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

    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黑漆漆的只能靠着月光照明。

    这应该是几十年来,疾风长江头一次寂静的有些可怕,要不是南宫月刚刚来给他送饭,他差点以为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一听倾掌门死了,那些人全都跑了,连他最敬重的大师兄也跟他们一起走了,走的不留痕迹,一点念想都不曾给他留下。

    一想到南宫月马上就要跟齐鸢他们走了,他的心无法平静下来。

    兜兜转转,他又是一个人了。

    倾焕颜回到东院,路过亦远寝房的时候,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不受控制的打开门走了进去。

    距离亦远离开这里已经三天了,这三天他无时无刻都在想他,明明是他先来到他的身边的,可最后先一步走的还是他。

    倾焕颜的脸色有些惨白,他看着房里的惨样,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一点都没有改变。他幻想亦远还留在他的身边,给他做饭,帮他换洗衣服,像个朋友一样,听着他的心事……

    渐渐的,他躺在血红的地上,想着这样就能与亦远为伴,永不分离。

    他很快进入了梦里,以旁观者的身份观看着亦远的经历。

    他看到亦远还只是一只刚出生,小狐狸正玩的高兴,被突然出现的捉妖师给关进笼里,不止它一个,还有它的家人也一同被关了进去。

    地点转换,天气也随着转换。

    大雨一直下,没有要停的意思。关进笼里的黑狐很害怕这种天气,颤颤巍巍的蜷缩在一旁,不敢抬起头。

    黑狐长得一模一样,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亦远。

    别的狐都在害怕,就它一只狐睡得香甜,根本不害怕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很快,捉妖师来到了这里,还带来了一位少年,看样子那少年应该是他的儿子。

    雨很大,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捉妖师将好不容易抓来的黑狐,全都给放了。

    不光是黑狐,连置身事外的倾焕颜都有些不敢相信。

    场景不断转换。从一开始对黑狐的关注,到后来的追杀,渐渐的,黑狐一族只剩下亦远了。

    倾焕颜看着这一幕,倒吸了一口凉气,人们对黑狐赶尽杀绝,就是因为它们吸收人们的精气,可是黑狐到死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被族类抛弃、追杀。

    大婚之日格外喜庆,倾焕颜看到这布置的时候,都呆愣愣的,久久的回不过神,直到少女的一声尖叫,令他回过神来。

    随后他就看到黑狐的尾巴被割了下来,痛的直接蹿没影了。

    亦远一只狐跑了很远,跑到筋疲力尽,跑到伤口疼痛难忍,顶着大太阳躺在滚烫的地上,意识模糊,但仍清醒。

    它被一屠户捡了回去,好吃好喝的供着它,喂饱它,让它吃撑,包扎它的伤口,尽力照顾它。

    不久,屠户露出了真面目。

    他建议远恢复的差不多了,对他严刑拷打,试图想用这样的方式得到黑狐体内的精石,到了最后,精石生产的差不多了,亦远的伤也加重了。

    他觉得还不够,就将亦远强行关进笼里,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它。

    屠夫想用大价钱将它卖出去,然后在别人把黑狐带回去的同时,让精石吸走别人的生命,好让他的寿命加倍增长。

    画面一转,屠户就已经把它带到大街上,开始招摇撞骗,添油加醋的说了几句美言,不一会儿就有人相信了,想要买下黑狐,但屠户的想法很快就被打消了。

    有个小姑娘带着同伴出面揭开了这场骗局,将亦远及时救了出来,让它不再受痛苦与折磨。

    倾焕颜并没有认出她是谁,直到姑娘开了口:“就叫你亦远吧。”他这才认了出来。

    南宫月用最好的药给亦远治身上的伤,就是包扎技术不太好,把亦远给裹成了球,要不是有人来阻止她,重新给亦远包扎,说不定就被活活憋死了。

    好不容易遇见真心对它的人,肯定希望永远跟在那人身后,哪怕是做牛做马,也要为那人办事。

    倾焕颜看到南宫月将亦远带回清心阁,遭到同门师兄弟的排挤,只因她带回个吸人精气的黑狐。

    倾焕颜能感觉到亦远内心在哭泣,觉得是因为它的到来,它的救命恩人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南宫月对此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情绪,照样修炼,照样和织衣说些不怎么重要的事情。到了之后,南宫寒出面,南宫月才不情不愿的把亦远带走。

    接下来的一切,倾焕颜不用看,也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他忍不住,他不想错过亦远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候,世界突然倒转,一会儿回到了亦远刚出生的那段岁月;一会儿又来到了亦远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光;又像穿越时光一样,恍如隔世般的看到了他和亦远的老年生活。

    倾焕颜在这一瞬间头痛欲裂,感觉到眼前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远离他,拼尽全力想要把属于他的东西拿回来,还没等拿到,就掉入深渊,一下一下的沉了下去,直不起身,抬不起头。

    一刹那,倾焕颜看到亦远跑了过去,紧接着是一把剑穿入腹部,剑的主人戾气很重,像是觉得这样不够,又再次刺过去,亦远连滚带爬的带着伤跑远了。

    剑的主人背过身,与亦远的相反方向跑去,而这回倾焕颜看清了,那个人就是穆楠。

    可能跟他猜想的不错,受了穆楠的剑伤,根本就跑不了多远,好不容易回到了房里,正要关门,门突然从外面推开,沉雾看到他的伤,又看到他虚弱的样子,极其的兴奋,面上却不显:“你知道你这样打扰了我的清梦吗?”

    倾焕颜在心里说道:“别信她的鬼话,她在骗你。”

    亦远下意识的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以为她听完这句话就会立马离开,谁知却直接进来。

    亦远捂着腹部,倒退了几步,血已经流了出来,见她已经进来了,说道:“还有别的事吗?”

    没等到沉雾的回应,却是等到她的鞭子挥落在他的身边。

    亦远已经受了伤,哪还有什么力气躲开沉雾的攻击,他像砧板上的鱼一样,任人宰割,无法反抗。

    他试过反抗,可换来的只是沉雾的变本加厉,不停的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加大力度,根本没想着会放过他。

    亦远知道是什么原因来促使沉雾要对他赶尽杀绝,可他不问,沉雾也不会告诉他。

    沉雾的眼睛一直盯着亦远的尾巴,嘴角噙着笑。

    倾焕颜察觉后,感觉不对,仿佛下一刻就会预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撕心裂肺的喊道:“不要!”

    沉雾已经一鞭子下去,亦远的尾巴彻底的断掉了。

    在尾巴断掉的瞬间,亦远没有疼的大叫,也没有流下泪水,一直咬着牙咽下苦痛,可断尾之痛怎能轻易化解?

    沉雾一巴掌下去,恶狠狠的说道:“你叫啊,你不是会叫吗?怎么现在不敢叫了?”

    亦远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只不过现在他没有任何力气反驳了。

    突然,他紧皱眉头,手指不断颤抖,身体被绑在椅子上,无法发作,指尖不断滴血,止也止不住。

    倾焕颜已经看不下去了,伸出手就要阻止沉雾的行为,身体却直接穿了过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自己的眼前,却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

    沉雾折磨够了,亦远也被折磨的差不多了,吊着一口气,久久的咽不下去。

    “我也不是那么心狠的人,你既然想等着少主来救你,那我就成全你。”晨雾背过身去,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的放肆,“我突然想起来,今日好像是少主毒发的日子,他可能忙着控制自己体内的毒,来不及救你了。”

    嗡——

    倾焕颜顿时大脑一片空白。

    所以,是因为他毒发了,才没有及时救亦远的。

    要是那天,他没有毒发的话,亦远是不是就不会离开他了,是不是还会有重来的机会。

    可是亦远已经离开了他,永远不可能会醒来。

    这世上再也没有亦远这个人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作恶多端的黑狐,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再无归期。

    黑暗不断扩大,周围没有光亮,阴沉的让他喘不过气,既难受又心痛,他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快乐了。

    火山爆发,水流浩荡,他被困在其中,不知去向。

    他好不容易跨过重重困难,找到自己应有的道路了,却在这时止步于此,不再向前。

    他好像少了一样东西。

    可是他找不到,找不到在哪。

    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身边的人全都离他而去了。

    疾风长江里,再也没有他认识的人了,也永远只剩他一个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然后看到房间里干净的样子,有些茫然,打开房里的门,一眼就看到树下站的人,一时愣在原地。

    树下的人听到动静,转过了身,依然是那张熟悉的脸,正笑着看着他:“公子,早啊,昨晚睡得如何?”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倾焕颜激动的热泪盈眶,快速的跑了过去,抱住树下的人,哽咽的说道:“太好了,你真的还在,我以为我永远失去你了。”

    亦远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没有的事,少主将我复活了,由于我刚醒,力量不足,她才不允许我和你见面的。”

    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倾焕颜是已经相信他的言辞了。

    亦远又道:“少主还说,让你以后坚强着点。”

    倾焕颜十分不屑:“嘁,她这还能管到我头上。”

    亦远罕见的沉默了。

    倾焕颜拉过他的手,兴奋的说道:“那我们现在走吧。”

    亦远一愣:“去哪?”

    “去哪都行,反正不要一直呆在这里,太压抑了。”

    “公子。”亦远叫了他一声。

    倾焕颜挑眉:“怎么了?”

    “属下可能陪不了您了。”亦远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我要跟少主回去了。”

    男子有些迷茫,回哪儿?他跟南宫月回哪儿?甚至有些不敢相信:“为什么?”

    “少主要求的,属下也违背不了。”

    突然吹起了风,倾焕颜在一片细碎的风声中,发出了怒吼:“凭什么,她都把你送给我了,哪有要回去的理由。不行,我要去问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气冲冲的就要去找南宫月算账。

    亦远看着他的行为,冷不丁的说道:“公子,您喜欢我啊?”

    倾焕颜的火气顿时消了,身体也僵硬的不行,故作镇定的说道:“没有,我是怕你回去受别人的欺负。”

    说完这句话,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什么受别人的欺负,明明是受他的欺负。

    亦远笑了笑,自作自答:“嗯,我也喜欢你。”

    倾焕颜难以置信的看向他,久久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编造不出好的词。

    “可是,我不能喜欢你。”亦远感觉自己有些矛盾,“我是男人,您也是男人,我们之间的情要斩断,不能这样下去了。”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只要我们彼此恩爱,管别人说什么。”倾焕颜有些高兴,他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单相思,没想到对方也喜欢自己。

    亦远摇了摇头,像是对自己说的,又像是对倾焕颜说的:“少主不会同意的。”

    这回,亦远说什么倾焕颜也不相信了。

    每句话不离“少主”二字,什么都是少主说的,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南宫月会说这么多话呢。

    以他对南宫月的了解,她应该会反对两个男人在一起,但绝不会阻止,要真是阻止的话,那她的师尊和师叔就不会在一起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劲,眼神瞄向地上,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即使已经确定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骗子,你就是个骗子。”倾焕颜的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风声把哭声给压了下去,好让他不觉得在亦远面前感到丢人,“什么都是少主说的,明明都是你自己想说的话,这些都是你自己想说的,都是你自己想的……”

    “承认这是你自己想说的,有那么难吗?”

    亦远疲倦的笑了笑:“公子,您是一个好人,除了少主之外,您是第二个对我好的人,所以我不能把这么好的您给连累了。”

    他看着倾焕颜痛哭流涕的样子,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伸出手帮他擦了擦眼泪:“您知道我喜欢你就好了,至于我骗不骗你,已经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在这时,倾焕颜看到刚刚近在咫尺的亦远,一瞬间就离了十丈之远,他还没来得及追上去,亦远就已经飞上天空,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不管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他这时才明白了过来,亦远彻底的抛弃了他。

    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都要被抛弃,每一次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突然,他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样,无法呼吸。

    几番挣扎过后,他感到累了,乏困了,不想活下去了,不想活在这个一直抛弃他的世界了。

    反正,他的名字就是为了思念某个人,他也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从始至终,他就是一个替代品。

    这样想着,他也就放任恶魔把他带走,不留一点念想。

    “我想了一个晚上,既然无法把你拉到我的阵营上,那不如你直接嫁给我,这样对我们彼此都好。”穆毅然一本正经的说道。

    毕若雪刚喝进去的热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的喷了出来,一脸震惊的看着穆毅然。

    南宫月靠在椅背上,静静的听着他在说瞎话。听他说完了,才缓缓开口:“我以为您这一晚上会想倾焕颜以后怎么办,没想到,想的全都是破事。”

    “南宫月。”穆毅然极为严肃的叫了她一声意料之中,她并没有抬头,他也没觉得尴尬,就这样说下去,“本尊的这个位置是直接继承的,并不是像以往的尊主经过重重磨难坐上去的,本尊极为害怕坐不稳这个位置,所以才需要你扶持。”

    南宫月看了他一眼,说道:“尊主大人,你想听实话吗?”

    “什么实话?”

    “实话就是你没有齐宗主厉害,我觉得你还是把尊主之位让给他吧。”

    闻言,穆毅然太阳穴猛跳,气得差点跳脚:“信不信我抽你?”

    毕若雪总算将热茶喝进了肚子里,把话题重新拉了回去:“尊主,您为什么会觉得只要娶了南宫月就能保住你的位置?”

    穆毅然勾唇一笑:“因为她,所以齐宗主才坐上了仙首之位。”

    “……”

    “别恭维我。”南宫月语气极为冷淡,甚至觉得他的话有些好笑,“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帮不了您什么忙。至于齐宗主,那全都是他自己努力的成果,跟我毫无关系。”

    穆毅然极为认真的说道:“放心,你嫁给我之后就是人人拥戴的尊主夫人了,到那时就不会有人瞧不起你了。”

    毕若雪忍不住皱眉,她其实挺讨厌这种强买强卖的行为,仗着身份高贵,强行逼迫别的女子嫁与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尊主,南宫月已经结婚了,您不能这么强迫她。”

    穆毅然毫不在意:“她能结就能和离,还是说你觉得我会怕白闻那种人?”

    “……”

    “白闻呢?跟穆楠见个面用不着那么长时间吧?”穆毅然问道。

    穆楠原本要见的是南宫月一个人,肯定不愿意见到白闻。

    南宫月一开始也答应要和他见面,但临到中途反悔了,不想去了,可又不能让穆楠一直等下去。

    她果断的让白闻假扮她和穆楠会面,白闻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机会,就硬着头皮上了。

    南宫月道:“不知道。”

    “你再想想,你忍心错过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吗?”穆毅然又将话题扯了回去。

    毕若雪无语的不想看他一眼。

    南宫月奇了:“你不是喜欢我哥吗?怎么现在就能毫无波澜的说出要娶我这种话?你难道放下他了?”

    穆毅然叹了一口气:“喜欢归喜欢,始终没有达到爱的境界。我总不能因为喜欢他,放弃我这个尊主之位吧。”

    “行了,我还要给倾焕颜送饭呢。”南宫月忍不住打断。

    送饭这种事根本轮不到她头上,加之疾风长江已经没人了,除了她就没别人想着倾焕颜了。

    南宫月刚一打开门就看到脸色惨白的织衣。

    还没等她问怎么回事,织衣先开了口,语气有些颤抖:“少主,倾公子没了……他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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