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大街上正走过走方的戏班,这个时辰,正是菜市口热闹的时候。

    游车上正支起各种为演出而准备的木头架子,看路上行人聚集的方向,戏班大概是要停在前面的那片空地上,引起不小轰动,引得人不得不沿着那个方向看去。

    阵仗之大,让原本还在和瞎子说话的刘贵枝忍不住三心二意,还是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里,头顶飞出一只“黑鹰”。

    黑鹰飞得很高,大概有两层楼的样子,此刻还在向着第三层楼挑战,它每往上攀一段,下面的看客们就会发出巨浪滔天般的呼喊,银子也就会像丰收的大米一样落入铁桶,发出和粮仓封仓一样悦人的清脆声音,这时,人群中央的班主就会把双手散在嘴边,对着天上黑鹰吹响特别的号子:“飞上去喽,飞上去喽,飞上去喽……”

    听到如此诡异高昂的调子,刘贵枝皱起了眉头,饶是迎着日头视线变得模糊,她也能分辨,这世上哪会有半人高的黑鹰?

    ——天上的哪里是黑鹰?那明明是个孩子,她穿着插满黑色羽毛的斗篷,在大太阳下留下黑色的汗水,背上一双纸板作成的翅膀,为了达到层次分明的效果,连着叠出了五六层,重的好像一顶青铜钟,把人牢牢招在阴霾之下,饶是敲打出明亮醒神的求救之声,也没人能听到。

    看到这样一幕,刘贵枝心下莫名不是滋味,她此时就站在那根竹竿的旁边,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到用麻绳拴在竹竿尽头的一双小脚,已经勒出了一圈又一圈的红印。

    就是这样,杆下两个大块的男人依旧不知疲惫的往上使力,把竹竿越伸越长,越举越高,也变得越来越细,细到开始弯曲,开始出现裂痕,如此,借着竹杆所有的弹力,绑在尽头的那只黑鹰就能轻松的做出盘旋的动作,愈加逼真,引得看客愈加激动,几乎掏空了兜里的银子,只不过,竹丝破裂的声音也让离得最近的刘贵枝几近崩溃。

    “这世间竟有这样颜色的人,她不会真的是黑鹰成精吧?黑成这个样子?”身边人头攒动,分不清是谁正在好奇,听起来也是第一次来看这奇怪的戏法。

    一旁有人热心解答,“黑墨水画的,你看不出来吗?”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一圈人一并向着那回答问题的看客看去,表情不悦,像是正在生他拆穿把戏故意扫兴的气,身后班主注意到此,赶紧喊着更加嘹亮的口号把众人的目光重新捕捉。

    众人遂放过对方,三言两语又闲聊起来。

    打头的正在惋惜:“还是从前那只白鸽好看,比这只黑鹰好看多了,身段也好,样貌也好,随便一挥,真的就是白鸽成精。”

    身后的立刻起哄:“那怎么能比得了,这只是假的,那只却是真的白鸽,你没看她的眉毛和头发,就连眼珠子都是白的,根本不用涂涂抹抹,那不是鸽子的羽毛能是什么?”

    跟在最后面的也随即插了一嘴,颇有同感:“的确,那只鸽子不人不鬼,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指不定就是班主从山里抓出来的妖怪。”

    闻言那打头的又特意回过身故作高深:“哎?你们没听过吗,这地下的鬼只要和阎王做了交易,交出了她最宝贵的东西,阎王满意,就能许鬼一段阳寿,我想那鸽子肯定就是做了交易,才长着这么一副模样跑到了人间,现在阳寿期限到了,她也就回去了。”?

    后人一脸震惊:“真的假的?这么玄乎?”

    不想打头的随即变脸:“当然是假了的!哈哈哈!你个傻冒!要我说你们这些人,嘴上说着觉得人家像妖像鬼的,最后看得最勤的还是你们,人家越像鬼你们看得越起劲,人要是哪天不像鬼了,喊着无聊的还是你们。”

    另一人也跟着笑,指着那被骂的傻冒一并取笑:“哈哈哈,说你是傻冒了吧……”

    笑完回过神却又好奇:“所以那鸽子到底去哪儿了啊?”

    “嗯……听说是到年纪了,要回巢了。”

    答者说得有鼻子有眼,果不其然遭人嘲笑,“切,你听他瞎说呢,就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好像就住在那巷子里。”

    说着,那人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刘贵枝顺着那方向看去,正是方才钱家所在的小巷。

    “听说就是被她爹送走了,不住京城了,自然也就没法跟着戏班走方了。”言者旋即又是感叹,“不过要说神,的确还是她神,天生白发白眉白瞳,说不好真就是白鸽转世,不是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能比的。”

    话说一半,几人回头越过刘贵枝所在的位置向人群中心看去,那里班主的脸色已然发青,几人也就不再多言,转而聊起了别的。

    “我记得,那只鸽子是不是还有个名字的,叫……叫……叫什么回来着?”

    “嗯……”旁边又有人知道些什么,忍不住炫耀,“我知道,她自己好像是姓钱,叫钱汇,银钱汇聚一堂的’汇’。”

    听到关键字眼,刘贵枝瞬间竖起耳朵,知道那巷子里只钱吉书一户姓钱,如果钱家女儿真是这戏班曾经的台柱子,那女人让自己和瞎子来听的多半就是这段话。

    “不是,我是说那鸽子的名字。”

    “千回。”不知又是哪里的声音,“因为刚好和她自己的名字同音,所以我记得特清楚,千回百转的’千回’,寓意飞出再多再远,也会千百次回到身边。”

    刘贵枝一愣,惊觉这名字好像有些耳熟,适时肩头一沉,吓得她一机灵,回头看去,竟是柴有味。

    *

    “你怎么在这儿?”

    “你们怎么在这儿?”

    几乎异口同声,三人皆是一惊,瞎子反应最快,向柴有味解释了二人的来由,轮到柴有味时,他却是眼珠一转,瞥向远处的文顺学府,只说自己也是来打探钱家情况的。

    刘贵枝眯眼打量柴有味,觉得他有些古怪,却又懒得多问,一旁瞎子没多注意,转而正说起方才的见闻。

    听完一切,柴有味果然错愕,“你说钱吉书的女儿就是这走方戏班中名为千回的’白鸽’?怎么会这么巧?”

    ——平儿从前被魏存掐死的那只鸽子,也叫千回。

    三人不便站在人群中聊天,此刻已经退到了人群边缘,柴有味一席话却还是引来不少目光,他这才降低声音,看一眼天上越飞越高的黑鹰,回忆道,“这么说来,老杜的确说过,平儿从前经常偷溜出家门来看菜市口戏班的表演……”

    菜市口、戏班……

    看看眼前的菜市口,和菜市口唯一的戏班,刘贵枝心中亦已有想法——又是白鸽,又是同名,平儿如果来看的就是这出大鸟飞天戏,那就意味着她一定会注意到钱汇。平儿与钱汇相识,魏存和钱吉书又恰好都与蓬莱阁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一切是否只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真的存在着某些联系……

    不知是不是和刘贵枝想到了一处,三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直到一旁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将三人注意尽数吸引而去,细看才知,不知谁家小孩儿走丢了,一伙儿看客正好心帮忙找人。

    “谁家小孩儿!?”

    “都看看身边孩子在不在!”

    “你爹娘长什么样啊?”

    两三个看客一起出动号召,没过多久,周围人有孩子的没孩子都下意识低头看身边有没有丢人丢东西。

    原是好人好事,那小儿不知为何竟不大领情,上蹿下跳想要挣脱大力牵着他的人。

    “我没爹没娘!”小儿小脸通红,一听对方问他爹娘,更加用力,扯着脖子大喊,“放开我!”

    抓着他的好心看客却笑了,指指他上下一身刺金云纹的小袄,“没爹没娘?小孩儿,没事儿别老跟爹娘对着干,以后会后悔的。”

    小儿头顶虎头帽,气得龇牙,努力从喉咙里憋出一声奶里奶气的低吼,当真学着小老虎的模样,张嘴就要咬人。

    看客一个没注意,下意识抽回了手。

    小儿见机转头就跑,不料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的都是看客,他没跑两步就被阻断去路,随即被人揪住了后勃颈,一抬头,正是戏班班主。

    “又是你?你母亲呢?”班主看清小儿的脸,明显是认识对方,边说边四处张望。原也是做小儿生意,若让人瞧见来他这看戏的丢了孩子,未来不知要闹出多大的麻烦,班主心中决意更盛旁人,此刻不管小儿如何撒泼打滚,就是不肯撒手。

    果然没过多久,人群又是一阵蠕动,吐出两个女子。一个带着帷帽看不清脸,一个身型壮硕双颊红润,丫鬟打扮,二人仓促赶来,和班主说了两句话便领走了身下小儿。

    站在刘贵枝三人的位置很难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但刘贵枝猜测,对方应该就是班主苦寻许久的小儿的家人。

    彼时戏也演完了,班主敲了锣准备收摊,看到这一幕,众人皆是松下一口气,一个两个准备离开,不想那小儿却是不依不饶,自打被那胖丫鬟牵住手,便如同被踩住了尾巴的猫,疯了一般的尖叫。

    “不是我娘!她不是我娘!窑子女人!窑子女人!”

    小儿看上去也就九十岁的模样,说起污言秽语竟是一套又一套,刘贵枝听着那些话不由得担心,下意识又朝那方向仔细看去,却也有些恍然。那戴着帷帐的女子虽看不清脸,但极力安抚小儿的声音,听起来根本就不是能生出小儿的年纪。

    这样的事她从前在京城也没少见,多半又是哪家老爷续了弦或是纳了妾,引原府少爷不满,倒是略有些像她和吴春雨的关系。吴春雨自然可恨,只是这小儿骂得实在难听,刘贵枝几乎能想象此刻帷帽后少女难堪的表情,难免有些心疼。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摇头嫌弃,“现在这小儿,都从哪学的这些脏话?”

    没人回应,刘贵枝回头,瞎子给自己使了个眼色,指了指一旁的柴有味,后者正对着那小儿与两女的方向眯着眼用力看去,模样与平时不同,有些蹊跷。

    “怎么了?”刘贵枝好奇。

    柴有味:“那人有点眼熟。”

    刘贵枝随即一并扭头看去,帷帐遮着少女的脸,看不出眼不眼熟,想柴有味说的只能是那胖丫鬟,她也下意识眯眼又将对方仔细打量了一遍,却不得其法。

    “应该是禹城镇的人。”柴有味眉头紧皱,应该是也没想起具体的人选,话说得模棱两可,看上去思考得十分痛苦。

    正当时,人群顺着两女与小儿离开的方向涌动,谁人擦肩而过,将少女的帷帽掀开一个角。

    转瞬即逝,一张乖巧恬静的侧脸,果然是个半大的少女,刘贵枝正想感叹自己看人太准,身后柴有味却冷不丁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什么都没说便是突然大叫,“抓住她!”

    “昂?”

    刘贵枝差点被撞到地上,与瞎子面面相觑,这才听柴有味有大叫着喊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范入柳!”

    “是范入柳!”

章节目录

财神奶,你这个官怎么来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小眼大熊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眼大熊猫并收藏财神奶,你这个官怎么来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