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第一次随刘贵枝进到记忆里，回过神时花楼的一切都已结束，脑后同样被敲了一记闷棍，他却感觉不到疼，摸着后脑勺回忆起当年在怡红院后街敲晕自己和刘贵枝的那个人，感受着这亦真亦假的环境，颇有些怅然若失——然而，这种种情绪都在见到石头珠子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地藏……”
魏府门口的石狮子旁，刘贵枝已经给石头珠子贴好了五官，地藏却不知道闹什么幺蛾子，半天也没动一下，直到刘贵枝忍不住伸手进石狮子嘴里去拨弄他，“地藏……”
依旧没有声音。
瞎子更加确定刘贵枝是在捉弄自己，“姑娘就是要逗我也不能这么离谱吧？我就是个傻子也不可能会相……”
“是我。”
刘贵枝的嘴没动，瞎子一惊，低头看去，石头珠子闭着眼，发出了独属地藏的失落的声音。“是我。”
瞎子呆住，半刻后却是松下一口气，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活着就好。”
*
虽然和柴有味交代过不要来打扰，但刘贵枝猜柴有味最多等上两个时辰就会忍不住担心，前来拍醒两人。眼下走完既定记忆，就算按两个时辰满打满算，留给刘贵枝和瞎子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虽然刘贵枝不愿意承认，但地藏这回这礼物送得的确还算及时。现实中不论是魏家的案子还是蓬莱阁的案子进行得都不算顺利，甚至如今就连禹城镇的案子都像块要长新肉的陈年老疤一样瘙痒难耐。四处都寻不到突破之际，地藏带回来的这一万个记忆或许就是新的希望，一下便打动了刘贵枝的心，哪怕知道记忆会有偏差，她也愿冒险一试。
而此次重返记忆，她和瞎子的主要任务就是来探一探魏家。
按照地藏带来的上万个记忆看，与魏家有关的较为清晰的记忆最早能追溯到三年前，虽不算太远，但好歹这个时间的魏家还没出过什么大事儿，按理说应当比此刻现实中的魏家要好调查得多。可此刻看着眼前来来往往面目清晰的路人，以及三年前魏家对街燕子楼的破败前身，刘贵枝却多少有些担心。
“我们会不会来得太靠前了些？三年前的蓬莱阁还没被闻人家买下，也还没和盐场合作，魏存那时也应该还没接手蓬莱阁的事，我们能查到东西吗？”
瞎子乐观，“虽然没有蓬莱阁，但假/币厂既然是朝廷的手笔，就不可能不在朝廷里留下痕迹。魏存总归是御史台的人，专在朝廷里搅浑水，他背后的势力不会无缘无故让他接手蓬莱阁的调查，我们就算找不到果，寻因也一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的。而且……”
他犹豫着话锋一转，“我印象中，魏存的情况可并不是多清明，他的因，或许还真得从他家中找起。”
刘贵枝一愣，“什么意思？”
“我记得……魏存的父亲是北境的远征军吧？”
刘贵枝这才恍然，从前柴有味似乎的确提起过魏家的情况，魏老爷子几年前战死北境，尸骨无存，独留魏存一子由老夫人养大。刘贵枝那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只当这些年战死北境的大有人在，但最近经历了蓬莱阁和张庭等事，再结合禹城镇老衙役当时的遭遇以及高震霆临走时的那番话，她现在也不得不重视起所有涵盖“北境”字眼的线索。
正想着，天地间突然响起一声自带回声的惊叹，好似有神仙站在云上向整个人间讲话，瓮声瓮气道，“这能住人！？”
刘贵枝像被人蒙在钟里震了一下，猛地一个激灵，这才见眼前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头戴巨大黑色头巾，整张脸上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说起话来东张西望，小心翼翼，“所以我才来找您帮忙啊……我知道您和魏大人关系好……”
说着，他的目光固定在了自己的脸上——“我只能来找您。”
刘贵枝左右看看身边的瞎子和石头珠子，还不知对方在说什么，就听一个沉闷的声音正从自己的嘴里冒出，“你先说说看。”
刘贵枝大惊，想回头问地藏自己怎么不受控制，却发现脖子怎么也扭不回去，甚至她每每尝试着要动一下时，天上便又会出现那种扭曲的漩涡，霎那间乌云密布，不祥的闪电重现云端，她知道那是记忆在抽离的象征。
“刘贵枝！老实呆着！”
看到这一幕，“石狮子”果然发出警告，“这世界是由一万份记忆组成，你要读到旁人的记忆就必须像鬼一样附在别人身上，跟着他的视角看他看到过的东西，听他听过的声音，说他说过的话，——跟着人家走完从前的经历，你若不干，那这世界就塌了。”
怪不得这人盯着自己说话，原来在他眼里，现在的她就是另一个人，刘贵枝恍然，这才勉强通过余光看到瞎子的半张脸——他没能附在任何一份记忆中，果然只能像只鬼一样飘在空中。
张不开嘴，刘贵枝只好用意念发问，“那……我是谁啊？”
“不知道。”地藏干脆道，“如果他在三年前的这个时刻从没有低头看过自己、没有照过镜子的话，这段记忆中就没有关于他自己身份的信息，你也就无从得知他的身份。”
刘贵枝顺着身体眨眨眼，向瞎子求证。
瞎子点头，他因为无法附身，现在就连对面蒙面的陌生男人都看不见，只能对着两块空气上下打量，脊背发凉，吞咽口水，“的确……什么都没有。”
“那……就没办法钻进他的记忆，靠他的视角看看我是谁吗？”刘贵枝极力用意识里声音的方向指明自己是在说对面正在殷切看着她的蒙面人。
地藏沉默一瞬，“可以，但……前提是他死了。”
刘贵枝意念卡壳，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愚蠢的问题——地藏从前可是阎王，专收死人记忆的主儿，此刻眼前的一切，也自然只能是死人眼里的景象。
而面前这个出现在旁人记忆里的蒙面人——他显然是还没死。
*
“这能住人？！”
回到这一句，顺着自己的目光看去，尽头正是燕子楼的前身，魏宅对街那座破败的小院。
刘贵枝感到惊奇的是，这院子三年前的模样和三年后被自己接手买下时竟无甚区别。
——一开门，院子里处处是灰，颜色都要比外面的世界暗下两个度，就是这样，那带她进院的蒙面人竟还主动捻着陶罐里的香灰往地上撒，撒到一半再时不时瞥一眼院外的情况，十分谨慎。
直到院子里的灰厚到连个苍蝇飞过都能留下痕迹，刘贵枝终才明白过来，他只怕是躲什么人——谁趁家里人不在的时候进过院子，脚步印在灰上一目了然，另一方面，他如此布置院子也能故意让别人以为这家已经没人在住了。
“老何，你到底在躲什么人？”声音又从自己的嘴里发出，“自己”显然也是看出此意，正在担心。
印象里，刘贵枝当时便是从一个名为“何霄”的人手中买下燕子楼这块地皮的，从结果看，如果是同一个人，那他后来应该是成功度过了这段艰难的时光。
只是此刻见这家中连杯水都倒不出来了，“自己”实在不落忍，寻了个不会破坏“灰阵”的角落坐下，开口便是质问，“老魏害的？”
刘贵枝警觉，知道“自己”在说魏存，连忙竖起耳朵，接着就听“自己”狠狠啐了一口，“这个死老头，我肯定替你去说！”
刘贵枝一愣，更加在心中嘀咕起来，这到底是谁啊？能如此埋汰魏存？
彼时何霄关严了门窗，在一片黑暗中摘下了头巾。刘贵枝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分辨他的动作，见他悄然伸出了两只胳膊低头道，“我这只胳膊，是战场上落下的毛病，两边不一样长。”
“自己”仔细眯眼，的确是明显的一长一短。
“去年入秋的时候，亭长好心给我申请了伤退文书，我就能回家了，走之前想起我爹当年应召重返战场的时候就是死在默观山，说起来，我爹那会儿也是个小亭长，手底下几十号人呢，按军队的规矩，该埋在当地兵冢，我一想反正也不会回去了，干脆就此把我老爹带回家，也好过他困在那荒郊野岭转不了世，结果我拿着文书去兵冢领人的时候，人家却说他们从没收过这具尸骨。”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刘贵枝听着却十分熟悉，“亭长”是部队的军职，一般来说四十人为一亭，亭长便是四十人中的小首领。而默观山刚好就是北境边线银城外最大的一座防守堡垒，按三年前的算法，那地方应该就是前线。
何霄此番说的，应该正是他从北境归来后，想要顺便带回父亲尸骨却发现其中蹊跷的遭遇，听起来和魏老爷子尸首无归的故事有些相似，应该不是巧合。
“自己”应该也是个了解其中内情的人，并没有感到奇怪，转而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何霄边说还边透过窗缝向院外看去，用手擦一下额头，满手是汗，“后来……我只好空着手回家了呗，进了京，我才想起魏大人那时好像也找过他父亲的尸骨。”
——果然是找尸骨，刘贵枝心中一稳，仔细一回想却又觉得不对——“等等，你方才说召回战场，是什么意思？”
何霄垂首，眉毛撇成一个“八”字，看上去总是在惆怅：“就是前几年因伤病退下来的老兵，养病养的差不多了，就在北边人手短缺的时候，重新回归军队，跟蛮人打仗。父亲早年前曾在滇南戍边多年，有丰富的山地作战经验，便决定去同样比较艰苦的默观山。”
“还有这种事儿？”“自己”语调上扬，同样不明其中所以，“这不合理吧，老兵们既是因伤残退回家乡，怎么可能还去打仗？北边人手就是再缺，多了这些老兵又能有什么用？”
何霄盯着说话的“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刘贵枝以为他要生气的时候，对方却突然低下头，悔恨道：“您就是明白人，我当初要也能这么想，现在恐怕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什么意思？”
何霄一声叹息，没有正面回答，选择继续讲完找魏存询问的结果，“后来我同魏大人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魏大人就靠着自己在御史台做官的便利，替我去打听，问回来的结果却是三年前的确有老兵反召的调令，但召的却不是我爹和魏老先生的这支队伍，甚至在兵部的备案中，根本就没有他们出关的任何记录，更没有任何相关人员的申请记录，我爹，和那一队人马，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人间蒸发了。”
“自己”一惊，“人间蒸发？那后来呢？”
这一回，何霄没有急着说话，反是眯起眼睛回望“自己”，胸口剧烈起伏两下后，他竟突然捂脸哭了起来：“然后……然后我就做了错事……”
*
何霄掩面而泣，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刘贵枝却还是从二人零碎的对话中得知这何霄近日正在刑部当库房看守，专管一座存放着上千份刑部上书于圣人的折子的库房，而他所谓的做错事，也的确不是什么小麻烦……
“什么？你偷了库房里的折子？”
“自己”惊声诧异，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老魏让你干的？他让你去偷刑部的折子？”
何霄低头，听到对面意外的语气，只当自己是真的闯下无可挽回之大祸，抽泣得更加明显，语无伦次，“是……是魏先生听兵部的人说，如果像眼下这样，兵部没有相应的出关记录，家里人却可以作证自家老爷子参加了重召回战场的组织，确切离家多年未归，那我爹和魏贤老先生一伙人很可能是当了散兵。”
“散兵？”?
“嗯……就是……众人商量私自后组成的队伍，未上报兵部，也没有任何官家文书，自觉上北边抗击蛮人的人。”
这刘贵枝倒是有所耳闻，早几年北边民间的确有不少所谓“散兵”的群体，可惜这帮人都是打着保家卫国的名号当土匪，烧杀抢掠什么都干，就是不去北边打仗，久而久之，官府就明白了过来，往后再有散兵队伍，一律按土匪山贼处置，所以，魏存此番会如此跟何霄说，应该是担心当年几位老先生是被当成山匪被刑部剿了。
“自己”亦是醒悟，随即疑惑，“可朝廷的剿匪名录一般都是对外公开的吧？如果真是被误当成土匪剿灭了，怎么会毫无音讯？”
“是。”何霄吸鼻子，“可先生查过所有的名录，都没有魏老先生和我爹的名字。直到一本有关三年前一起匪害的文书出现。”
“文书？不是名录？”
“不是名录。”何霄肯定，“因为没有名，文书上有关三年前的这桩匪事，只有一个粗略的时间，——恰好便是魏老先生和我老爹离家的那段时间。只是那文书，一没有地点，二没有发生因有经过，三没有事件最终的结果，该有的信息严重缺失，除了一个时间，有的就只有一个剿匪行动总兵的章印。”
“谁？”
“姓张名庭，张庭。”
刘贵枝一愣，不禁感叹瞎子果然有些机灵在身上，何霄此番所言若是属实，魏存只怕是早在三年前的这个时刻就盯上张庭了，三年后张庭为了蓬莱阁的事在佑安堂哄骗他的女儿只怕也不是什么巧合——这二人早有羁绊。
正当时，她又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亦是僵在了原地，道，“然后呢？”
何霄声音渐小，“然后……魏大人就说应该从这个姓张的大人身上下手，便让我……”
“专门从库房中偷写着这个人名字的折子？”
何霄不敢回答也不敢抬头，五官拧作一团，悔恨不已，“都是魏大人让我干的，我真的不懂！我不知道这事儿有这么严重！是魏大人说要了解一个朝臣在干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看他给圣人写过的折子，只要是做成的事儿，他们都乐意揽功，巴不得把功劳从头到尾跟圣人说上个八百遍。他说我只要多偷些折子出来，他说不定就能在里面找到当年剿匪的蛛丝马迹，所以我那时……只要是入了库的张大人的折子，我能偷的都偷了……我也没想到，现在他们居然突然要搞什么抽调！”
说着他眼神闪躲，“我真是没办法了，我听说您最近就在刑部办案子，又和魏大人关系好，我才来找您，我想您能帮我去跟魏大人说一声，这活儿，我不想再干了，这个尸骨，我也不想再找了，衙门现在四处在找我，我想跑了——”
“行不行？”
“自己”动容，只迟疑了一个眨眼的功夫，明白何霄如今这副模样正是在躲刑部的人——多半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很快点头，义气应了下来，坚定看着何霄的眼睛点头，“跑，老何，自己的命重要，你先跑，剩下的我帮你去跟老魏说。你只消告诉我这件事除了你我还有老魏之外，还有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何霄思索，茫然摇摇头，“应该，没有了吧……”
“那你和老魏平时都在什么地方聊这件事？是在外面吗？”
“不。一般他都是给我写信。”
“自己”皱眉，还以为听错了，看看对面魏家的宅子，“写信？这么近你们写信？”
另一旁何霄却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已经拉开抽屉取出四五封信递了过来，随着“自己”的视线打开一看，上面的内容的确和何霄说的大差不差。
“大人的意思是我们最好不要碰面，万一让人碰到容易惹麻烦，所以他每次有事要交代的时候就偷偷在我门口的灯笼里塞一封信，就是这些。”
刘贵枝听得不解，“自己”却并无过多的震惊，转而已眼疾手快将几封信全数扔在了烛火上，前后不过一须臾，一句话没问，将四封信烧了个干净。
随后道，“老何，从今天开始，你要做的，就是彻底忘记这件事。”
“地藏……”
魏府门口的石狮子旁，刘贵枝已经给石头珠子贴好了五官，地藏却不知道闹什么幺蛾子，半天也没动一下，直到刘贵枝忍不住伸手进石狮子嘴里去拨弄他，“地藏……”
依旧没有声音。
瞎子更加确定刘贵枝是在捉弄自己，“姑娘就是要逗我也不能这么离谱吧？我就是个傻子也不可能会相……”
“是我。”
刘贵枝的嘴没动，瞎子一惊，低头看去，石头珠子闭着眼，发出了独属地藏的失落的声音。“是我。”
瞎子呆住，半刻后却是松下一口气，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活着就好。”
*
虽然和柴有味交代过不要来打扰，但刘贵枝猜柴有味最多等上两个时辰就会忍不住担心，前来拍醒两人。眼下走完既定记忆，就算按两个时辰满打满算，留给刘贵枝和瞎子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虽然刘贵枝不愿意承认，但地藏这回这礼物送得的确还算及时。现实中不论是魏家的案子还是蓬莱阁的案子进行得都不算顺利，甚至如今就连禹城镇的案子都像块要长新肉的陈年老疤一样瘙痒难耐。四处都寻不到突破之际，地藏带回来的这一万个记忆或许就是新的希望，一下便打动了刘贵枝的心，哪怕知道记忆会有偏差，她也愿冒险一试。
而此次重返记忆，她和瞎子的主要任务就是来探一探魏家。
按照地藏带来的上万个记忆看，与魏家有关的较为清晰的记忆最早能追溯到三年前，虽不算太远，但好歹这个时间的魏家还没出过什么大事儿，按理说应当比此刻现实中的魏家要好调查得多。可此刻看着眼前来来往往面目清晰的路人，以及三年前魏家对街燕子楼的破败前身，刘贵枝却多少有些担心。
“我们会不会来得太靠前了些？三年前的蓬莱阁还没被闻人家买下，也还没和盐场合作，魏存那时也应该还没接手蓬莱阁的事，我们能查到东西吗？”
瞎子乐观，“虽然没有蓬莱阁，但假/币厂既然是朝廷的手笔，就不可能不在朝廷里留下痕迹。魏存总归是御史台的人，专在朝廷里搅浑水，他背后的势力不会无缘无故让他接手蓬莱阁的调查，我们就算找不到果，寻因也一定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的。而且……”
他犹豫着话锋一转，“我印象中，魏存的情况可并不是多清明，他的因，或许还真得从他家中找起。”
刘贵枝一愣，“什么意思？”
“我记得……魏存的父亲是北境的远征军吧？”
刘贵枝这才恍然，从前柴有味似乎的确提起过魏家的情况，魏老爷子几年前战死北境，尸骨无存，独留魏存一子由老夫人养大。刘贵枝那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只当这些年战死北境的大有人在，但最近经历了蓬莱阁和张庭等事，再结合禹城镇老衙役当时的遭遇以及高震霆临走时的那番话，她现在也不得不重视起所有涵盖“北境”字眼的线索。
正想着，天地间突然响起一声自带回声的惊叹，好似有神仙站在云上向整个人间讲话，瓮声瓮气道，“这能住人！？”
刘贵枝像被人蒙在钟里震了一下，猛地一个激灵，这才见眼前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头戴巨大黑色头巾，整张脸上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说起话来东张西望，小心翼翼，“所以我才来找您帮忙啊……我知道您和魏大人关系好……”
说着，他的目光固定在了自己的脸上——“我只能来找您。”
刘贵枝左右看看身边的瞎子和石头珠子，还不知对方在说什么，就听一个沉闷的声音正从自己的嘴里冒出，“你先说说看。”
刘贵枝大惊，想回头问地藏自己怎么不受控制，却发现脖子怎么也扭不回去，甚至她每每尝试着要动一下时，天上便又会出现那种扭曲的漩涡，霎那间乌云密布，不祥的闪电重现云端，她知道那是记忆在抽离的象征。
“刘贵枝！老实呆着！”
看到这一幕，“石狮子”果然发出警告，“这世界是由一万份记忆组成，你要读到旁人的记忆就必须像鬼一样附在别人身上，跟着他的视角看他看到过的东西，听他听过的声音，说他说过的话，——跟着人家走完从前的经历，你若不干，那这世界就塌了。”
怪不得这人盯着自己说话，原来在他眼里，现在的她就是另一个人，刘贵枝恍然，这才勉强通过余光看到瞎子的半张脸——他没能附在任何一份记忆中，果然只能像只鬼一样飘在空中。
张不开嘴，刘贵枝只好用意念发问，“那……我是谁啊？”
“不知道。”地藏干脆道，“如果他在三年前的这个时刻从没有低头看过自己、没有照过镜子的话，这段记忆中就没有关于他自己身份的信息，你也就无从得知他的身份。”
刘贵枝顺着身体眨眨眼，向瞎子求证。
瞎子点头，他因为无法附身，现在就连对面蒙面的陌生男人都看不见，只能对着两块空气上下打量，脊背发凉，吞咽口水，“的确……什么都没有。”
“那……就没办法钻进他的记忆，靠他的视角看看我是谁吗？”刘贵枝极力用意识里声音的方向指明自己是在说对面正在殷切看着她的蒙面人。
地藏沉默一瞬，“可以，但……前提是他死了。”
刘贵枝意念卡壳，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愚蠢的问题——地藏从前可是阎王，专收死人记忆的主儿，此刻眼前的一切，也自然只能是死人眼里的景象。
而面前这个出现在旁人记忆里的蒙面人——他显然是还没死。
*
“这能住人？！”
回到这一句，顺着自己的目光看去，尽头正是燕子楼的前身，魏宅对街那座破败的小院。
刘贵枝感到惊奇的是，这院子三年前的模样和三年后被自己接手买下时竟无甚区别。
——一开门，院子里处处是灰，颜色都要比外面的世界暗下两个度，就是这样，那带她进院的蒙面人竟还主动捻着陶罐里的香灰往地上撒，撒到一半再时不时瞥一眼院外的情况，十分谨慎。
直到院子里的灰厚到连个苍蝇飞过都能留下痕迹，刘贵枝终才明白过来，他只怕是躲什么人——谁趁家里人不在的时候进过院子，脚步印在灰上一目了然，另一方面，他如此布置院子也能故意让别人以为这家已经没人在住了。
“老何，你到底在躲什么人？”声音又从自己的嘴里发出，“自己”显然也是看出此意，正在担心。
印象里，刘贵枝当时便是从一个名为“何霄”的人手中买下燕子楼这块地皮的，从结果看，如果是同一个人，那他后来应该是成功度过了这段艰难的时光。
只是此刻见这家中连杯水都倒不出来了，“自己”实在不落忍，寻了个不会破坏“灰阵”的角落坐下，开口便是质问，“老魏害的？”
刘贵枝警觉，知道“自己”在说魏存，连忙竖起耳朵，接着就听“自己”狠狠啐了一口，“这个死老头，我肯定替你去说！”
刘贵枝一愣，更加在心中嘀咕起来，这到底是谁啊？能如此埋汰魏存？
彼时何霄关严了门窗，在一片黑暗中摘下了头巾。刘贵枝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分辨他的动作，见他悄然伸出了两只胳膊低头道，“我这只胳膊，是战场上落下的毛病，两边不一样长。”
“自己”仔细眯眼，的确是明显的一长一短。
“去年入秋的时候，亭长好心给我申请了伤退文书，我就能回家了，走之前想起我爹当年应召重返战场的时候就是死在默观山，说起来，我爹那会儿也是个小亭长，手底下几十号人呢，按军队的规矩，该埋在当地兵冢，我一想反正也不会回去了，干脆就此把我老爹带回家，也好过他困在那荒郊野岭转不了世，结果我拿着文书去兵冢领人的时候，人家却说他们从没收过这具尸骨。”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刘贵枝听着却十分熟悉，“亭长”是部队的军职，一般来说四十人为一亭，亭长便是四十人中的小首领。而默观山刚好就是北境边线银城外最大的一座防守堡垒，按三年前的算法，那地方应该就是前线。
何霄此番说的，应该正是他从北境归来后，想要顺便带回父亲尸骨却发现其中蹊跷的遭遇，听起来和魏老爷子尸首无归的故事有些相似，应该不是巧合。
“自己”应该也是个了解其中内情的人，并没有感到奇怪，转而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何霄边说还边透过窗缝向院外看去，用手擦一下额头，满手是汗，“后来……我只好空着手回家了呗，进了京，我才想起魏大人那时好像也找过他父亲的尸骨。”
——果然是找尸骨，刘贵枝心中一稳，仔细一回想却又觉得不对——“等等，你方才说召回战场，是什么意思？”
何霄垂首，眉毛撇成一个“八”字，看上去总是在惆怅：“就是前几年因伤病退下来的老兵，养病养的差不多了，就在北边人手短缺的时候，重新回归军队，跟蛮人打仗。父亲早年前曾在滇南戍边多年，有丰富的山地作战经验，便决定去同样比较艰苦的默观山。”
“还有这种事儿？”“自己”语调上扬，同样不明其中所以，“这不合理吧，老兵们既是因伤残退回家乡，怎么可能还去打仗？北边人手就是再缺，多了这些老兵又能有什么用？”
何霄盯着说话的“自己”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刘贵枝以为他要生气的时候，对方却突然低下头，悔恨道：“您就是明白人，我当初要也能这么想，现在恐怕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什么意思？”
何霄一声叹息，没有正面回答，选择继续讲完找魏存询问的结果，“后来我同魏大人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魏大人就靠着自己在御史台做官的便利，替我去打听，问回来的结果却是三年前的确有老兵反召的调令，但召的却不是我爹和魏老先生的这支队伍，甚至在兵部的备案中，根本就没有他们出关的任何记录，更没有任何相关人员的申请记录，我爹，和那一队人马，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人间蒸发了。”
“自己”一惊，“人间蒸发？那后来呢？”
这一回，何霄没有急着说话，反是眯起眼睛回望“自己”，胸口剧烈起伏两下后，他竟突然捂脸哭了起来：“然后……然后我就做了错事……”
*
何霄掩面而泣，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刘贵枝却还是从二人零碎的对话中得知这何霄近日正在刑部当库房看守，专管一座存放着上千份刑部上书于圣人的折子的库房，而他所谓的做错事，也的确不是什么小麻烦……
“什么？你偷了库房里的折子？”
“自己”惊声诧异，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老魏让你干的？他让你去偷刑部的折子？”
何霄低头，听到对面意外的语气，只当自己是真的闯下无可挽回之大祸，抽泣得更加明显，语无伦次，“是……是魏先生听兵部的人说，如果像眼下这样，兵部没有相应的出关记录，家里人却可以作证自家老爷子参加了重召回战场的组织，确切离家多年未归，那我爹和魏贤老先生一伙人很可能是当了散兵。”
“散兵？”?
“嗯……就是……众人商量私自后组成的队伍，未上报兵部，也没有任何官家文书，自觉上北边抗击蛮人的人。”
这刘贵枝倒是有所耳闻，早几年北边民间的确有不少所谓“散兵”的群体，可惜这帮人都是打着保家卫国的名号当土匪，烧杀抢掠什么都干，就是不去北边打仗，久而久之，官府就明白了过来，往后再有散兵队伍，一律按土匪山贼处置，所以，魏存此番会如此跟何霄说，应该是担心当年几位老先生是被当成山匪被刑部剿了。
“自己”亦是醒悟，随即疑惑，“可朝廷的剿匪名录一般都是对外公开的吧？如果真是被误当成土匪剿灭了，怎么会毫无音讯？”
“是。”何霄吸鼻子，“可先生查过所有的名录，都没有魏老先生和我爹的名字。直到一本有关三年前一起匪害的文书出现。”
“文书？不是名录？”
“不是名录。”何霄肯定，“因为没有名，文书上有关三年前的这桩匪事，只有一个粗略的时间，——恰好便是魏老先生和我老爹离家的那段时间。只是那文书，一没有地点，二没有发生因有经过，三没有事件最终的结果，该有的信息严重缺失，除了一个时间，有的就只有一个剿匪行动总兵的章印。”
“谁？”
“姓张名庭，张庭。”
刘贵枝一愣，不禁感叹瞎子果然有些机灵在身上，何霄此番所言若是属实，魏存只怕是早在三年前的这个时刻就盯上张庭了，三年后张庭为了蓬莱阁的事在佑安堂哄骗他的女儿只怕也不是什么巧合——这二人早有羁绊。
正当时，她又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亦是僵在了原地，道，“然后呢？”
何霄声音渐小，“然后……魏大人就说应该从这个姓张的大人身上下手，便让我……”
“专门从库房中偷写着这个人名字的折子？”
何霄不敢回答也不敢抬头，五官拧作一团，悔恨不已，“都是魏大人让我干的，我真的不懂！我不知道这事儿有这么严重！是魏大人说要了解一个朝臣在干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看他给圣人写过的折子，只要是做成的事儿，他们都乐意揽功，巴不得把功劳从头到尾跟圣人说上个八百遍。他说我只要多偷些折子出来，他说不定就能在里面找到当年剿匪的蛛丝马迹，所以我那时……只要是入了库的张大人的折子，我能偷的都偷了……我也没想到，现在他们居然突然要搞什么抽调！”
说着他眼神闪躲，“我真是没办法了，我听说您最近就在刑部办案子，又和魏大人关系好，我才来找您，我想您能帮我去跟魏大人说一声，这活儿，我不想再干了，这个尸骨，我也不想再找了，衙门现在四处在找我，我想跑了——”
“行不行？”
“自己”动容，只迟疑了一个眨眼的功夫，明白何霄如今这副模样正是在躲刑部的人——多半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很快点头，义气应了下来，坚定看着何霄的眼睛点头，“跑，老何，自己的命重要，你先跑，剩下的我帮你去跟老魏说。你只消告诉我这件事除了你我还有老魏之外，还有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何霄思索，茫然摇摇头，“应该，没有了吧……”
“那你和老魏平时都在什么地方聊这件事？是在外面吗？”
“不。一般他都是给我写信。”
“自己”皱眉，还以为听错了，看看对面魏家的宅子，“写信？这么近你们写信？”
另一旁何霄却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已经拉开抽屉取出四五封信递了过来，随着“自己”的视线打开一看，上面的内容的确和何霄说的大差不差。
“大人的意思是我们最好不要碰面，万一让人碰到容易惹麻烦，所以他每次有事要交代的时候就偷偷在我门口的灯笼里塞一封信，就是这些。”
刘贵枝听得不解，“自己”却并无过多的震惊，转而已眼疾手快将几封信全数扔在了烛火上，前后不过一须臾，一句话没问，将四封信烧了个干净。
随后道，“老何，从今天开始，你要做的，就是彻底忘记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