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一声,烛灯被吹灭了。

    “阿娘,可否点灯睡?”怜儿娇滴滴求道,酥软的声音浸在蜂蜡的烛香中。

    夫人没作声,只听房门啪地合上了,留她一人在这恐怖中。

    房里好似有攒动的鬼影。又是一夜未合眼。

    怜儿恨透了自己胆小的性子。

    怕黑,怕疼,怕人。

    总归什么都怕。连睡个觉都怕。

    父亲是深受圣宠的翰林学士,后又任太子少傅,从二品官员。身为嫡女,世间凶残之事,她本不用经历。

    谁知命里偏偏纠缠上两个这世间最不安生的男子。

    风风雨雨,还在前头等着她呢。

    怜儿,大名赵妫怜。母亲刘自柔,倾国倾城,大家闺秀;父亲赵典,饱腹诗书,名门世子。

    外人看来,父亲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母亲是被娇纵宠溺着的美人,两人的结合曾是京城一段佳话。

    只有她知道,父亲圣人皮囊下,是冷淡,冷漠,冷暴力。

    每逢冲突,父亲从不会对母亲提高嗓门,只会漠视走开,置之不理。

    他的风度里,隐藏着对妇人女子居高临下的不屑,不屑为了她们分神,更不屑因为她们失态。

    母亲有苦不能言,婚后多翻推心置腹沟通未果,也只得隐忍度日,劝诫自己知足。

    窗外萧瑟的秋风,低吟了好一阵。突然,大雨倾泻,狂风骤起,一扇没关紧的窗户被猛的拍开,床幔也随着灌进房间的风,张牙舞爪地窜来窜去。

    怜儿不禁一个寒颤,一双芊芊细手握着被沿,指如葱根,柔若无骨。

    窗被吹得“啪”一声打开,又“?”一声合上,又“啪”一声打开了。窗棂上的木头被晃得“咯吱咯吱”响。

    水汪汪的双眸警醒地朝窗口看去,雨势如此凶猛,敲打着地面,溅起一层白雾。

    隐隐约约,在这热闹的狂风暴雨声中,从西南方传来一阵阵女子的哭喊,一声盖过一声,越发凄惨。

    怜儿已经连着很多天听到了。是叔父的房间传来的。

    她紧紧闭上眼,快速摇了摇头,想把这声音从脑中甩出去,头也一并缩进被子里去了。

    蜷在被子里,身子还是不听使唤得发颤。双手环抱胸前,肩膀却还是一耸一耸的。

    又一声哀嚎,怜儿捂住了耳朵。

    她不禁想到,身边叔叔伯伯,舅舅哥哥,无一不是表面道貌岸然,但背地里总是做出些荒唐事。想必,每家每户,关上门,院子里都是同样的故事吧。

    不同于父亲的冷漠,叔父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人。这些高高在上的男人们,人前各有各的风流倜傥,人后也各有各的残忍扭曲。

    看的多了,怜儿自小在心里对男性这陌生的物种是有些厌恶和恐惧的。又觉得这种粗暴,让他们天生就低女性一等,大概是动物特征没进化完全吧。

    这样看,他们也是可怜人。

    说起来,怜儿被送去宫中学堂读书后,对于经典中刻画的文人墨客的知书达理,士大夫们的高尚仁厚,更加感到一股很强的割裂感。自己身边也不少高官显位之人,比如父亲,比如叔父,但这些强权男子的所作所为跟书中读到的圣人风骨真是天差地别。也可能,人都有两面吧。

    自赵典被任命为太子少傅起,便负责安排各位皇子公主们的课程。

    刘自柔执意赵典招怜儿进私塾。作为正二品官员太子少傅,赵典还是有这个面子的。仅口头提了一句,圣上便恩准赵家子女均可入宫为皇子公主们做伴读。

    因此,怜儿她自9岁起,就开始广纳博思。如今,3年过去了,天生慧根的她,不光对圣贤书中的知识烂熟于心,对很多盘综复杂的社会问题,也发展出高出常人的一得之见。

    ***

    如往常一样,暮色降临时,怜儿才朦胧入梦。

    仅两个时辰不到,只见林妈惊慌失措地冲进屋里,嘴里絮叨着:“哎呦大小姐,快起吧。今日又来不及梳妆了,麻利点儿,赶紧收拾收拾进宫吧。车夫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她一面掀开被子,把怜儿从床上拽下来,一面又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蒙着头睡,憋死了可怎么办哟。”  她手脚利索地服侍着怜儿洗漱更衣后,匆匆忙忙把她领到门口轿子前。

    穿过院子时,怜儿朝叔父的房间撇去,紧闭的门窗看着也没什么恐怖的,好似昨夜的鬼哭狼嚎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每日都是一样,漫漫长夜难熬至极,但旭日东升的那一刻起,一切又会正常起来。

    刚入宫门,怜儿便吓了一跳。

    不远处,几名大臣被侍卫拖行着前进,他们蓬头垢面,官服上布满血痕,手上绑着的铁链哐当作响。

    这一行人已被折磨的血肉模糊的人,有的抽泣,有的哀嚎,被毫无尊严地拖拽着,地上留下几行鲜红的血印。

    最前面的一位,紫色袍服已破烂不堪,摇摆着的金鱼袋被鲜血浸透,他左脸的肌肉抽搐着,口水和鲜血一同从嘴角淌出,半闭着眼。

    怜儿怔怔愣在原地,心想:看来是个三品官员。

    虽不是第一次见这景象了。皇宫里,多的是上一秒还是举案齐眉的的拂士,下一秒已是鹑衣鹄面,落魄失意的罪臣。

    但每每身临其境,她的心还是砰砰地撞击着胸腔,快跳出嗓子眼了。毕竟,这其中的一员,随时都可能会是她的家人。

    达官显贵家的孩子放荡不羁的虽不少,但从小见多了东窗事发,谁又不是时时活在心惊胆战里。

    她不敢再多看,立马别过脸,快步跟上领着自己的侍卫,疾疾朝学堂走去。

    ***

    怜儿生来娇弱,胆小,社恐。

    虽讨厌自己这窝囊的性子和碍事的纤弱皮囊,但偏偏男人都吃这一套。

    天生的柔情桃花眼只要一瞟,便能让让豺狼般的王公贵子们立马保护欲爆棚,鬼迷心窍。

    一到学堂,还未落座,四皇子李沐凡便凑到怜儿面前,撒娇道:“怜怜,你可来了。”

    四皇子喜欢怜儿,人尽皆知。

    李沐凡刚过十周岁生辰,生的十分秀气。白净的鹅蛋脸盘儿上,细细的眉,微勾的鼻,虽秀气但眼神透光,如盈盈秋水,明晃晃的,生动极了。虽比怜儿年幼两岁,但已比她高出半头了。

    怜儿由于起的太匆忙,仅仅松松散散的半盘了两缕小辫垂下来,厚厚的长发披在背上,风一吹,几缕碎发挂上脸颊,未来得及上色的唇在白白的小脸上微微张着,整个人看起来要碎了。

    李沐凡也不是第一次见怜儿来不及梳头了,他一想到怜儿刚从床上爬起来,幻想着她一身私袍坐在镜前梳妆的样子,眉宇间透出一团羞涩。

    怜儿抬眼看了下李沐凡,糯糯地应了一句“殿下好早。” 便继续拿起毛笔,单钩斜执,描着昨日起笔的《听泉图》。

    她垂着眼,时不时向沐凡身后的男子瞄去,眉头微微皱了皱。男子手腕上有道那道深深的口子,皮开肉绽,鲜血还未凝成痂。

    站在李沐凡身后的正是无人不晓的青年战神晋阳王高末极。年仅十五,昂藏七尺,眉浓鼻挺,眼里锋利且沉静,站在那,如山一样稳。壮硕的胸膛和臂膀似乎要把那丝缎的华袍撑裂。此刻,伤口滋着鲜血的右手握着一把执扇,食指有节奏的敲着扇柄。

    宫里,没有人不怕晋阳王,除了李沐凡。年长其五岁,高末极从小便带着李沐凡,虽面上严厉,对他确是心慈手软的。

    若说还有一人,那便是怜儿了。

    怜儿自小怕人的性子,倒是对这位人人望而生畏的晋阳王,生不起畏惧。

    要说就是,人对向自己陌路相助的恩人,天生有亲切感吧。

    三年前,末极陪着四皇子和太子第一次去赵典府上拜访老师时,正遇上怜儿和妹妹锦儿被一中年男子指着鼻子大骂。

    “说,昨夜扒在我屋窗下偷窥的是不是你们?小小年纪不学好!” 这男人面目狰狞口吐吐沫星子,溅了怜儿和锦儿一脸。怜儿下意识的往后一躲,踩上一块小石子,脚崴了一下,站住了。

    “说,错了没有!” 男子张着血盆大口,声嘶力竭地咆哮者。

    锦儿被吓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出了声。怜儿在一旁憋红了脸,却紧紧咬着牙,一动不动。

    “说不说!错了没!” 男子往前逼近两步,脚一瘸一簸的,抬起手作出要打人的架势,脸怼到了两位姑娘面前,更大声地怒号道。

    “错了,我们错了。” 锦儿大哭了出来,边哭边颤着声说,泣不成声。

    怜儿依旧一动不动,像是哑巴一样,紧紧闭着嘴。

    末极平日里并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但看这莫不吭声的姑娘生得如此娇弱,眼神里却是这般倔强,他不禁想去护她。

    早听说赵典的弟弟赵忠是个嚣张跋扈的跛子,平日在朝堂上畏畏缩缩,没想到在家中这般蛮横。

    “发生什么事了?”末极道,一脸严肃地走上前去,身后跟着太子和四皇子。

    院子里突然齐刷刷跪了一片。中年男子顿时变了脸,尴尬地笑着道:“一点家事,惊动了殿下。”

    “哦?”末极正想追问,只见赵典从屋里小跑着,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来,冷眼瞪了赵忠和两个女儿一下,便手一伸,作出引路的姿势,请三位学生往书房去。

    末极和太子跟上了,沐凡却没有动,直勾勾地盯着怜儿,仅一眼,便彻彻底底沦陷了。

    “请问姑娘芳名?” 末极问。

    锦儿看怜儿仍低着头,还在发愣,便仍带哭腔的回道:“小女名叫赵妫锦,这是我姐姐赵妫怜。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怜儿不言,却悄悄朝高末极背影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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