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父幼时见农人夏苦于涝、冬愁于旱,收成不丰难以继年,是以立志欲为百姓纾困。彼时吾父忙于进学,然每有得闲则访乡里察水情。待年及十九,逢今上恩科,吾父中进士赐探花,入工部水部司。后任郎中,上疏请命回乡挖渠建坝,为农人造田抗洪。奈何大志未竞,与吾母殁于水匪之手。吾幼时失祜失恃,饮水自知,然明府娘子讽吾父短寿,无子送终,亡时不过五品官身,不得荫庇子孙,视为无能。吾身为人女,难以自持,故掌掴娘子。粗鲁动手有伤淑女仪态,吾甚悔之。”

    两行清泪自她眸中滑落,一身素缟,凄凄楚楚,怜煞旁人!

    这一席话字字句句砸在了明州百姓的心头。

    十里八乡,谁不认识虞郎中?

    世家子弟皆肤白如玉,唯有虞家三郎面黑如炭。只因他不畏寒暑,穿着布衣短褐于田间奔走,甚至在农忙之时挽起衣袖裤腿,帮农人一道收割。

    旁人寒窗是为一朝出人头地,可虞家郎君却是为了千千万万的农人而苦读。

    他高中探花,却不入翰林,自请去工部做个小小主事。为官八载直至郎中,得上峰赏识栽培,正是一展宏图之际。

    天统九年,江南暴雨,整个句章县淹了大半,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子又少得可怜。虞郎中带着汴京的能工巧匠回乡修渠建坝,谁料还未建完,他已魂断水乡。

    他不仅仅是虞家的三郎,更是明州百姓的三郎!

    霎时间,看热闹的人变得义愤填膺。

    没错,百姓确实惧怕傅氏,但他们更不允许心中的明月遭人侮辱。

    如今大家仗着法不责众,你一言我一句,对傅氏皆是讨伐之语。

    嬷嬷此刻恨不得捂住眼前之人的嘴,只可惜,她的手根本挣不开!

    “虞娘子!”她不得已抬高了声音,“我家太太有请,还请二位入府一叙。”

    傅太太已经收到报信,知晓了那虞四竟又摆了她们一道,恨得牙痒,转而迁怒女儿。

    “你是不是说了那样的话!”

    傅云夏闻言狡辩,“是她先激怒我的!她是故意的!”

    “我与傅娘子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你?”

    虞长宁从门外踏入,嬷嬷悄悄对着傅太太摇了摇头。

    傅云夏并不是一个嘴巴伶俐的人,只因在明州府内无人敢招惹她,所以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

    “你!你定是嫉妒我!”

    虞长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讥讽,语气却真诚,“还请傅娘子赐教,我嫉妒你什么?”

    虞大太太心惊胆战地拉了拉活祖宗的胳膊。

    傅太太瞪了女儿一眼,让她噤声。

    她已遣人打听清楚了这位虞娘子的来历,知道她来者不善,故而话中也句句带刺。

    “虞家其他几位娘子都不似四娘子这般伶牙俐齿,可见还是国舅家会教养女儿。”

    “太太也不遑多让,”虞长宁出言暗讽,半分面子都不给,“汴京的傅大娘子知书识礼,堪为贵女楷模,二娘子与之相比,大相径庭。”

    “你什么意思?!”傅云夏指着虞长宁喝道。

    傅太太低声呵斥女儿,“还不退下!”

    她看着眼前嚣张跋扈的虞长宁,咬碎了一口银牙,暗暗在虞县令头上记了一笔。

    虞长宁笑着对傅云夏抬手行礼,“昨日我鲁莽动手,今日特来赔罪,望傅娘子宽宥。”

    傅云夏愤愤地看着她,但在母亲眼神的威慑下,不得不接受了这番道歉。

    “既然傅娘子接受了我的道歉和赔礼,那我动手一事就已和解了,”虞长宁笑得温和有礼,“如此,我回去就等着傅娘子为辱我先父一事登门了。”

    傅太太柳眉倒竖,“虞太太,这就是你们家的诚意吗?”

    “四姐儿!”虞大太太难得地板起了面孔。

    “大伯母,我这也是为了傅娘子好,”虞长宁脸上涌起一片被误解的委屈,“那些御史言官闻风而奏,若被他们知晓了此事,怕是傅相公家眷当街欺辱良臣遗孤一事很快就会出现在官家案头了。”

    “虞娘子这是在威胁本府吗?”一个中年男子一脸阴郁地步入堂内。

    虞太太赶紧拽着活祖宗侧身回避,“妾见过知府大人。”

    “明府不信,大可试试,”虞长宁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傅相公正在推行新政,已损了不少人的利益,您要为那些人递柴火吗?”

    傅诚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女儿还小一岁的女子,压低了声音,却也更显威严,“是方稹让娘子这么做的吧?诱我女儿做错事,好借此攻讦我父亲,对吗?”

    “傅明府不必事事推己及人,我姨丈忙着收复失地,并没有闲心纠缠在这些小事上。”

    “国舅确实很会教养孩子,本府甘拜下风。”

    傅诚转头看向女儿,“夏儿,明日你亲自登门向虞娘子道歉。”

    “养不教,父之过……”虞长宁幽幽地看向傅诚。

    若她不是方家养女,傅诚此刻已将她撕碎千百回了。

    “娘子年纪还小,怕是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扬州距此百里,我若是娘子,就不会逼人太甚。”

    虞长宁轻笑一声,“但明州府里的百姓都看见了我与傅家结怨,若我有事,傅家摘得干净吗?即便真的干净利落,别忘了,御史可以闻风而奏。”

    傅诚眼中涌现浓浓杀机,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他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甚至在父亲心中,他还不如那个侍郎女婿来得重要。

    父亲此刻正是改革的关键时期,决不能因他之过有了阻滞。

    来日方长,且让方稹得意几日。

    他紧紧握拳,深吸了一口气。

    “待我休沐,携家眷登门致歉。”

    “晚辈扫榻以待。”

    待人走后,傅诚狠狠地摔了满地茶盏。

    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竟也敢蹬鼻子上脸。他倒要看看,这个黄毛丫头能不能平安回到扬州!

    回府路上,虞大太太忽然开口,“四姐儿,你昨日打人是故意的吗?”

    虞长宁头一回在大太太脸上看到如此冷肃的神情。

    “她辱我父亲,我还以掌掴,天经地义。”

    大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了许久,才道:“你阿婆年纪大了,受不住几回刺激了。”

    虞长宁回避了大太太的目光,“我不会害虞家,更不会害阿婆。”

    大太太自嘲一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和你大伯父,认为我们软骨头,对着傅家的人俯首帖耳。”

    难道不是?

    “四姐儿,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世上多得是法子让一家人消失得无声无息……”大太太长叹一口气,“破门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你大伯父老实本分,不会做害人的勾当,可傅诚却不然。”

    虞长宁静默不语,她始终认为有傅相公压着,傅诚不敢肆意妄为。

    “你若一直呆在扬州,在国舅的羽翼下,确实无人能动你。但你回了明州,还得罪了明州的天……待清明之后,你早些回扬州吧,以后无事,别回来了。”

    虞长宁听得出来,那句“别回来了”并不是嫌她拖累了虞家,而是真的希望她远离明州。

    “大伯母……”虞长宁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害怕傅诚,“他不敢的。”

    大太太不再说话,掀开车帘看着外头的风景。

    虞长宁原本大好的心情也因此郁郁,她看着大太太的侧颜,心中冉起一阵莫名的不知所措。

    虞大老爷好歹也是一方县令,即便那傅诚官压一级,难道还敢打杀下官不成?

    虞长宁回到房中,恹恹地打发了青黛和辛夷,脑海中一直是大太太的那番话。

    乌云覆日,天色阴沉,虞府被暗色笼罩。

    风乍起,碧纱窗外芭蕉冷翠,绿芜墙边春雨沿着翘起的屋檐滴滴滑落。

    她不欲再想这些,起身去了隔壁。

    这里原是虞敏勤少时的书房,在他故去后,老夫人亲手将他的遗物锁进了十几口樟木箱中保存。

    直到虞长宁回府,才将钥匙交给了她。

    她对这些并不陌生。

    虞敏勤留在汴京的遗物早就被人送去了扬州,一直在她手中保管着。

    九年来,虞长宁是读着他的手记长大的。他的那些治水策论、图纸样稿都牢牢记在了她的心里。

    她从最初的好奇,慢慢走进了他的世界,明白了他的毕生宏愿。若有机会,她也想像他一样,踏访万水,为百姓修渠造田,建坝防洪。

    虞长宁打开了一口樟木箱,里面装着的是虞敏勤的手札。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册,是虞敏勤上京赴考前所记。与那些晦涩沉闷的治水策论不同,里头写满了他的生活趣闻。

    这是虞长宁第一次在文字中见到少年时鲜活恣意的他,而不再是那个埋头案牍的中年官员。

    原来他与友人曾为了二两苔菜花生,特意温了一壶清酒。最后酒只喝了两杯,花生却嫌不够。

    她不禁好奇,这苔菜花生究竟是什么味道?

    “辛夷。”

    女使推开书房的门,“娘子,有什么吩咐?”

    “你去让厨房做些苔菜花生来。”

    辛夷应下。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捧着几包苔菜花生回来了。

    “厨房的人说家中从不采买花生,婢子便做主去街上不同的铺子各买了一些回来。”

    花生是常见的零嘴儿,家中为何从不采买?

    虞长宁心中升起一阵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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