不少教材,自顾自命名它们,“这个是国学,这个是数学,这个是基础物理,这个是...”

    沈清和求知若渴,她是即将旱死的人,即使要被淹死也不愿意再回到干渴的状态,因此日夜不舍,学得极快。白葵说,她也算自己最出色的学生之一了。

    白葵说这话时候看着帐外,沈清和知道她在遗憾王令。那时候王令与白葵说话时从来不抬头,一副怯懦的样子,哪怕白葵想带着他从头教起,和沈清和一齐。王令拒绝了,他说自己愚钝,小时候记不住诗词,总会被嫡母罚跪,因此惧怕这些,白葵听得流下眼泪来——她总是容易落泪的。

    现在想他哪里是不愿意学呢,他学什么都快,只是不想浪费精力在这上面。

    白玄听到白葵时就收了笑,他算是白葵身边长大的,他更知道白葵是怎么样一个人。现在王令想起兵,今日只是派李宁彦这个曾经白葵身边人来劝,若拒绝了,下次不知道是杀手还是什么了。当然要同意,这也是他们商量好的。但是他无法忍受王令就这么直直打出了白葵这张感情牌。甚至不算他的底牌,就是轻飘飘一句,似乎并不重要。

    这时候沈清和反过来安慰白玄:“好了,在乎他做什么,既然按着计划来,那抓紧时间收拾东西吧。”他们决定去西北,沈清和要到王令跟前去。她的计划在每一个星月夜里,在白玄穿梭在树梢间怀里的信中,也在她阖眼时,浮现的白葵那并不怎么清晰的笑容上。

    当李宁彦再次上山时候,正如同她所想,沈清和爽快同意拿出军防图,“只不过。”沈清和微微偏头,“我们也要去西北。”似乎理解到李宁彦有些为难,她继续解释道:“此等重要之物,我自然不放心把老师的成果交给别人,更不放心阁下的用途,为了老师,我总要亲自去看看。”

    这回需要等待的变成了沈清和,她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手执白棋步步紧逼,一手黑棋不慌不忙,自娱自乐,倒也有趣。李宁彦就是这时敲门的,她先抬头,扫到的是窗边刻意垂下的一截黑色衣角,但她状若什么也没发现,只是喊李宁彦进来,看她行礼:“我家主子说,义妹要来,求之不得。”

    沈清和笑:“义兄果然善解人意。”这句话听上去怪怪的,但李宁彦好像没听出来,她随着沈清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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