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楼的甄盐大会原本是今日坊中最热闹的一场集会。

    托刘贵枝的财神光环,燕子楼这段时间在坊中发展得风生水起,哪怕是门口大字不识一个的乞丐,也知道刘贵枝之流最近一定没少挣钱。如今燕子楼公开甄选盐源,看准燕子楼规模,来竞标的盐商没有十个也有九个,一个盐商带两个随从,整个大厅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坊中食客虽不懂其中门道,但看热闹总不会有损失,眼见着燕子楼的匾额下挂出写有【甄盐大会】字样的横幅,食客们一个两个全围在了燕子楼外,远远就瞧见瞎子站在二楼的横栏前说了些什么,然后自楼梯走下,挨个点尝盐商手中的样盐。身后跟着的小衙役,则是负责抱着一个巨大的算盘,每经过一个盐商,便将算珠拨得“吧吧”响。

    二人如此一前一后,配合默契,阵仗颇大,唬得门外看热闹的食客一愣又一愣,忍不住猜测起最终结果。其中有人看瞎子尝完盐的神情,有人看小衙役敲算盘的手法,还有人认真分析每家盐商的利弊,众人各有门路,各显神通,偏偏最终的结果,多数都默契集中在甲丁两号赢面最大的盐商上,归根结底,也只能说明这甲丁两号的确在各个方面都鹤立鸡群。

    原本以为已无悬念,小衙役放下算盘,敲响宣布结果的锣,却喊出了一个根本无人记得的名字,“乙号,花轮盐场,中标!”

    自那后,人群一哄而散。

    几个盐商认定这场甄盐大会根本就不公平,骂骂咧咧挥手离开。

    连门口的乞丐,都觉得没趣儿极了,一头睡死在门口的石阶下,睡着睡着在梦里梦见等了许久的烧鸡烧糊了,那焦味儿,身临其境。

    乞丐皱眉,吸吸鼻子,双眼微眯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中,瞎子正在大力摇晃自己,他一惊,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回头才见燕子楼中浓烟滚滚,后厨正隐隐泛出火光。

    再仔细一看,那火光中,似乎还站着两个人影。

    *

    与此同时,对街的魏府,气氛空前焦灼,好像也要烧起火来。

    “平儿不见了?!”柴有味一声惊呼,这才明白耳边的惊叫声是什么。

    背景的房间里,魏夫人震天动地的哭声几乎掩盖了所有声音。

    “我的孩子!”

    听着这声音,老杜连忙将柴有味拉开一些距离,但就是这样,柴有味还是窥得房间中,女人瘫软在地上,几次被人拽起后依旧无力支撑自己的身躯,重重地跪在地上,从眼珠到全身,她抖得像烧开水的铁壶盖,好似憋着无穷大的力量,而就当众人以为她又要爆发时,她竟是冷不丁的一声呜咽,直直昏倒在身侧人的怀中,没了声息。

    一瞬间,身边跑过许多下人,柴有味被推着转了好几个圈,这才恍然老杜一大早神神秘秘单把自己叫出来的原因。

    “今天一大早,夫人如往常一般去叫平儿起床,进去却发现床上没有人,原以为平儿只是提前醒了跑去前厅吃饭,结果现在——”老杜摊手,面向魏府园子,“到处也找不到。”

    柴有味皱眉,“那平儿平日里可会自己出去?”

    老杜眼中瞬间有神,像是在肯定柴有味问到了点儿上,“偶尔会,门房这两日都没人盯着,那孩子会自己开门,家中又没进过什么外人,我们也想她多半就是自己跑出去的。”

    “去哪儿?”

    “她喜欢看街上变戏法的,偶尔会去菜市口看戏班表演,但即便是自己去,她一般也会先告诉家里人,而且……今日这个时辰,戏班应该也还没出班呢。倒是已经叫下人们去找了,但……”老杜说着抬眼,眼中神色是在求助。

    柴有味明白——下人找和衙门找,有本质区别。

    “现在老夫人还病着,我也不敢找别人啊……”老杜满面愁容,一开口嘴角都在抖,“你得帮帮我们啊老柴,小良最近都见不着人,我也不敢找别人啊,万一那事儿被刨出来了,那这事儿不更大了嘛……”

    知道老杜是在说平儿与魏存尸体的事儿,柴有味面色凝重,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能先回去问问刘贵枝,这种事儿,一般都得让她拿主意。

    说起来,平儿这孩子他倒是短暂见过一面,原本是内宅亲眷,柴有味与魏家严格意义上也不算是近友,犯不着插手人家的家事,但架不住这段时间魏家连连出事,他每两天就要来这儿走一遭,次数多了,有些事他不想见也逃不过。

    那孩子比他想象中要安静,十一二的年纪毫不见燥动,见面那日正安静坐在后院的假山石边发呆。京城人爱养鸽子,尤其春日里,头顶总有群鸽环绕,那孩子便盯着天上的鸽子一动也不动,柴有味进去办事时在盯,出来时还在盯,姿势都没变过。

    柴有味不懂,却隐隐被这孩子的沉稳吓到,若说旁的小儿玩闹调皮,时常闯大祸,都是因为不懂事,实属正常,那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以至于给人感觉,她的每一个行为都出自深思熟虑,只是她懂得事,和别人不一样。

    “是。就喜欢那东西,鸟兽鱼虫,什么活泛喜欢什么。”此刻听柴有味提起鸽子,老杜毫不意外,说话间,远方又响起鸽哨的声音,老杜抬头,“日日就爱盯着那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树上爬的看。若说起来,老爷对平儿的好,以及平儿对老爷的尊敬都是我们有目共睹的,非要说有什么不愉快,也就是因为这破鸟了。”

    柴有味一愣,停下思索,屏气凝神紧绷着一张脸,竟是莫名的紧张。?

    老杜叹气,看起来是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说起这件事,“那会儿平儿六七岁大,那段时间,我印象很深,朝中好像出了事儿,老爷几乎日日夜不归宿,三五天才能回一趟家,累得不行。平儿由乳娘带着上街,不知如何得来了一只小白鸽,那鸽子看着也还没长大,小小的一只。

    平儿喜欢,夫人就一直让她养在院子外挂在梁上的鸟笼里,平儿日日喂,把鸽子喂的肥圆可爱,出门上哪儿都要拎着那鸟笼,每天起床临睡还要和小鸽子说话聊天,大伙儿都知道那是平儿的宝贝,谁都不能碰,结果老爷某天一回家,看到了笼子里的白鸽,不知是动了什么邪火,当场打开笼子把小白鸽抓了出来,一手拧断了白鸽的脖子,就扔在草地上让我们收拾,整个过程,平儿从头看到尾。”

    柴有味听到一半便是皱眉蹙额,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后仰腰身,觉得这描述貌似和温良口中的魏存对不上,“魏先生?你说魏先生?拧断小白鸽的脖子?”

    “嗯……”老杜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虽说老爷那日情绪是有些奇怪,但其实他和老夫人一直不喜欢鸟兽鱼虫一类的东西,府里发现带毛的,一律都得赶走。长着尖嘴翅膀的老爷更是害怕,鸡啊,鸭啊,还有鸽子,那是绝对不能养的。大概那一□□廷里本就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老爷窝了一肚子气,回来又看到堂上挂了只白白胖胖的鸽子,一下没忍住就火了。”

    柴有味闻言认真起来,刚入京不久,听每日同僚们说的聊的都是些他从前在禹城镇闻所未闻的大事儿,他正对朝中轶闻兴致勃勃,“具体是什么事儿?你有问过先生吗?”

    “害……”老杜一摆手,像是已经对这种事儿感到麻木,“老爷是什么人?御史台又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抓狗官的?那段时间京中正值将军府安家大乱,御史台集中清算朝臣,大概将这朝庭上上下下的大官小官全查了个遍。我记得先生那时负责的,好像就是你们衙门的某个大人。”

    柴有味瞪大眼睛,“我们的人?”

    “赵忠?赵大人?可有这号人物?”

    还真有,不过如今已不在柴有味所在的衙门之中,听说是已经升迁去了刑部,至于柴有味是如何知道此人的,眼下他和老杜倒也说不着。

    想到此,柴有味沉默,没有回答。

    “反正事情是多,当年这位赵大人有没有遭罪不知道,反正平儿的那只鸽子是遭殃了。”老杜无比笃定,说得越是云淡风轻,越显得这事儿真实,让人忍不住脊背发凉。

    “这事儿,老爷的确是狠了点,那鸽子就是不会说话,却也是平儿一粒一粒小米给喂大的,平儿那时还给这鸽子起了个名字叫’千回’,意在它不管飞得多远都会千次百次的回到家中。”

    “这么有诗意的名字啊……”听着这名字,柴有味不禁动容,脑中下意识浮现出一只死鸽子,死前奋力却无用的挣扎,死后空洞瞪大的双眼,和软泥一样发臭的小尸体……

    老杜亦是感慨摇头,摇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不过,我可能作证的,平儿绝对没因为这件事记恨过老爷,不过就是哭了几天,之后就给忘了,而且老爷当时买了好些礼物给她赔过罪,平儿也都开开心心地收了下来,记恨……我觉得肯定是算不上的。”

    柴有味愣神,茫然“哦”了一声。

    老杜随即不快,“啧!别光’哦’啊!记下没有!这句必须记下,快写:平儿和老爷关系很好,没有明显矛盾。写!”

    柴有味回过神,一低头,手上的纸还是空空一张,见老杜态度强硬,虽觉哪里古怪,却还是大概记了几处关于平儿的细节,想找孩子这种事儿一刻也耽误不得,着急忙慌便从魏家离开了,一出门才见,燕子楼已是火事滔天。

    *

    原本只是后厨的某个角落起火,可燕子楼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木头,火第一下没被扑灭,救火的人赶不上火势蔓延的速度,迟早要完。

    柴有味从魏家跑出来的时候,天都红了半边。旺盛的火苗沿着木柱不断攀升,眼看就要烧到房梁,火舌好似来自一头饿虎的口中,此时正来回舔舐着眼前这只瘦弱的猎物。

    瞎子一脸焦黑,根本顾不上和谁打招呼,手里拎着不知从哪舀的一瓢水,风一般正要往里冲,柴有味吓得不轻,一把将瞎子揪回来,“不能进去了!”

    瞎子猛地被拽出一个跟头,回头这才认出柴有味,眼中莹莹,“小衙役!小衙役还在里面!”

    柴有味一惊,连忙转头用力向楼中看去,大火中,的确隐隐透出两个人形,左边那个高矮胖瘦轮廓体态,的确像是小衙役,而他此刻奇怪的姿势——柴有味又是眯眼——竟像是拿着一把刀对着对面的人。

    “甄盐大会,中标,花轮盐场,掌柜,姓钱……”

    瞎子咳得厉害,只能勉强喊出几个零星的字眼。

    柴有味却很快会意,快嘴道,“甄盐大会上中标的花轮盐场的姓钱的掌柜?”

    瞎子点头,又道,“我不在,后厨,一转头,小衙役在……”

    “你当时不在,小衙役带着他参观后厨,你一转头,火就烧起来了?”

    瞎子又点头。

    柴有味心中大乱,瞎子一席话虽说得没头没尾的,他却也顾不上那么多,身边叫喊声不断,来回跑过拎着水桶帮忙扑火的路人,他随手截下一个水桶,转身便向着火势最大的后厨冲了进去,那也正是小衙役和那姓钱的掌柜对峙的地方。

    早在柴有味赶到前,瞎子就叫过无数次小衙役的名字,让他赶紧往外跑,可都没结果,小衙役就是一动不动,像尊石像,拎着手里的刀,面对对面的人,像种在了地里。瞎子几番向往里冲都没成功,又气又急,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柴有味心中却已有猜测,瞎子不懂小衙役在想什么,他却明白,自当日在禹城镇放走袁幸运后,小衙役心中一直有结,明面上他怨恨刘贵枝,实际上他也一直在怪自己,怪自己当日为何要躲那一下——放走了那匹带走老衙役的大黑马。

    知道此时多半叫不动小衙役,柴有味干脆脱了上衣,在水桶中沾过一遍,来回挥舞着勉强在大火中前行。

    “他娘的!你们怎么谈个生意还能谈出这么大的事儿!你选的什么人啊!?”

    瞎子咳得太厉害,本也是一下楼就发现着火了的他,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说不出个所以然。

    “咳……咳……咳……”湿衣服烧得滚烫,柴有味也忍不住开始咳嗽,“做个生意都能让你们做出罪犯来!”

    瞎子一愣,不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虽知既是钓鱼,钓上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但按理来说柴有味并不知其中内情,又怎么会一眼看出对方的问题?

    “他那样子……”柴有味攥拳堵嘴,又重新将衣服在凉水中搅了搅,指指小衙役的方向,“和后来他在禹城镇衙门时一样,多半是对面干了什么事儿,被他看见了,才会如此……咳咳……说不好……火就是他放的……”

    瞎子不懂,“什么意思?他在禹城镇衙门怎么了?”

    “放跑好多罪犯,老衙役出事后,他在街上遇到小偷,都不敢上前去抓,不然你以为……咳咳……你以为他为何在衙门干不下去了?”

    瞎子大惊,再想今日这么大计划,自己竟都没想过提前知会小衙役一声,只怕是要酿成大祸,连忙又向大火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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