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的第一场雨在夜晚匆匆而下,滂沱的雨声响彻在窗外。

    夏梅茵往外瞄两眼,湫隘的巷子口黑咕隆咚的,无一行人,电线杆三歪七扭,在风雨中晃荡。

    客厅里,新闻联播节目传出好大声,隐约听见新闻内容大概是:樱花季到了,鸡鸣寺大路旁人满为患,恐有踩踏事件发生。

    这样的内容,每年这个时候都轮番播放,本地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箍桶巷被雨润得潮湿。

    夏梅茵心想着怎么还没听见车轱辘声,嘴上忿忿不平地咕哝着,清点某人罪行。

    “不顾家。”

    “夜不归宿。”

    “玩物丧志。”

    “玩世不恭。”

    下雨天,无月夜。

    分针一格一格跳动,十点多,巷子外面有了车轮划过水洼的飞溅声,夏梅茵头探出来,往下一看。

    某人骑着那辆公路车终于出现在路灯下,他开得极为快,从雨中杀出来的架势。

    没披雨衣,没遮伞,衣衫湿透,就这么干淋着,活像条雨淋狗,倒是朦胧不真切的脸上透出九分痛快,一丝狼狈。

    他似有所料,往这边抬起眸来,黑暗雨夜里,那视线笔直干净,清清透透,比雨还炽炙,下一瞬,嘴唇若有似无地勾了勾。

    夏梅茵心头暗骂。

    淋雨了还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老天怎么不干脆下冰雹。

    “路迟青又跑出去玩了?”两家隔得近,门对门,能听见对家院子大门开的声音,奶奶不由得数落一顿,“这么晚了才知道回来,也不知道外面多危险。”话头引到夏梅茵身上,朝屋里的人喊了声,“梅茵你别学他啊,你俩走的最近,别被他带坏了就是。”

    夏梅茵对着路迟青进门的背影翻个白眼,她收回视线,凉凉回:“奶奶,你的担心有点多余了。”

    “巷头巷尾的人传遍了,那小子考试零分,他妈妈三天不敢出门。”

    “都解释几遍了,那是他缺考缺考,他迟到了没赶上考试。”

    “怎么全部人都来齐了就他迟到,他上学路上扶老奶奶过马路见义勇为了不成?”

    “……”

    夏梅茵有时候真佩服奶奶那张伶牙利嘴。

    “赶紧出屋把中药喝了,晾多久了,喊你十遍了也不知道动一动身。”奶奶又在催了。

    夏梅茵哦了声,慢吞吞走出房间。

    说到吃中药这事儿,夏梅茵就觉得自己特别悲惨,因为母亲生她时早产,小时候身体柔弱,每天都要喝中药,人们路过她一家都会闻到一股子又浓又臭的中药味,长大后体质好了许多,终于摆脱中药阴影,这阵子又因为换季期感染了风寒。

    奶奶坐那继续念叨:“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别净学那些乱七八糟的,那小子一看以后就是混社会的,你跟他不一样。”

    “不觉得哪里不一样。”夏梅茵喝了一口,觉得这药比以前喝的苦几百倍。

    “让你少跟他来往,非是不听,慢点喝,别呛着了。”

    夏梅茵一口气喝完,最苦的是药渣,她苦逼着张脸,奶奶笑了,说药渣才是精华,赶忙往她嘴里塞了颗冰糖。

    夏梅茵含在嘴里,口齿不清说:“小时候要是没他,我准被邻里小孩欺负惨了。”

    奶奶说:“那别人打你,你就打回去,打不过回来找爷爷奶奶帮你出气。”

    “奶奶你莫不是忘了,我小时候人称药罐子,怎么还手嘛,而且你们又不是时时刻刻看着我,等你们来到恐怕一切都迟了,所以,路迟青真的对我好到无可挑剔,你看人不能只看人成绩,得看人品,看良心。”

    “成绩好自然人品也好的。”

    “奶奶,你这话听起来挺裹小脑的。”

    “你就顶嘴吧,以后有你后悔。”见她低着头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不拿她开刷了,话头又转到爷爷身上,“老头子,你那个电瓶车也该换换了,都开多少个年头了,一启动就咔嚓咔嚓比杀猪声还大,我担心送梅茵被同学们撞见了笑话。”

    夏梅茵心里默默叹声气。

    在学校,有路迟青这座靠山,谁敢笑话她啊?

    爷爷在屋里头,不知在书桌前翻动什么东西,他戴着眼镜,回头吼了句:“催催催,就知道催,我这不是在挑好日子嘛!”

    奶奶的声音盖过新闻主播:“买车还看黄历,你也是尽做多余事!”

    另一边。

    路迟青放好车,回到家,曲珍披着薄衫从厨房里端了碗鸭血粉丝汤出来,放到桌上:“你这一天天的跑出去,到底想干嘛?”

    路迟青走进浴室里,拿浴巾擦湿发,回头淡淡留下一句:“没干嘛,就去长江大桥那座山骑车。”

    “下雨你没看到?”

    “你也知道傍晚才下的雨,我这不是躲了三个多小时的雨,才现在回来?”

    “……”曲珍不理他了,“你赶紧洗澡,没吃饭呢吧,要不先把汤喝了。”

    “我不饿。”

    这话在曲珍耳里就是阎王爷前瞎蹦哒:“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饭不吃家不回,我以为你叛逆期在初三逃课打架时就过了,现在高二了怎么还让人伤脑筋?”

    “行,我吃,总行了吧。”路迟青砰一声把门关上。

    曲珍噔噔噔风风火火来到浴室门外,叉腰站定,“上回考零分的事儿还没找你算账,你害得我颜面扫地知不知道,我整整三天不敢出门,你就趁着你爸出差快活几日吧。”

    浴室里传出低低沉沉地一声,夹着怒火:“谁传出来的?”

    “除了陈剑那家伙还有谁,他最看不惯你的。”

    里头顿时没了音,懒得说,曲珍开口:“给个解释?”

    路迟青不要脸地瞎说八道:“你就当我路上扶老奶奶过马路做好事了吧。”

    曲珍:“……”

    信你个鬼。

    她怎么就生了个这么不安心的儿子,八辈子遭大罪了。

    “你看看人家夏梅茵,哪像你一样早出晚归的,她不是待在家里静心学习就是帮她爷爷看管生意,瞧着多懂事啊,多让人省心啊,你跟她从小玩到大,没耳濡目染一些?”

    路迟青煞有介事地嘴上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她,把她领回家里来朝夕相见岂不更合你心意。”

    这话说中曲珍心坎了,要是当自己儿媳妇……但又转念一想,气急败坏:“那不就是便宜了你啊?”

    路迟青啧一声,语气吊儿郎当:“我可没说给你当儿媳妇。”

    /

    两日后,雨势终于变小,换成了淅沥雨。

    周一,魔鬼日。

    夏梅茵一身校服,背着书包,守在门外,等爷爷把车开出院子大门。

    墙头七里香和藤本月季在潮雨中疯长,散发着沁人的植物气息,再过不久,就是满满一巷子的花墙。

    夏梅茵愣神地想。

    忽然,咿呀一声,对家院门打开了。

    路迟青推着那辆公路车出来,和夏梅茵打了个照面。

    两人对视着。

    好半晌,路迟青抿了抿唇,提醒一句:“你让一让,挡我门口了。”

    “哦。”夏梅茵听话地往后挪了几步。

    路迟青脚已踏上蹬板,却许久未动,似乎在等,夏梅茵见状,在他后头问:“对了,你前天去哪了,我看你很晚才回来。”

    “骑车兜风了。”

    他就有这一爱好,骑着他的公路车四处跑,一跑就是几十公里起。

    夏梅茵目光下移,轻飘飘落在左臂手肘那处伤疤,那是高一暑假时落下的,他意兴冲冲,那天环绕都城骑行了一百多公里,最后在长江大桥那座山头一条山间斜坡路出了事故。

    原因是骑的太快。

    总之,当时打120没人接听,还是打110让警察叔叔救回来的。

    他身上有两处伤疤,一个在手臂,一个在腰间。夏梅茵在医生做检查时偷看了一眼,很是触目惊心。她还记得路迟青右腰际有一个褐色胎记,不大不小一块,图案没什么特别。

    路迟青转头来,看着她:“你的风寒好些没有?”

    夏梅茵一愣:“你怎么知道我风寒?”

    路迟青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你家那股中药味,都从街头飘到街尾了。”

    夏梅茵:“……”她扯扯嘴角,“还没完全好,你别靠近我,小心传染给你。”

    “又不是没试过,从小到大靠近你还少?你见我生过病?”

    “……”说的也是。

    院子里传来奶奶暴跳如雷的一声:“蜗牛都嫌你慢,学习如赶路,不能慢一步,梅茵迟到了唯你是问!”

    “你别叫了!”爷爷骂骂咧咧地启动电瓶车,他昨天刚换了辆新的台铃。

    夏梅茵尬笑。

    路迟青挑挑眉:“习惯了。”

    她看了看他那辆自行车,心默默在想,要是自己也拥有一辆自行车,这样就不用麻烦爷爷每天上下接送了,毕竟高中生了,又不是幼稚园,让家长送挺丢人的,她忍不住抱怨:“都上高二了,自行车还不会开,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

    闻言,路迟青含混不清地嗤笑一声:“你可有用了,我的聊天表情包大半是从你那盗来的,没你真不行。”

    夏梅茵:“……”

    你也知道是盗啊,也不说声谢谢。

    路迟青又看她一眼:“不说了,我先走了,今天老高值日。”

    夏梅茵“哦”一声。

    老高是副主任,纪律管的最严,专捉迟到者,七点十五分上课,他六点四十五就在校门口守株待兔了。

    他雷厉风行地骑出巷子口,少年高瘦有劲的身形融进潮湿的雨雾中,衣角掠过阵阵晨风,转眼间,消失在拐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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