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不远处，李宁彦佩刀而立，不知来了多久。她一贯恭敬的脸上此刻面无表情，她的出现让王令心头警惕遍生——他今日带了不少人来，到这群人里没有李宁彦。
李宁彦本来是白葵的侍卫。白葵死时她不知在什么地方，但当王令掌管大局从京城回到西北成为新的安平侯后，李宁彦出现了，她以一匣子白葵的信为交换，成了王令的侍卫，在王令的军中担任一个不起眼的职位。
王令收下了信，那些大部分是白葵和王勤之间的信，两个人的交流战报和白葵的看法，言论字间看不出这是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爱侣。最后一小封是李宁彦从沈清和那里偷来的——是白葵交给沈清和的遗言，也就是那封信提到了她手里有不少地方的军防图，她在信里没有提及这些东西的来源，王令推断是王勤交给她的。
他两位父母，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在对待他。他们隐瞒着他，把他放在计划之外。恐怕他们死也想到，王令能悄无声息地挑拨了两人，最后他们都死了，王令还活着——活着的人就应该拥有一切。
但他也没完全相信，他一面提防着李宁彦，一面派人潜入京城调查沈清和，可是沈清和看上去似乎真的只是一个手无寸铁，被沈家放弃的少女，他的怀疑与日俱增。终于，他的人来信:他们查到，似乎有人在联系沈清和。老皇帝前些日子才因为朝会上对立储的争吵而昏厥，各个皇子已经蠢蠢欲动。
李宁彦头一次接到王令的任务就是去京城找沈清和，劝说她和王令合伙。如今王令已经很少再关注这个女人在他的队伍里会做些什么了，一个女人而已。在他的授意下，李宁彦时不时就会被头儿赶回家，他们嘲笑她，甚至想动手动脚的也不少。
沈清和倚在白玄身上，他仅仅看了王令一眼就移开眼睛，他对他的下场心知肚明，所以并不感兴趣。他小声问:“能杀吗？”沈清和也和他咬耳朵，声音悄悄:“现在还不行，要用到他的地方很多。”
四个人形成一种巧妙的对峙，李宁彦迈步上前，她身上那股压迫感让人忍不住低头，王令不低头，他怒视着这三个人，心里却在思索着逃脱的可能性。他带来的人没有进来，他不敢确定这群人是死光了还是没意识到这里的情况。他张嘴欲喊，就被走近的李宁彦卸掉了下巴。
李宁彦抚摸着刀柄，似笑非笑:“自我介绍一下，王家小子，我姓李，名宁宴。宴会的宴。”她抬手时露出腰间的令牌，那是皇家才会有的纹路。王令痛得发抖，他的武力在李宁彦和白玄面前都不够看，在剧痛的侵蚀下，他缓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李宁彦说了什么，如同当头棒喝，王令猛然抬头瞪大眼睛。
他从未怀疑过，李宁彦，李宁宴，老皇帝马上就是知命年，子嗣众多，皇子公主乱七八糟生了一堆，李宁宴排行第二十一，放在一群受宠的公主中毫不起眼。也正是因为毫不起眼，没有人记得这位公主长得什么样，今年多大，也没人在意——宫里那个，是不是真的公主？
他思路被打开后就如同流水冲散开来，立刻知道这是一个局，而他为人做了嫁衣！他这些年在西北招兵买马练兵招才，如果落入这位公主手里——他姓王，她姓李，她起兵甚至比他更加名正言顺，有皇家血脉的李姓公主和他这个异姓侯之间，那一群迂腐之臣不用想都知道他们会支持谁！
他们宁可让一个女人把持朝政，也不会让国为异姓所控！他们算盘打得直响，一个女人而已...一个女人！王令却是不敢把只她当成一个普通女人了。他突得伸出手来想把她控住，手腕却是一疼，李宁宴把他的胳膊也卸了！
“蠢货。”李宁宴站起身，腰间玉牌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还真以为老师本事滔天，真有各个地方的军防图？”刚刚消失的沈清和和白玄重新回来，站在她身后，有些恭敬地等着。白玄不知道捣鼓了些什么，如今他顶着一张“王令”的脸，表情有些不好看，每次他变成别人沈清和就不亲他了。
站在这里的这三个人都是白葵的学生。白葵说得没错，沈清和是她最出色的学生之一，但是王令猜错了，从一开始沈清和学得就不是谋略军法，沈清和对珠算和经商有些超人的天赋，她这些年一直在白鸿山上，但是那些经过她笔下和白玄手里的信送往各地的信，编织着从北到南的商业路径。而跟随她更久的李宁宴，才是白葵最用心的学生。
文她要学，武她也要学，天文地理白葵交给她，人情往来白葵纸上谈兵，那就把她塞进兵营自己摸爬滚打。
李宁宴的母亲只是宫里一个美人，被宠幸几次后就被老皇帝忘记了，她病得快死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即将被放出宫的侍女，是她从前闺中关系很好的妹妹，这个在后宫里蹉跎一生的可怜人祈求她把自己的孩子带走，于是李宁宴跟着她走了。李宁宴那天回头，看到红墙从这些女人们的肩胛骨刺过，汲取着她们的美貌与生命，滋养男人们的野心。
那个宫女带她一路躲躲藏藏，她害怕宫里发现她们，事实证明并没有，那个美人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个孩子，叫她假扮成二十一公主，然后她就如同一朵山茶花，花期过了，就从枝头凋落了。宫里光是美人就有许多，没人在乎这么一位，甚至人们把这个公主都忘记了，也许有人记得，但是也无所谓了，这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比起她，其他公主皇子更想争取一个在老皇帝面前露面的机会。
白玄也是白葵的学生，白玄这个名字也是白葵取得，白葵把这个披头散发的小女郎捡回来，洗干净才发现这是个男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长起来，一身野性，捡到还没养两天就跑了。那段时间白葵忙着学生期末，没空理他，没想到他过几天自己找过来了。他蹲在白葵教书教师房梁上听了好几天，上午来，下午散学就走。有一天等人都散场后，他忍不住从房梁上跳下来，慢吞吞地说:“你是老师吗？我想找你学认字。”
李宁宴回去练剑了，此刻不在白葵身边，白葵被吓了一跳，眼睛瞪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又忍不住逗他:“认我为老师可是需要交束脩的。”白玄歪头，像小兽一样蹲在地上:“树修？”他没听懂，于是他决定强买强卖，这几天他已经学会了一点，他一把站起身，一边鞠躬一边大喊:“老师好！”他喊完就跑了，只留下白葵忍俊不禁。
就这样，他通过强买强卖，也成为了白葵的学生。
他时不时出现，学两个字又消失一段时间，白葵和李宁宴聊天，偷偷摸摸和她说觉得白玄像传说中杀人不见血的刺客。李宁宴点头又摇头，说画本子说得刺客确实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然后白葵跳起来打她脑袋，说果然藏在书架里的画本子是被她偷拿了。
直到白葵同意了王勤的请求，她关了书院，随军成为了一名军师，白玄才稳定下来，每天跟在白葵屁股后面学认字，认两个字又跑去看李宁宴练武练兵，偶尔他会观察那个小瞎子，跟在她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他觉得她摸索走路的样子很可爱。后来白葵给沈清和找了医生，治好了沈清和的眼睛，他发现这个小瞎子的眼睛原来很好看。不像瞎的时候那么浑浊，她眼睛里像铺了一片星河。
某天夜里白葵刚查完两人的作业，神色满意地叹了口气，拍拍她和沈清和的头，笑道:“今古争传女状头，红颜谁说不封侯？①”两个人都有些意动，还没等她们回复些什么，白玄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就插了进来，一脸狐疑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他的作业本上歪七扭八练着字，一看就是没了耐心，白葵笑容不变，温和道:“说你作业的情况。”话音未落，那颗脑袋就缩回去了。
三人笑。
“王令”回到军营就开始重用李宁宴，那次去找沈清和时他带着的都是他的精锐和亲信，都被李宁宴杀得一干二净，女老师是白葵曾经的学生，算起来是沈清和的师姐，她代替沈清和继续书院的工作，沈清和跟着“王令”入了军营。尽管有怀疑的声音，也很快被李宁宴镇压下去。
她这些年待在西北并不是白待，她早就发展出了一片自己的势力，当开会时一众谋士看到身居主位的李宁宴和坐在他下首一声不吭的“王令”，西北的人毫无察觉，头顶的天已经换了一片。
流言在西北迅速蔓延——其实王令安抚民众都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位公主，公主忧心百姓，日日劝导，王令才会和他父亲不一样。
西北哗然，流言无迹可寻，但是某一日他们发现，那位安平侯日常出行，确实围着一位李姓女子打转，这也便有了可信度。
“王令”没有耐心，每天装得四平八稳开完会就想躺到房梁上冷静一会，偏偏要用到他的地方挺多，京城里七皇子和十六皇子斗得水深火热，七皇子派说是十六皇子毒杀了老皇帝，十六皇子说七皇子侍疾时候还想着调戏皇帝的妃子才导致皇帝急气攻心死了，暂时掌权的皇后膝下没有孩子，冷眼旁观二虎相争。
此时急报传来——西北反了。带兵的不是安平侯，而是号称二十一公主的李宁宴。京城顿时人仰马翻，皇后想抓那个本应该在宫里的二十一公主出来问话，却发现这个她印象里老实的孩子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当年王勤起兵，纯粹一腔热血，他以为自己能救百姓于水火，没想到打了两场才发现什么都没有，没有足够的兵马也没有足够的粮草。如今李宁宴带兵，沈清和立于后方掌握钱财和物资运输，加上已经病逝了的“王令”暗地里在李宁宴途径的必经之路上又是学狐狸叫，又是往池塘里丢肚子里有字条的鱼。
李宁宴是天生将帅才，本来还轻视这是个女人的人发现，她一路打来，竟然是无一败绩。她身后的谋士们跟着忙得团团转，每攻下一城，就得派人入驻城中，一边是安抚百姓，一边是收拾老皇帝在位时留下的烂摊子。老皇帝用人唯亲，在位时卖爵鬻官的不计其数，百姓苦这些人久已，又听闻公主不仅为他们打跑了这群尸位素餐的，还要整顿环境，给百姓分田，一时间不少城居然百姓捆了城官主动开门迎公主。
这几乎半年时间里，李宁宴这个名字被传颂到每一个角落，“王令”已经病逝，白玄跟在沈清和身边，看她不用算盘，心算飞快。她跟着李宁宴来了前线。这一路她带了不少人，大多都是从前白葵的学生，白葵的学生里有不少志向远大的，她十几年的教书生涯里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跟随者公主脚步的是女院。女院如同大地上的花朵，一朵接一朵盛开在李宁宴走过的脚印里。
那是白葵曾经的希望，如今白葵和李宁宴这两个名字在公主的地盘里，和沈家平分秋色。
明日就可兵临京城下。
听说七皇子被他的弟弟杀了，十六皇子和皇后结盟登基，只可惜大敌当前，登基也是匆匆忙忙，这个皇位还没坐稳，皇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和群臣商量南迁，先逃命再说。沈太傅的族弟是兵部左侍郎，他率先跪下，于是群臣跪了一地，只留下几个被视为中流砥柱还站在原地，和目光躲躲闪闪的皇帝对视。
皇帝宣布散朝。沈家没有分家，今日没有宣沈太傅，他便和族弟一起，顺着道慢慢走回去，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街边也没有往日繁荣，大部分人都收了毯子，哪怕是京城，听闻有战乱将至，也显现出一副颓靡之景。
不少世家都递了帖子来——沈家历经几朝更迭，自然成为了世家主心骨，沈家根基在陇西，即使公主已经占领了那里，也不曾对沈家出手。沈家的态度就是世家的态度。
沈敷很久没有这般疲惫过，哪怕是把最为重视的女儿送进了皇宫——何况他已经求了圣旨，把女儿接回家修养。沈家女郎还未经历圣宠就被打进冷宫，虽然人狼狈了些，好歹保住了命。他族弟沈侍郎几次要开口，最后都被兄长的沉默压了回去，堵在喉口，说不出话，压抑的沉默紧随两人走到沈宅门口。
今天沈宅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上头挂着陇西沈家的标志。兄弟二人神色一凛，即使二人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深受皇帝信赖，在族中来人时，还是要稍微恭敬些许。
意外之客。沈敷踏进书房时就注意到了，来人背影挺直，正在欣赏一副前朝诗人的竹林图。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行了一个晚辈礼:“沈太傅，沈侍郎。”
正是沈清和。
沈侍郎惊在原地，一只脚刚踏过门槛，就被卡在原地，另一只脚忘了迈，竟是踉跄两步，头磕在沈敷背上。沈敷面上没有表情，他在观察他这个女儿。
当年沈清和回京城时，白葵的死压在她心头，她的悲愤燃在她眼底，对沈家，尤其是他这个父亲并没有几分好脸色，如今几年过去，那份悲愤早已消失，镇静和坦然将那些情绪取而代之。沈敷像是没有感受到背后的动静，直视着沈清和的眼睛，开口道:“你还知道回来？”
沈清和一哂，也没有恼怒:“今日我来是客，沈太傅不请我这个客人入座吗？”她毫无波澜地任两人打量，感觉从心脏出发出及其细微的酥麻，流淌至全身上下血液中，这股酥麻带起一阵有一阵波澜，洗涮着她的血液，她感受到了刺激，这股刺激直冲脑门，带着她横冲直撞，开口时都带了几分血气:“今日我来，是作为皇女的说客。”
“说客？”太傅玩味地咀嚼这个词，自顾自在塌上坐下，沈侍郎紧随，坐在他身侧，沈清和被请到他们对面，小厮被招呼进来侍茶，又无声退下。“你一个沈家叛逃的女儿，你做什么说客，还打着陇西的旗子？”他饮茶，言语排山倒海，压迫过来。
沈清和笑:“为何要用沈家女的身份，太傅也明白，这个身份从未给我任何好处。”她话音还未落，就听沈侍郎怒道:“你这是在怨我们不成！”即使被插了话，沈清和也喜怒不形于色，某些角度看，她和沈太傅神情几乎一模一样。
“我今日来，代表的是皇女，为的是京城百姓，陇西沈家传道受业，是天下心中师的形象，他们自然不愿意看到京城的学生们受苦，所以我代他们前来。”这话在沈侍郎听来冠冕堂皇，他刚要嘲讽两句，就被沈太傅制止。
他开口:“京城百姓和学生不会投降，他们与京城同在，与国同在。”这句话太熟悉了，它从前时常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与国同在。”沈清和立刻接上，“太傅这话我说得可听不懂，难道公主就不是李家人，这天下不依旧姓李吗？何来亡国之兆？”
沈太傅不以为意，颇为轻蔑抬头:“公主毕竟是女子，嫁人生子之后，子孙未必姓李。反倒是公主若是放弃攻打京城，辅佐新皇，想必天下众心归附，百姓才能真正太平。”他瞧不起女子，哪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依旧。
冷笑从沈清和喉中挤出:“既然那个想着弃城逃跑的窝囊费可以，我们，为什么不行？”此刻这不是沈清和在对沈敷发问，这是白葵和她的学生们，和天下所有想求学的女子在对陇西沈家发问，这才是沈清和今日前来真正的目的，她要替自己和白葵问问——
那群男人可以读书，可以建功立业，为什么我们女人不行？我们哪里不够？
回答轻描淡写地被沈敷吐出，甚至没有解释:“女子无才便是福。这世道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天生阴阳各自有道，女子置于前朝，就是乱了本分。公主能有今日，难道全靠得是她自己吗？行军打仗，后勤补给，我听说公主手下也有不少能人异士，他们不都是男子，陛下如今只是没有意识到重用贤臣，若是公主把手底下的谋士交给陛下，那天下必定河清海晏。这不也是公主所期待看到的吗？”他并没有真心想与沈清和辨别什么，这番话讲得极为无耻，甚至带了敷衍的意味。
他根本不在乎百姓之合，正如他要看西北的情况，就打发了她母亲和她跨数十公里借口回乡探亲，身边派来的人都是为了打探消息，以至于暴乱一开始，她和她母亲就被人群冲散开来，沈敷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至于沈清和这个女儿的性命，除了她郁郁寡欢最后病死的母亲，还有谁在乎呢？沈敷也迅速娶了京城女作为续弦。
那封告天下之信会不会害死沈清和他难道不知晓吗？他知晓，但是他不在乎。只要他一日是太傅，就还是天下学子心中所向，皇帝敬重的对象。如果今日来得时李宁宴，或者白葵死而复生，他都可能更加严谨去面对这场谈话，也许他会更快做出抉择。
但是沈清和太低调了，她籍籍无名，哪怕她说她是代表皇女而来，沈敷也只以为她攀附上了李宁宴，以此狐假虎威，想威胁他而已。果然还是最初那个压不住情绪的小姑娘。
茶凉了，沈清和不置一言，沈侍郎从开始坐立不安到现在几乎想带笑了，他敲了敲桌子:“公主今日若是亲自前来，我与兄长还能与她对谈一二，清和，我作为叔叔，也劝劝你，公主借陇西本家车送你来是抬举你来对抗沈家，我知你心中不平，但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你也是沈家女，你难道不为你父亲，为沈家想想吗？当初那封信——确实是无奈之举，但是我们心中何尝不心痛呢？你是沈家后辈，你应与我们站在一块，希望你回去好好劝导公主才是。”
“劝导，公主？”沈清和终于动了，她跪坐时背挺直，抬眸时面露嘲笑，“我已经说了，今日，我是代皇女前来，我不知什么公主，我主平定西北，一路到京城，百姓感念皇女威名，纷纷开门迎接，这不仅仅是身为公主，她今日不是为了把她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交给一个大敌当前只想着弃城南下的懦夫的，她迟早是天下共主，而不是天下公主。”那眼神太有攻击性了，沈敷被那眼神刺得指尖一痛，疑似又看到三年前，被押送回沈家的那个年纪尚小的女郎。
他终于肯低下头，想正视一下这个他从未正视过的女儿，却听她继续道:“陇西不是公主借予我的，当日皇女在本家设清谈会，我辩赢了，所以他们把这个马车输给了我，让我上京城来，父亲...”她咬住那两个字，似乎有恶意，“你对家里郎君多好啊，我听闻二哥不精学业，近些年却能写出名震京城的?河下赋?，为什么啊？我又听闻十一弟前几日刚在太常寺谋了一个职业，他从小都不敬重我们这些姐姐妹妹，他这样的东西，也配去管宗庙礼仪吗？”
沈清和越说越快:“都说天下书藏一石，宫中沈家占八斗，父亲，家里藏书万万，您的弟子都可随意上门假借，我们这群沈家的女郎，又凭什么被拦于门外，叩门不得呢？十三妹进宫前名满京城，都说嫁娶最甚沈家女，你为什么把家里最出色女儿，送给那个看上去就没几天好活的老皇帝啊？”
桌子被茶水溅上污痕，沈敷怒斥:“够了！”他面色潮红，气得不轻。但是沈清和不听，她吐字清晰:“因为你发现二哥的诗作，都是十三妹写得，对吗？她身为沈家的女儿却背地里读了男子才能读的书，甚至比那群饭桶读得还出色，你害怕了，是吗，父亲？”
她畅快地笑，起身离开了榻，居高临下:“小时候我一直不曾去过陇西本家，听说太傅读取功名之后一直不曾回去过，我小时候还因此诧异过，为什么呢？是父亲还不够出色吗？哈哈哈哈”
沈清和快意极了，她所有的不甘，怒火和痛惜都在这番话里爆裂开来，炸得沈敷那一层温文尔雅的假皮开裂，露出里头的令人恶心的真面目来:“陇西沈家是书院起家，比起父亲你，宣称女子不应该读书，可我看，家里族姐族妹，可是人人读书，甚至叔父学堂里，可是有不少女学生呢。他们如此开明，因为他们不嫉妒，‘不可生妒忌之心’②，沈敷，你自认读遍经典，这一句，你忘了吗？”
“住嘴！”沈敷一把抓过手边的笔架砸了过去，瓷器碎在沈清和脚边，她无所畏惧，沈侍郎瞠目结舌，动也不敢动，就听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三声叩门不轻不重，在只剩喘气声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沈清和故意先开口:“进来。”
沈十三娘款款而来，身后跟着几名女兵，那是李宁宴的兵——自从她掌权后，训出了一批属于自己女兵，她面容姣好，立于沈清和身边，礼貌喊了声“父亲，三叔。”
她依旧彬彬有礼，如同沈敷派人把她从冷宫里接出来时一样的神情:“半柱香前，守门的金吾卫宋将军已经决定，开门迎皇女进城。”她不等两人震惊发怒，“太后娘娘本来想带着皇帝扮成宫女逃出去，已经被皇女抓获了，父亲，天变了，该醒了。”
这本就是一场针对沈家的局，李宁宴不需要沈清和来说动沈敷，她只需要派人守住沈敷和沈侍郎，防止他们去和其他世家报信，第二天攻城是个骗局，今日值班的金吾卫是李宁宴的人。李宁宴无所谓沈敷会不会带着沈家站在她这边，因为从今天开始，京城沈家家主，就会变成沈清卿，她在家中排行十三，为沈十三娘。
沈清和是连接沈清卿和李宁宴的绳索和桥梁，她们是贯穿从北到南的一条绳索，用这条绳索勒紧了老皇帝和皇子们的喉咙，沈清卿进宫时险些以为自己会见不到胜利时候的曙光，沈敷发现了她替沈二郎写的那些诗句中的端倪，于是她成为了家族弃子，但是李宁宴埋伏在京中的人还是救了她一命，即使是冷宫，也比成日面对老皇帝好得多。
沈敷接她回来本来是打算让她乔装打扮，用她堂妹的名义再送进宫里——十六皇子心悦沈十三娘，谁都知道。但是她已经不愿意再做这么一个随时随地被送出去的人质和棋子了，她要成为掌握自己人生的一把刀，用来砍断京城沈家这个已经透露着腐朽气息的树干，她会带着沈家向着阳光继续生长下去。
天下太平，李宁宴站在高处，她允许女子入朝为官，沈清卿一马当先，如今她为吏部左侍郎，负责考核女子官员选拔。而沈清和已经带着白玄在回燕北的路上了，她并不想入朝为官，她更希望把这些机会让给更有能力的人，而她毕生所愿，也只不过是继承白葵意愿，去把知识，撒在每一个应该拥有的人身上罢了。
马车上，沈清和依旧是在读一本游记，白玄坐在她身边，百无聊赖地捏着她的手指头，这回他没有唱歌，只是时不时抬眼看她正襟危坐，又气愤地捏重一点，来来回回，终于等到沈清和放下书，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立刻高兴起来，他扮演王令那段时间时时刻刻都要保持警惕，最后终于“王令”被李宁宴要求病死了，结果沈清和随军天天都有要事在忙，他一点也找不到机会亲近，他凑上来亲沈清和一口，想暗示点什么，一本书就劈头盖脸迎面给他摁住了，沈清和隔着书摸摸他的脑袋，忍俊不禁:
“等回燕北，再补偿你。”
李宁彦本来是白葵的侍卫。白葵死时她不知在什么地方，但当王令掌管大局从京城回到西北成为新的安平侯后，李宁彦出现了，她以一匣子白葵的信为交换，成了王令的侍卫，在王令的军中担任一个不起眼的职位。
王令收下了信，那些大部分是白葵和王勤之间的信，两个人的交流战报和白葵的看法，言论字间看不出这是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爱侣。最后一小封是李宁彦从沈清和那里偷来的——是白葵交给沈清和的遗言，也就是那封信提到了她手里有不少地方的军防图，她在信里没有提及这些东西的来源，王令推断是王勤交给她的。
他两位父母，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在对待他。他们隐瞒着他，把他放在计划之外。恐怕他们死也想到，王令能悄无声息地挑拨了两人，最后他们都死了，王令还活着——活着的人就应该拥有一切。
但他也没完全相信，他一面提防着李宁彦，一面派人潜入京城调查沈清和，可是沈清和看上去似乎真的只是一个手无寸铁，被沈家放弃的少女，他的怀疑与日俱增。终于，他的人来信:他们查到，似乎有人在联系沈清和。老皇帝前些日子才因为朝会上对立储的争吵而昏厥，各个皇子已经蠢蠢欲动。
李宁彦头一次接到王令的任务就是去京城找沈清和，劝说她和王令合伙。如今王令已经很少再关注这个女人在他的队伍里会做些什么了，一个女人而已。在他的授意下，李宁彦时不时就会被头儿赶回家，他们嘲笑她，甚至想动手动脚的也不少。
沈清和倚在白玄身上，他仅仅看了王令一眼就移开眼睛，他对他的下场心知肚明，所以并不感兴趣。他小声问:“能杀吗？”沈清和也和他咬耳朵，声音悄悄:“现在还不行，要用到他的地方很多。”
四个人形成一种巧妙的对峙，李宁彦迈步上前，她身上那股压迫感让人忍不住低头，王令不低头，他怒视着这三个人，心里却在思索着逃脱的可能性。他带来的人没有进来，他不敢确定这群人是死光了还是没意识到这里的情况。他张嘴欲喊，就被走近的李宁彦卸掉了下巴。
李宁彦抚摸着刀柄，似笑非笑:“自我介绍一下，王家小子，我姓李，名宁宴。宴会的宴。”她抬手时露出腰间的令牌，那是皇家才会有的纹路。王令痛得发抖，他的武力在李宁彦和白玄面前都不够看，在剧痛的侵蚀下，他缓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李宁彦说了什么，如同当头棒喝，王令猛然抬头瞪大眼睛。
他从未怀疑过，李宁彦，李宁宴，老皇帝马上就是知命年，子嗣众多，皇子公主乱七八糟生了一堆，李宁宴排行第二十一，放在一群受宠的公主中毫不起眼。也正是因为毫不起眼，没有人记得这位公主长得什么样，今年多大，也没人在意——宫里那个，是不是真的公主？
他思路被打开后就如同流水冲散开来，立刻知道这是一个局，而他为人做了嫁衣！他这些年在西北招兵买马练兵招才，如果落入这位公主手里——他姓王，她姓李，她起兵甚至比他更加名正言顺，有皇家血脉的李姓公主和他这个异姓侯之间，那一群迂腐之臣不用想都知道他们会支持谁！
他们宁可让一个女人把持朝政，也不会让国为异姓所控！他们算盘打得直响，一个女人而已...一个女人！王令却是不敢把只她当成一个普通女人了。他突得伸出手来想把她控住，手腕却是一疼，李宁宴把他的胳膊也卸了！
“蠢货。”李宁宴站起身，腰间玉牌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还真以为老师本事滔天，真有各个地方的军防图？”刚刚消失的沈清和和白玄重新回来，站在她身后，有些恭敬地等着。白玄不知道捣鼓了些什么，如今他顶着一张“王令”的脸，表情有些不好看，每次他变成别人沈清和就不亲他了。
站在这里的这三个人都是白葵的学生。白葵说得没错，沈清和是她最出色的学生之一，但是王令猜错了，从一开始沈清和学得就不是谋略军法，沈清和对珠算和经商有些超人的天赋，她这些年一直在白鸿山上，但是那些经过她笔下和白玄手里的信送往各地的信，编织着从北到南的商业路径。而跟随她更久的李宁宴，才是白葵最用心的学生。
文她要学，武她也要学，天文地理白葵交给她，人情往来白葵纸上谈兵，那就把她塞进兵营自己摸爬滚打。
李宁宴的母亲只是宫里一个美人，被宠幸几次后就被老皇帝忘记了，她病得快死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即将被放出宫的侍女，是她从前闺中关系很好的妹妹，这个在后宫里蹉跎一生的可怜人祈求她把自己的孩子带走，于是李宁宴跟着她走了。李宁宴那天回头，看到红墙从这些女人们的肩胛骨刺过，汲取着她们的美貌与生命，滋养男人们的野心。
那个宫女带她一路躲躲藏藏，她害怕宫里发现她们，事实证明并没有，那个美人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个孩子，叫她假扮成二十一公主，然后她就如同一朵山茶花，花期过了，就从枝头凋落了。宫里光是美人就有许多，没人在乎这么一位，甚至人们把这个公主都忘记了，也许有人记得，但是也无所谓了，这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比起她，其他公主皇子更想争取一个在老皇帝面前露面的机会。
白玄也是白葵的学生，白玄这个名字也是白葵取得，白葵把这个披头散发的小女郎捡回来，洗干净才发现这是个男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长起来，一身野性，捡到还没养两天就跑了。那段时间白葵忙着学生期末，没空理他，没想到他过几天自己找过来了。他蹲在白葵教书教师房梁上听了好几天，上午来，下午散学就走。有一天等人都散场后，他忍不住从房梁上跳下来，慢吞吞地说:“你是老师吗？我想找你学认字。”
李宁宴回去练剑了，此刻不在白葵身边，白葵被吓了一跳，眼睛瞪圆，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又忍不住逗他:“认我为老师可是需要交束脩的。”白玄歪头，像小兽一样蹲在地上:“树修？”他没听懂，于是他决定强买强卖，这几天他已经学会了一点，他一把站起身，一边鞠躬一边大喊:“老师好！”他喊完就跑了，只留下白葵忍俊不禁。
就这样，他通过强买强卖，也成为了白葵的学生。
他时不时出现，学两个字又消失一段时间，白葵和李宁宴聊天，偷偷摸摸和她说觉得白玄像传说中杀人不见血的刺客。李宁宴点头又摇头，说画本子说得刺客确实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然后白葵跳起来打她脑袋，说果然藏在书架里的画本子是被她偷拿了。
直到白葵同意了王勤的请求，她关了书院，随军成为了一名军师，白玄才稳定下来，每天跟在白葵屁股后面学认字，认两个字又跑去看李宁宴练武练兵，偶尔他会观察那个小瞎子，跟在她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他觉得她摸索走路的样子很可爱。后来白葵给沈清和找了医生，治好了沈清和的眼睛，他发现这个小瞎子的眼睛原来很好看。不像瞎的时候那么浑浊，她眼睛里像铺了一片星河。
某天夜里白葵刚查完两人的作业，神色满意地叹了口气，拍拍她和沈清和的头，笑道:“今古争传女状头，红颜谁说不封侯？①”两个人都有些意动，还没等她们回复些什么，白玄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就插了进来，一脸狐疑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他的作业本上歪七扭八练着字，一看就是没了耐心，白葵笑容不变，温和道:“说你作业的情况。”话音未落，那颗脑袋就缩回去了。
三人笑。
“王令”回到军营就开始重用李宁宴，那次去找沈清和时他带着的都是他的精锐和亲信，都被李宁宴杀得一干二净，女老师是白葵曾经的学生，算起来是沈清和的师姐，她代替沈清和继续书院的工作，沈清和跟着“王令”入了军营。尽管有怀疑的声音，也很快被李宁宴镇压下去。
她这些年待在西北并不是白待，她早就发展出了一片自己的势力，当开会时一众谋士看到身居主位的李宁宴和坐在他下首一声不吭的“王令”，西北的人毫无察觉，头顶的天已经换了一片。
流言在西北迅速蔓延——其实王令安抚民众都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位公主，公主忧心百姓，日日劝导，王令才会和他父亲不一样。
西北哗然，流言无迹可寻，但是某一日他们发现，那位安平侯日常出行，确实围着一位李姓女子打转，这也便有了可信度。
“王令”没有耐心，每天装得四平八稳开完会就想躺到房梁上冷静一会，偏偏要用到他的地方挺多，京城里七皇子和十六皇子斗得水深火热，七皇子派说是十六皇子毒杀了老皇帝，十六皇子说七皇子侍疾时候还想着调戏皇帝的妃子才导致皇帝急气攻心死了，暂时掌权的皇后膝下没有孩子，冷眼旁观二虎相争。
此时急报传来——西北反了。带兵的不是安平侯，而是号称二十一公主的李宁宴。京城顿时人仰马翻，皇后想抓那个本应该在宫里的二十一公主出来问话，却发现这个她印象里老实的孩子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当年王勤起兵，纯粹一腔热血，他以为自己能救百姓于水火，没想到打了两场才发现什么都没有，没有足够的兵马也没有足够的粮草。如今李宁宴带兵，沈清和立于后方掌握钱财和物资运输，加上已经病逝了的“王令”暗地里在李宁宴途径的必经之路上又是学狐狸叫，又是往池塘里丢肚子里有字条的鱼。
李宁宴是天生将帅才，本来还轻视这是个女人的人发现，她一路打来，竟然是无一败绩。她身后的谋士们跟着忙得团团转，每攻下一城，就得派人入驻城中，一边是安抚百姓，一边是收拾老皇帝在位时留下的烂摊子。老皇帝用人唯亲，在位时卖爵鬻官的不计其数，百姓苦这些人久已，又听闻公主不仅为他们打跑了这群尸位素餐的，还要整顿环境，给百姓分田，一时间不少城居然百姓捆了城官主动开门迎公主。
这几乎半年时间里，李宁宴这个名字被传颂到每一个角落，“王令”已经病逝，白玄跟在沈清和身边，看她不用算盘，心算飞快。她跟着李宁宴来了前线。这一路她带了不少人，大多都是从前白葵的学生，白葵的学生里有不少志向远大的，她十几年的教书生涯里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人才，跟随者公主脚步的是女院。女院如同大地上的花朵，一朵接一朵盛开在李宁宴走过的脚印里。
那是白葵曾经的希望，如今白葵和李宁宴这两个名字在公主的地盘里，和沈家平分秋色。
明日就可兵临京城下。
听说七皇子被他的弟弟杀了，十六皇子和皇后结盟登基，只可惜大敌当前，登基也是匆匆忙忙，这个皇位还没坐稳，皇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和群臣商量南迁，先逃命再说。沈太傅的族弟是兵部左侍郎，他率先跪下，于是群臣跪了一地，只留下几个被视为中流砥柱还站在原地，和目光躲躲闪闪的皇帝对视。
皇帝宣布散朝。沈家没有分家，今日没有宣沈太傅，他便和族弟一起，顺着道慢慢走回去，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街边也没有往日繁荣，大部分人都收了毯子，哪怕是京城，听闻有战乱将至，也显现出一副颓靡之景。
不少世家都递了帖子来——沈家历经几朝更迭，自然成为了世家主心骨，沈家根基在陇西，即使公主已经占领了那里，也不曾对沈家出手。沈家的态度就是世家的态度。
沈敷很久没有这般疲惫过，哪怕是把最为重视的女儿送进了皇宫——何况他已经求了圣旨，把女儿接回家修养。沈家女郎还未经历圣宠就被打进冷宫，虽然人狼狈了些，好歹保住了命。他族弟沈侍郎几次要开口，最后都被兄长的沉默压了回去，堵在喉口，说不出话，压抑的沉默紧随两人走到沈宅门口。
今天沈宅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上头挂着陇西沈家的标志。兄弟二人神色一凛，即使二人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深受皇帝信赖，在族中来人时，还是要稍微恭敬些许。
意外之客。沈敷踏进书房时就注意到了，来人背影挺直，正在欣赏一副前朝诗人的竹林图。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行了一个晚辈礼:“沈太傅，沈侍郎。”
正是沈清和。
沈侍郎惊在原地，一只脚刚踏过门槛，就被卡在原地，另一只脚忘了迈，竟是踉跄两步，头磕在沈敷背上。沈敷面上没有表情，他在观察他这个女儿。
当年沈清和回京城时，白葵的死压在她心头，她的悲愤燃在她眼底，对沈家，尤其是他这个父亲并没有几分好脸色，如今几年过去，那份悲愤早已消失，镇静和坦然将那些情绪取而代之。沈敷像是没有感受到背后的动静，直视着沈清和的眼睛，开口道:“你还知道回来？”
沈清和一哂，也没有恼怒:“今日我来是客，沈太傅不请我这个客人入座吗？”她毫无波澜地任两人打量，感觉从心脏出发出及其细微的酥麻，流淌至全身上下血液中，这股酥麻带起一阵有一阵波澜，洗涮着她的血液，她感受到了刺激，这股刺激直冲脑门，带着她横冲直撞，开口时都带了几分血气:“今日我来，是作为皇女的说客。”
“说客？”太傅玩味地咀嚼这个词，自顾自在塌上坐下，沈侍郎紧随，坐在他身侧，沈清和被请到他们对面，小厮被招呼进来侍茶，又无声退下。“你一个沈家叛逃的女儿，你做什么说客，还打着陇西的旗子？”他饮茶，言语排山倒海，压迫过来。
沈清和笑:“为何要用沈家女的身份，太傅也明白，这个身份从未给我任何好处。”她话音还未落，就听沈侍郎怒道:“你这是在怨我们不成！”即使被插了话，沈清和也喜怒不形于色，某些角度看，她和沈太傅神情几乎一模一样。
“我今日来，代表的是皇女，为的是京城百姓，陇西沈家传道受业，是天下心中师的形象，他们自然不愿意看到京城的学生们受苦，所以我代他们前来。”这话在沈侍郎听来冠冕堂皇，他刚要嘲讽两句，就被沈太傅制止。
他开口:“京城百姓和学生不会投降，他们与京城同在，与国同在。”这句话太熟悉了，它从前时常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与国同在。”沈清和立刻接上，“太傅这话我说得可听不懂，难道公主就不是李家人，这天下不依旧姓李吗？何来亡国之兆？”
沈太傅不以为意，颇为轻蔑抬头:“公主毕竟是女子，嫁人生子之后，子孙未必姓李。反倒是公主若是放弃攻打京城，辅佐新皇，想必天下众心归附，百姓才能真正太平。”他瞧不起女子，哪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依旧。
冷笑从沈清和喉中挤出:“既然那个想着弃城逃跑的窝囊费可以，我们，为什么不行？”此刻这不是沈清和在对沈敷发问，这是白葵和她的学生们，和天下所有想求学的女子在对陇西沈家发问，这才是沈清和今日前来真正的目的，她要替自己和白葵问问——
那群男人可以读书，可以建功立业，为什么我们女人不行？我们哪里不够？
回答轻描淡写地被沈敷吐出，甚至没有解释:“女子无才便是福。这世道不需要你们做什么，天生阴阳各自有道，女子置于前朝，就是乱了本分。公主能有今日，难道全靠得是她自己吗？行军打仗，后勤补给，我听说公主手下也有不少能人异士，他们不都是男子，陛下如今只是没有意识到重用贤臣，若是公主把手底下的谋士交给陛下，那天下必定河清海晏。这不也是公主所期待看到的吗？”他并没有真心想与沈清和辨别什么，这番话讲得极为无耻，甚至带了敷衍的意味。
他根本不在乎百姓之合，正如他要看西北的情况，就打发了她母亲和她跨数十公里借口回乡探亲，身边派来的人都是为了打探消息，以至于暴乱一开始，她和她母亲就被人群冲散开来，沈敷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至于沈清和这个女儿的性命，除了她郁郁寡欢最后病死的母亲，还有谁在乎呢？沈敷也迅速娶了京城女作为续弦。
那封告天下之信会不会害死沈清和他难道不知晓吗？他知晓，但是他不在乎。只要他一日是太傅，就还是天下学子心中所向，皇帝敬重的对象。如果今日来得时李宁宴，或者白葵死而复生，他都可能更加严谨去面对这场谈话，也许他会更快做出抉择。
但是沈清和太低调了，她籍籍无名，哪怕她说她是代表皇女而来，沈敷也只以为她攀附上了李宁宴，以此狐假虎威，想威胁他而已。果然还是最初那个压不住情绪的小姑娘。
茶凉了，沈清和不置一言，沈侍郎从开始坐立不安到现在几乎想带笑了，他敲了敲桌子:“公主今日若是亲自前来，我与兄长还能与她对谈一二，清和，我作为叔叔，也劝劝你，公主借陇西本家车送你来是抬举你来对抗沈家，我知你心中不平，但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你也是沈家女，你难道不为你父亲，为沈家想想吗？当初那封信——确实是无奈之举，但是我们心中何尝不心痛呢？你是沈家后辈，你应与我们站在一块，希望你回去好好劝导公主才是。”
“劝导，公主？”沈清和终于动了，她跪坐时背挺直，抬眸时面露嘲笑，“我已经说了，今日，我是代皇女前来，我不知什么公主，我主平定西北，一路到京城，百姓感念皇女威名，纷纷开门迎接，这不仅仅是身为公主，她今日不是为了把她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交给一个大敌当前只想着弃城南下的懦夫的，她迟早是天下共主，而不是天下公主。”那眼神太有攻击性了，沈敷被那眼神刺得指尖一痛，疑似又看到三年前，被押送回沈家的那个年纪尚小的女郎。
他终于肯低下头，想正视一下这个他从未正视过的女儿，却听她继续道:“陇西不是公主借予我的，当日皇女在本家设清谈会，我辩赢了，所以他们把这个马车输给了我，让我上京城来，父亲...”她咬住那两个字，似乎有恶意，“你对家里郎君多好啊，我听闻二哥不精学业，近些年却能写出名震京城的?河下赋?，为什么啊？我又听闻十一弟前几日刚在太常寺谋了一个职业，他从小都不敬重我们这些姐姐妹妹，他这样的东西，也配去管宗庙礼仪吗？”
沈清和越说越快:“都说天下书藏一石，宫中沈家占八斗，父亲，家里藏书万万，您的弟子都可随意上门假借，我们这群沈家的女郎，又凭什么被拦于门外，叩门不得呢？十三妹进宫前名满京城，都说嫁娶最甚沈家女，你为什么把家里最出色女儿，送给那个看上去就没几天好活的老皇帝啊？”
桌子被茶水溅上污痕，沈敷怒斥:“够了！”他面色潮红，气得不轻。但是沈清和不听，她吐字清晰:“因为你发现二哥的诗作，都是十三妹写得，对吗？她身为沈家的女儿却背地里读了男子才能读的书，甚至比那群饭桶读得还出色，你害怕了，是吗，父亲？”
她畅快地笑，起身离开了榻，居高临下:“小时候我一直不曾去过陇西本家，听说太傅读取功名之后一直不曾回去过，我小时候还因此诧异过，为什么呢？是父亲还不够出色吗？哈哈哈哈”
沈清和快意极了，她所有的不甘，怒火和痛惜都在这番话里爆裂开来，炸得沈敷那一层温文尔雅的假皮开裂，露出里头的令人恶心的真面目来:“陇西沈家是书院起家，比起父亲你，宣称女子不应该读书，可我看，家里族姐族妹，可是人人读书，甚至叔父学堂里，可是有不少女学生呢。他们如此开明，因为他们不嫉妒，‘不可生妒忌之心’②，沈敷，你自认读遍经典，这一句，你忘了吗？”
“住嘴！”沈敷一把抓过手边的笔架砸了过去，瓷器碎在沈清和脚边，她无所畏惧，沈侍郎瞠目结舌，动也不敢动，就听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三声叩门不轻不重，在只剩喘气声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沈清和故意先开口:“进来。”
沈十三娘款款而来，身后跟着几名女兵，那是李宁宴的兵——自从她掌权后，训出了一批属于自己女兵，她面容姣好，立于沈清和身边，礼貌喊了声“父亲，三叔。”
她依旧彬彬有礼，如同沈敷派人把她从冷宫里接出来时一样的神情:“半柱香前，守门的金吾卫宋将军已经决定，开门迎皇女进城。”她不等两人震惊发怒，“太后娘娘本来想带着皇帝扮成宫女逃出去，已经被皇女抓获了，父亲，天变了，该醒了。”
这本就是一场针对沈家的局，李宁宴不需要沈清和来说动沈敷，她只需要派人守住沈敷和沈侍郎，防止他们去和其他世家报信，第二天攻城是个骗局，今日值班的金吾卫是李宁宴的人。李宁宴无所谓沈敷会不会带着沈家站在她这边，因为从今天开始，京城沈家家主，就会变成沈清卿，她在家中排行十三，为沈十三娘。
沈清和是连接沈清卿和李宁宴的绳索和桥梁，她们是贯穿从北到南的一条绳索，用这条绳索勒紧了老皇帝和皇子们的喉咙，沈清卿进宫时险些以为自己会见不到胜利时候的曙光，沈敷发现了她替沈二郎写的那些诗句中的端倪，于是她成为了家族弃子，但是李宁宴埋伏在京中的人还是救了她一命，即使是冷宫，也比成日面对老皇帝好得多。
沈敷接她回来本来是打算让她乔装打扮，用她堂妹的名义再送进宫里——十六皇子心悦沈十三娘，谁都知道。但是她已经不愿意再做这么一个随时随地被送出去的人质和棋子了，她要成为掌握自己人生的一把刀，用来砍断京城沈家这个已经透露着腐朽气息的树干，她会带着沈家向着阳光继续生长下去。
天下太平，李宁宴站在高处，她允许女子入朝为官，沈清卿一马当先，如今她为吏部左侍郎，负责考核女子官员选拔。而沈清和已经带着白玄在回燕北的路上了，她并不想入朝为官，她更希望把这些机会让给更有能力的人，而她毕生所愿，也只不过是继承白葵意愿，去把知识，撒在每一个应该拥有的人身上罢了。
马车上，沈清和依旧是在读一本游记，白玄坐在她身边，百无聊赖地捏着她的手指头，这回他没有唱歌，只是时不时抬眼看她正襟危坐，又气愤地捏重一点，来来回回，终于等到沈清和放下书，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立刻高兴起来，他扮演王令那段时间时时刻刻都要保持警惕，最后终于“王令”被李宁宴要求病死了，结果沈清和随军天天都有要事在忙，他一点也找不到机会亲近，他凑上来亲沈清和一口，想暗示点什么，一本书就劈头盖脸迎面给他摁住了，沈清和隔着书摸摸他的脑袋，忍俊不禁:
“等回燕北，再补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