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下雨，天本来就阴，偏偏刘贵枝昨夜回忆了一晚上旧事，一点也没合过眼，此刻已是灵魂出窍。
桌对面，瞎子单手撑着脸，已经幽幽盯着她看了好久，一副欲言又止似笑非笑的样子，看得人心烦，刘贵枝只好转过脸去，干脆和小衙役一并凑在柴有味身边看他画画。
说起小衙役，他自上次燕子楼走水事件后，失语的毛病就好了大半，一时丢了燕子楼的差事，在刘瞎临时找到的客栈休整了两日后，竟突然想开了决定要重返衙门，拾起老本行。柴有味原还担心他一个人回禹城镇，没人看着会再犯病，不想人家却是早已规划好了对策，此番直接瞄准了京城衙门。
只可惜这京城衙门到底是柴有味花了老鼻子劲才爬进来的，岂是旁人说来就能来的。柴有味帮小衙役东问西问，最后也只勉强给他捡了个门房看门的活计，没有正式合契，钱可能发不出来，随轰随走。
明显是个欺负人的活儿，小衙役却想也没想答应了下来。刘贵枝本还忧心这孩子不会是失语症好了又犯了痴呆症，结果今日上岗第一日，她跟着一来，看到小衙役望着温良的眼神，一下只觉醍醐灌顶，放心了大半——不是痴呆，是动情了。
眼下回过神，眼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出门寸步难行，刘贵枝回望四周，经小衙役提醒，这才想起自己和瞎子今日是来给衙门提供线索的。因他二人明确在钱家对面的那间宅子里见过那个奇怪的女人，衙门希望他们能来依照柴有味所画的“成霜”将二人进行比对。
衙门昨夜方经过三司的洗礼，来点卯的人不多，被迫关了一天的门，此刻十分清净。整个吏司里除了他们所在的这一间有人外，听说就只有隔壁的一间，临时关着几个赵家没来得及跑干净的下人，正在与温良对峙。
既是魏家的案子，刘贵枝也当该配合调查，只是她刚在回忆里和地藏干了一架，正是筋疲力尽，此刻柴有味又好似磨洋工一般在画画，刘贵枝实在没有精力，待了一会儿便还是老实和瞎子坐在了一起，两人一道撑着手，有一搭没一搭说起了成霜的事。
昨夜对于成霜和范入柳换身的推测，刘贵枝已经完成了大半。印象里，成霜和范入柳两人一开始离开禹城的时间就是差不多的。成霜六年前定了亲事，次年为范小舟翻案后不久便出嫁了，而范入柳也正是在那时候因范小舟翻案成功而被迫离开禹城的，从时间上看，几乎就是前后脚。
那时大伙儿都只当这两人是各寻归路去了，却不知方一出了这座镇子，范入柳便带着成霜的丫鬟嫁进了赵家，成霜则默契地成为了范入柳，在巷子里过上了一人劳作的日子。显而易见地，这之间，唯一能破局的便是这丫鬟。
“我总觉得，她从瘦到胖的过程或许不大单纯。”
瞎子侧目，没想到刘贵枝竟还在想这件事，“怎么说？”，他好奇。
刘贵枝认真，“从小精瘦的人是很难一口吃成一个胖子的，面对塞也塞不下的成山的食物，暴饮暴食中日复一日的呕吐和腹痛，那种绝望与恐惧，久而久之便会成为比饥饿还可怕的疾病，甚至是活生生撑死人的酷刑，可从结果上看，这丫鬟做到了——这若不是有目的有计划的，几乎不可能。”
瞎子稍有些开窍，“姑娘是觉得，她是为了自己不被人认出是成家从前的丫鬟、为了守护成霜和范入柳换身的秘密，才故意把自己吃胖的？”
他唏嘘，“若真是如此，这种忠心也太过残忍了一些……”
刘贵枝无言，一旁小衙役听过一切则止不住好奇，“所以，这俩人到底为什么要换身呢？比起范入柳嫁入名门吃香喝辣，成姑娘一要放弃富贵生活，二要背负众人对范入柳的骂名，图什么呢？”
“不喜欢吧……”柴有味目光还放在手里的画上，拎着笔一会儿一撇一会儿一捺，心不在焉插着嘴，“她或许根本就不想嫁人，毕竟赵忠可比她大了十多岁快二十岁，又是个她从来就不认识的陌生男人，是我我也不愿意嫁，有人愿意替我最好。再说，说不定最初提出换身其实并不是范入柳和成霜这两名当事者呢……”
小衙役一愣，“什么意思？”
柴有味挑动眉头，“嗯”得一声，理所当然，“毕竟赵忠和成霜可是正经成了亲，办了结亲礼的，你觉得就是作假，结亲那日亲家能不出现吗？迎亲结亲拜天地敬茶喝茶一套仪式下来，成家还能不发现当日的新娘子不是家中独女成霜吗？”
瞎子闻言下意识半张开嘴，若有所思——这倒是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他不由得恍然，赵忠再怎么说也是京城刑部官员，是可以对成元仕途提供巨大帮助的贵人，这样的人成了自己的女婿，成元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和女婿家常联络？这种关系下，六年间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真正嫁在女婿身边的那个女儿并非成霜而是范入柳？
如此看来，要完成整个换身“机关”，光有成霜和范入柳两个主人公，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为什么呢？”小衙役歪头，“若说成姑娘任性不愿嫁人，于是擅自找了范入柳换身还勉强能理解，可成知县，他又怎么可能愿意把自己的女儿换成范入柳，让外人替女儿嫁名门呢？”
话音方落，房间门被大力拉开，走廊上，温良撑着黑剑，上半张脸照旧掩在竹笠下，只有嘴在动，“你们，是不是在找一个胖丫鬟？”
*
胖丫鬟已经哭了三起。
被温良从吏司里单独叫出来时，吓哭；发现只是单纯的问话，问完就会放她走时，后怕哭；听到“范入柳”字眼时，委屈哭。
这些天失去了主家的担惊受怕，被主家抛弃的无助，对一切未知的恐惧，全在这一刻倾泻。空旷的回廊，只剩她的抽泣声。
看着这一幕，退居人后的刘贵枝正在向同样凑不到跟前的小衙役好奇，“她不是跟着范入柳跑了吗？”
还没得到回答，人前面对温良的问话，名为“苏西”的丫鬟已经开了口，“因为姑爷看上她了啊，姑爷一见钟情的人，是范姑娘。”
——成元为何会让范入柳替成霜嫁进成家？
“姑爷最初看上的人就是范姑娘，要娶的人也一直是范姑娘，若不是范姑娘这个人，他大约是不肯同意这门亲事的吧。”
屋子里站了一圈人，听了这话，表情都有些异样，但碍于身份，只有温良忍不住皱眉靠近，“姑爷？你是说赵忠赵大人？”
“是。”苏西点头，
“你的意思，赵大人在成亲前就见过范入柳？”
“是……”苏西还在抽泣中，说起话来一颤一颤地，“姑爷是对范姑娘一见钟情后，主动向老爷提亲的。”
柴有味插话：“向老爷提亲？你是说向成知县提亲吗？”
苏西低头扣着手里的绢帕，小声“嗯”道：“是，是姑爷亲自去府上提的亲。”? “所以……最初……”柴有味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初……赵大人是误把范入柳认作成姑娘了？”
“嗯……也不算吧……”苏西犹豫，找回了一段久远的记忆，她印象里，赵家姑爷起先并不知道范姑娘是谁，他们盛夏里在庙中偶然相遇，梨花盛开之日，姑爷对范姑娘一见钟情，却没能留下范姑娘的姓名，事后姑爷跑去四处打听，回他话的那个人告诉他那庙中女子是知县府上的千金成小姐，姑爷便一直以为当日庙里见到的是小姐，转而不久就带着聘礼上门提亲了，若不是有了后来的换身秘密，这当得上是一段佳话。
“别人告诉他庙中女子是知县千金？”温良疑惑，“这么说，这一切最开始就是源于一场误会？”
“恐怕不是吧。”后方瞎子淡淡开口，小声反驳，“认错了人便是认错了人，日后相见人不对号也就水落石出了，偏偏赵忠带着聘礼上门求亲时，成知县一未道破误会，二未拒绝，三更是在结亲的当天给赵忠送去了对的人，这哪里能是误会呢？”
刘贵枝点点头，亦觉有理：“成知县原本在家中坐的好好的，一个男子突然上门来说我和你女儿在庙里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想要求娶她，寻常当父亲的，怎么也得把女儿叫出来对峙一番才对，而从这结果看，成知县但凡当日这么干了，这误会都不可能延续六年。”?
远远在桌角处，小衙役原本看苏西哭了半天本来已有些疲惫，这会儿终于又来了兴致，慢吞吞道：“这么说，成知县那会儿是一没觉得突然，二没叫女儿出来对峙，直接就收下了赵忠的聘礼？”
“还有更离谱的呢。”刘贵枝寒笑一声，“更离谱的，是成知县送到赵家的女儿当真还就是赵忠那日在庙里遇到的范入柳，由此看，这成知县怕不是早就知道赵忠那日在庙里看对眼的人是范入柳。”
瞎子若有所思，动了动下巴：“不过这倒也就能解释范入柳最初是为何被卷入这场换身风波了。赵忠那时方失去了亡妻，正有心另娶她人续弦，成知县怕不是就看中了赵忠这个女婿，想和人家结亲家，结果不想赵忠一举看上了范入柳。
成知县自然不可能愿意范入柳做他女儿，可架不住只有这样，他才能收下赵忠为婿，赵忠那时若是知道范入柳的真实身份和成家并没有关系，恐怕就不会当这个成家女婿了。
成家因此选了这手换身的计谋，不管嫁进成家的是不是真正的成霜，只要她名义上是成霜就够了，这么多年有真成霜帮着打掩护，秘密也不会被撞破。由此看成知县从始至终要的就不是女儿幸福，他要的根本就是赵忠这个乘龙快婿。”
只可惜这些明显不是苏西一个丫鬟会清楚的事，几人小话说完，回过神时，果然见苏西在摇头说“不知道”，反是手下桌板猛一震动，耳边传来愤怒的一声吼。
“太过分了！”小衙役义正严辞，说话时刚好用自己锋利的下颌角对准温良，也不知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范入柳那时可是已经嫁与了范小舟的！这是强抢民女啊！”
刘贵枝收回眼神，转而侧首靠在屋中立柱上，神思被屋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分走，一时也有些茫然——范入柳那时已然出嫁成家，和方从长山盐场离开的范小舟正是一对璧人，范入柳自己自然不可能主动认下赵家的婚事，如此一来，成知县再想当赵忠的老丈人，恐怕就不得不做出些强人所难的举动了。
瞎子却是摇摇头，不以为然，“赵忠一介朝臣，只怕还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胡来。再说，范入柳那时到底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她身边还有夫君范小舟，身后还有一众见证范家起落多年的镇民，成家就是硬来，范入柳只要靠着夫家把事情闹到人尽皆知，让镇民皆悉成家胡来，这桩亲事也当该黄了，可从结果来看，当年这桩抢亲的闹剧，在禹城当地竟是一点风声也没有，范小舟没有动作，范入柳也没有张扬，像是没有任何反抗，反倒是几个月后这夫妻俩互相残杀起来，实在蹊跷。”
小衙役：“那会不会，是当时范入柳自己也想嫁赵忠？毕竟京中的名门望族可不是一般的诱惑可比的，结果范小舟不乐意，范入柳怕范小舟坏自己的好事儿，就把人冤死了？”
刘贵枝摇头，不以为然：“如果是这样，代价未免太大了些，别忘了当年帮范小舟翻案的人可是成霜。范入柳若真是和成家合起伙来策划的这一切，她又怎么可能会同意让成霜翻案——最终将矛头指向她自己？”
一语既出，四座沉默，连苏西也停止了抽泣，稀里糊涂借光望着刘贵枝，有些出神，片刻后，才又被一旁温良的声音拉回了神思。
“所以……苏姑娘方才说，你家姑爷在和范入柳偶遇后，是四处打听，才打听到’成霜’的？”
苏西埋头：“是。”
温良：“那苏姑娘对这位’媒人’，可有什么印象吗？”
苏西面露茫然，眼动如流珠，使劲想了想，“没有。”
“那他们两人相遇的那座庙呢？你知道是哪座庙吗？
苏西思索：“姑爷是在禹城镇遇到的范姑娘，禹城镇，就只有一座永慈寺。”
瞎子眉头一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不得其法。
*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停了，温良将苏西送出了衙门，正赶上前庭来了击鼓鸣冤的苦主，柴有味放下手里的纸笔跑了出去，快步路过桌角时，袖口带风刮起了桌上的一张纸，宣纸飘飘落地，正落在刘贵枝脚边，她下意识弯腰去捡，低头才见那原是柴有味已经画完的成霜的画像。
画上女子直直立于中央，发髻粗糙，脖子上戴着一个大大的平安锁，手和脚都是叉着的姿势，明显是柴有味不会画姿势，硬给它们按了别扭的位置，刘贵枝嗤笑一声，下一眼却又被画上女人的那张脸吸引，那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虽是细小，却被柴有味拿着粗毛的毛笔描出了精致的线条。
细看粗糙，乍一看却和昨日钱家对面给她和瞎子开门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桌对面，瞎子单手撑着脸，已经幽幽盯着她看了好久，一副欲言又止似笑非笑的样子，看得人心烦，刘贵枝只好转过脸去，干脆和小衙役一并凑在柴有味身边看他画画。
说起小衙役，他自上次燕子楼走水事件后，失语的毛病就好了大半，一时丢了燕子楼的差事，在刘瞎临时找到的客栈休整了两日后，竟突然想开了决定要重返衙门，拾起老本行。柴有味原还担心他一个人回禹城镇，没人看着会再犯病，不想人家却是早已规划好了对策，此番直接瞄准了京城衙门。
只可惜这京城衙门到底是柴有味花了老鼻子劲才爬进来的，岂是旁人说来就能来的。柴有味帮小衙役东问西问，最后也只勉强给他捡了个门房看门的活计，没有正式合契，钱可能发不出来，随轰随走。
明显是个欺负人的活儿，小衙役却想也没想答应了下来。刘贵枝本还忧心这孩子不会是失语症好了又犯了痴呆症，结果今日上岗第一日，她跟着一来，看到小衙役望着温良的眼神，一下只觉醍醐灌顶，放心了大半——不是痴呆，是动情了。
眼下回过神，眼看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出门寸步难行，刘贵枝回望四周，经小衙役提醒，这才想起自己和瞎子今日是来给衙门提供线索的。因他二人明确在钱家对面的那间宅子里见过那个奇怪的女人，衙门希望他们能来依照柴有味所画的“成霜”将二人进行比对。
衙门昨夜方经过三司的洗礼，来点卯的人不多，被迫关了一天的门，此刻十分清净。整个吏司里除了他们所在的这一间有人外，听说就只有隔壁的一间，临时关着几个赵家没来得及跑干净的下人，正在与温良对峙。
既是魏家的案子，刘贵枝也当该配合调查，只是她刚在回忆里和地藏干了一架，正是筋疲力尽，此刻柴有味又好似磨洋工一般在画画，刘贵枝实在没有精力，待了一会儿便还是老实和瞎子坐在了一起，两人一道撑着手，有一搭没一搭说起了成霜的事。
昨夜对于成霜和范入柳换身的推测，刘贵枝已经完成了大半。印象里，成霜和范入柳两人一开始离开禹城的时间就是差不多的。成霜六年前定了亲事，次年为范小舟翻案后不久便出嫁了，而范入柳也正是在那时候因范小舟翻案成功而被迫离开禹城的，从时间上看，几乎就是前后脚。
那时大伙儿都只当这两人是各寻归路去了，却不知方一出了这座镇子，范入柳便带着成霜的丫鬟嫁进了赵家，成霜则默契地成为了范入柳，在巷子里过上了一人劳作的日子。显而易见地，这之间，唯一能破局的便是这丫鬟。
“我总觉得，她从瘦到胖的过程或许不大单纯。”
瞎子侧目，没想到刘贵枝竟还在想这件事，“怎么说？”，他好奇。
刘贵枝认真，“从小精瘦的人是很难一口吃成一个胖子的，面对塞也塞不下的成山的食物，暴饮暴食中日复一日的呕吐和腹痛，那种绝望与恐惧，久而久之便会成为比饥饿还可怕的疾病，甚至是活生生撑死人的酷刑，可从结果上看，这丫鬟做到了——这若不是有目的有计划的，几乎不可能。”
瞎子稍有些开窍，“姑娘是觉得，她是为了自己不被人认出是成家从前的丫鬟、为了守护成霜和范入柳换身的秘密，才故意把自己吃胖的？”
他唏嘘，“若真是如此，这种忠心也太过残忍了一些……”
刘贵枝无言，一旁小衙役听过一切则止不住好奇，“所以，这俩人到底为什么要换身呢？比起范入柳嫁入名门吃香喝辣，成姑娘一要放弃富贵生活，二要背负众人对范入柳的骂名，图什么呢？”
“不喜欢吧……”柴有味目光还放在手里的画上，拎着笔一会儿一撇一会儿一捺，心不在焉插着嘴，“她或许根本就不想嫁人，毕竟赵忠可比她大了十多岁快二十岁，又是个她从来就不认识的陌生男人，是我我也不愿意嫁，有人愿意替我最好。再说，说不定最初提出换身其实并不是范入柳和成霜这两名当事者呢……”
小衙役一愣，“什么意思？”
柴有味挑动眉头，“嗯”得一声，理所当然，“毕竟赵忠和成霜可是正经成了亲，办了结亲礼的，你觉得就是作假，结亲那日亲家能不出现吗？迎亲结亲拜天地敬茶喝茶一套仪式下来，成家还能不发现当日的新娘子不是家中独女成霜吗？”
瞎子闻言下意识半张开嘴，若有所思——这倒是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他不由得恍然，赵忠再怎么说也是京城刑部官员，是可以对成元仕途提供巨大帮助的贵人，这样的人成了自己的女婿，成元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和女婿家常联络？这种关系下，六年间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真正嫁在女婿身边的那个女儿并非成霜而是范入柳？
如此看来，要完成整个换身“机关”，光有成霜和范入柳两个主人公，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为什么呢？”小衙役歪头，“若说成姑娘任性不愿嫁人，于是擅自找了范入柳换身还勉强能理解，可成知县，他又怎么可能愿意把自己的女儿换成范入柳，让外人替女儿嫁名门呢？”
话音方落，房间门被大力拉开，走廊上，温良撑着黑剑，上半张脸照旧掩在竹笠下，只有嘴在动，“你们，是不是在找一个胖丫鬟？”
*
胖丫鬟已经哭了三起。
被温良从吏司里单独叫出来时，吓哭；发现只是单纯的问话，问完就会放她走时，后怕哭；听到“范入柳”字眼时，委屈哭。
这些天失去了主家的担惊受怕，被主家抛弃的无助，对一切未知的恐惧，全在这一刻倾泻。空旷的回廊，只剩她的抽泣声。
看着这一幕，退居人后的刘贵枝正在向同样凑不到跟前的小衙役好奇，“她不是跟着范入柳跑了吗？”
还没得到回答，人前面对温良的问话，名为“苏西”的丫鬟已经开了口，“因为姑爷看上她了啊，姑爷一见钟情的人，是范姑娘。”
——成元为何会让范入柳替成霜嫁进成家？
“姑爷最初看上的人就是范姑娘，要娶的人也一直是范姑娘，若不是范姑娘这个人，他大约是不肯同意这门亲事的吧。”
屋子里站了一圈人，听了这话，表情都有些异样，但碍于身份，只有温良忍不住皱眉靠近，“姑爷？你是说赵忠赵大人？”
“是。”苏西点头，
“你的意思，赵大人在成亲前就见过范入柳？”
“是……”苏西还在抽泣中，说起话来一颤一颤地，“姑爷是对范姑娘一见钟情后，主动向老爷提亲的。”
柴有味插话：“向老爷提亲？你是说向成知县提亲吗？”
苏西低头扣着手里的绢帕，小声“嗯”道：“是，是姑爷亲自去府上提的亲。”? “所以……最初……”柴有味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初……赵大人是误把范入柳认作成姑娘了？”
“嗯……也不算吧……”苏西犹豫，找回了一段久远的记忆，她印象里，赵家姑爷起先并不知道范姑娘是谁，他们盛夏里在庙中偶然相遇，梨花盛开之日，姑爷对范姑娘一见钟情，却没能留下范姑娘的姓名，事后姑爷跑去四处打听，回他话的那个人告诉他那庙中女子是知县府上的千金成小姐，姑爷便一直以为当日庙里见到的是小姐，转而不久就带着聘礼上门提亲了，若不是有了后来的换身秘密，这当得上是一段佳话。
“别人告诉他庙中女子是知县千金？”温良疑惑，“这么说，这一切最开始就是源于一场误会？”
“恐怕不是吧。”后方瞎子淡淡开口，小声反驳，“认错了人便是认错了人，日后相见人不对号也就水落石出了，偏偏赵忠带着聘礼上门求亲时，成知县一未道破误会，二未拒绝，三更是在结亲的当天给赵忠送去了对的人，这哪里能是误会呢？”
刘贵枝点点头，亦觉有理：“成知县原本在家中坐的好好的，一个男子突然上门来说我和你女儿在庙里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想要求娶她，寻常当父亲的，怎么也得把女儿叫出来对峙一番才对，而从这结果看，成知县但凡当日这么干了，这误会都不可能延续六年。”?
远远在桌角处，小衙役原本看苏西哭了半天本来已有些疲惫，这会儿终于又来了兴致，慢吞吞道：“这么说，成知县那会儿是一没觉得突然，二没叫女儿出来对峙，直接就收下了赵忠的聘礼？”
“还有更离谱的呢。”刘贵枝寒笑一声，“更离谱的，是成知县送到赵家的女儿当真还就是赵忠那日在庙里遇到的范入柳，由此看，这成知县怕不是早就知道赵忠那日在庙里看对眼的人是范入柳。”
瞎子若有所思，动了动下巴：“不过这倒也就能解释范入柳最初是为何被卷入这场换身风波了。赵忠那时方失去了亡妻，正有心另娶她人续弦，成知县怕不是就看中了赵忠这个女婿，想和人家结亲家，结果不想赵忠一举看上了范入柳。
成知县自然不可能愿意范入柳做他女儿，可架不住只有这样，他才能收下赵忠为婿，赵忠那时若是知道范入柳的真实身份和成家并没有关系，恐怕就不会当这个成家女婿了。
成家因此选了这手换身的计谋，不管嫁进成家的是不是真正的成霜，只要她名义上是成霜就够了，这么多年有真成霜帮着打掩护，秘密也不会被撞破。由此看成知县从始至终要的就不是女儿幸福，他要的根本就是赵忠这个乘龙快婿。”
只可惜这些明显不是苏西一个丫鬟会清楚的事，几人小话说完，回过神时，果然见苏西在摇头说“不知道”，反是手下桌板猛一震动，耳边传来愤怒的一声吼。
“太过分了！”小衙役义正严辞，说话时刚好用自己锋利的下颌角对准温良，也不知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范入柳那时可是已经嫁与了范小舟的！这是强抢民女啊！”
刘贵枝收回眼神，转而侧首靠在屋中立柱上，神思被屋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分走，一时也有些茫然——范入柳那时已然出嫁成家，和方从长山盐场离开的范小舟正是一对璧人，范入柳自己自然不可能主动认下赵家的婚事，如此一来，成知县再想当赵忠的老丈人，恐怕就不得不做出些强人所难的举动了。
瞎子却是摇摇头，不以为然，“赵忠一介朝臣，只怕还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胡来。再说，范入柳那时到底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她身边还有夫君范小舟，身后还有一众见证范家起落多年的镇民，成家就是硬来，范入柳只要靠着夫家把事情闹到人尽皆知，让镇民皆悉成家胡来，这桩亲事也当该黄了，可从结果来看，当年这桩抢亲的闹剧，在禹城当地竟是一点风声也没有，范小舟没有动作，范入柳也没有张扬，像是没有任何反抗，反倒是几个月后这夫妻俩互相残杀起来，实在蹊跷。”
小衙役：“那会不会，是当时范入柳自己也想嫁赵忠？毕竟京中的名门望族可不是一般的诱惑可比的，结果范小舟不乐意，范入柳怕范小舟坏自己的好事儿，就把人冤死了？”
刘贵枝摇头，不以为然：“如果是这样，代价未免太大了些，别忘了当年帮范小舟翻案的人可是成霜。范入柳若真是和成家合起伙来策划的这一切，她又怎么可能会同意让成霜翻案——最终将矛头指向她自己？”
一语既出，四座沉默，连苏西也停止了抽泣，稀里糊涂借光望着刘贵枝，有些出神，片刻后，才又被一旁温良的声音拉回了神思。
“所以……苏姑娘方才说，你家姑爷在和范入柳偶遇后，是四处打听，才打听到’成霜’的？”
苏西埋头：“是。”
温良：“那苏姑娘对这位’媒人’，可有什么印象吗？”
苏西面露茫然，眼动如流珠，使劲想了想，“没有。”
“那他们两人相遇的那座庙呢？你知道是哪座庙吗？
苏西思索：“姑爷是在禹城镇遇到的范姑娘，禹城镇，就只有一座永慈寺。”
瞎子眉头一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不得其法。
*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停了，温良将苏西送出了衙门，正赶上前庭来了击鼓鸣冤的苦主，柴有味放下手里的纸笔跑了出去，快步路过桌角时，袖口带风刮起了桌上的一张纸，宣纸飘飘落地，正落在刘贵枝脚边，她下意识弯腰去捡，低头才见那原是柴有味已经画完的成霜的画像。
画上女子直直立于中央，发髻粗糙，脖子上戴着一个大大的平安锁，手和脚都是叉着的姿势，明显是柴有味不会画姿势，硬给它们按了别扭的位置，刘贵枝嗤笑一声，下一眼却又被画上女人的那张脸吸引，那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虽是细小，却被柴有味拿着粗毛的毛笔描出了精致的线条。
细看粗糙，乍一看却和昨日钱家对面给她和瞎子开门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