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冬。

    南京城里近来越发的冷,我下火车时,外头正下着漫天的飞雪,荧白的雪花丝丝絮絮地落在那梧桐树上,洒了满树。

    街道上人并不十分多,或许是由于突然地降温所致,难得穿行的几个都裹紧了大衣。

    最近南京城内的管控愈发严格了起来,一路走来,看到了不少警员以及一些身着灰色军服的军兵们。

    这一路上我早已听闻近来发生的许多事,世事的变化总是这样难料,我想。

    走进里巷,妈和小妹已在院里等我,妈看起来比几个月前我离开之时更憔悴了些,小妹却长高了不少。

    自爸和大哥相继离开后,妈便经常坐在那院里,望着门口发呆。

    看我回来,妈站起身来迎我,略显苍白的脸上总算挤了些许笑容。

    我告诉妈,这次回来,我已辞去上海的工作,准备一心在家照顾她和小妹。

    大哥走了,这重担只能我扛起。

    –

    最近城南的温家在招家庭教师,我决定去试试。

    我没什么本事,这些年空读了些许书,南京局势渐渐地不明朗,许多学校开始裁人,我前些天去面试了两家,都以停止招人为由被拒绝了。

    温家是南京城里的大户,听闻,温老太爷是在军队里任官的,家里唯一的男丁正准备考学出国,因此发着招聘启事已有几天了。

    我之前在上海时,就曾做过家庭教师的,这份工作我有把握,虽说在大户人家里工作,要谨慎的事很多,但佣金高,我小心看着脸色行事便可,况且,小妹也到了该升学的年纪,家里开支又大了,妈是决计不能再出门做活的,她这些年为了这个家,已经熬坏了身子。

    我和妈说了这个打算,妈有些担心,温家不是个好相与的家庭。

    我说服了她好几天,她才勉强同意我去。

    其实妈说的,我没当回事,不管在何处,在哪家,我只管安心教习就是。

    却没成想,入职温家的第一天,我便碰了一个硬钉子。

    温家来上课的不止那温家少爷,还有些温家其他的小姐,这是我到了温家之后才得知的,不过温家的要求是只要顾着他家大少爷便好。

    领我去教室的老嬷人很慈祥,兴许是看我年岁不大,特意嘱咐我她家的少爷脾性不大好。

    我谢过她,但其实也没太放心上。

    可走进教室与他对上眼的那刻,我便知我错了。

    小姐们都还算乖巧,可那个学生却令我有些头疼。

    他只比我小两岁,第一天,便给我来了个下马威,故意在门上架了一桶水,幸好我开门时有所觉察,避开了被淋湿的可能。

    我不奇怪这样的事,大户人家的少爷贪玩、纨绔点实属正常。

    既然他排斥我,我便更努力些让他接受我便是。毕竟,我不想失了这份工作。

    但他越来越变本加厉,在课堂上平白捣乱,有时撺掇着人下棋,有时用一些过分的言语明里暗里讥讽我,有时把我手写的卷子折成飞机,飞到讲台上来。

    我心里生气,但也无济于事,只能尽力做我分内的事。

    后来,他见我不搭理他这些小伎俩,收敛了些,我的课堂总算是清静了不少。

    有的时候,他也爱与我搭话。

    但我想起妈的叮嘱,总是刻意与他保持些距离,并不怎么理睬他。

    可他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我知道,他总在我下课的夜晚偷偷跟在我背后送我回家,他以为自己藏的很好,却不想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会出卖他,他也总会在每个清晨时,站在我每天爱吃的煎饼摊子等我,我知道他所说的顺路经过都是说谎,因为那个煎饼摊子离他家很远。

    ……

    我渐渐的,觉得他人其实没那么坏。

    1933年春

    转眼间,我在温家工作已有一年有余。

    偶尔,我也会和他说说话,我从他的言语里觉察,他其实并不是外表看上去的这么不务正业。

    有一天,他看起来有些苦恼,从老嬷口里我才得知,温家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

    我没法安慰他,要想保住工作,这些私事我便不能多言。

    那天,在街道上,我见他身边站着个穿着十分贵气的小姐,两人从电影厅里一起走出来。

    温家和我一同出来采买的佣人告诉我,那是他的未婚妻。

    原来,这便是他的未婚妻,明眸皓齿,艳丽动人,和他很是相配。

    我不知怎的,心里莫名的有些失落。

    我本要走的,但脚步却像灌了铅,他也看见了我,对着那小姐言语了两句,直接向我奔来。

    我那一刻,居然有些开心。

    他的笑容,纯净地像一个孩子。

    其实,我工作以来,就一直不爱理他,可他真的执着的很。

    也许我的心情是在那件事后开始转变的。

    那一天,外面还是下着鹅毛般的大雪,我在温家上着课,邻居赶来告诉我,妈突然发了病,我匆匆赶回家,妈正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小妹在一旁急得啜泣不止。

    他也和我一同赶了回去,神色上的着急并未比我少半分。

    最后,是他帮我请来了医生。

    那个晚上,他抱了我,他好像看出了我隐藏在镇定下的害怕和无助。

    我没有推开他。

    在他怀里,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自那之后,他总爱凑在我身边,可我知他有婚约在身,我清楚的明白,我不该对他存有妄念。

    1933年夏

    他告诉我,他要去报考空军学校。

    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坚毅的眼神,我点点头。

    之后,他在家大闹了一场,退了那场被强迫施加给他的婚事。

    其实我早已料到这件事了。

    他志在蓝天,心念报国。

    他一直想参军,虽然他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但是我懂他。

    我常常看到他看着报纸上报道的新闻出神,而眉头紧紧锁起。

    没过两天,温家通知我不用去上班了,给了我一大笔离职佣金。

    我离开时,没再见到他。

    打听之后,我才知他已离开了。

    我望向了天空,相信他会有大的天地。

    我想,等他归来,再把心底的话告诉他吧。

    1937年

    清晨

    最近天都亮得很早,白昼的拉长似乎在预告着一些未知的讯息。

    转眼已是他离开的四年,我已经许久未得知他的消息,也不知他过得如何,是否实现了自己心之所想。

    我出门取了报纸,报上说日本炮击了东北军北大营,我叹了口气,这时局越来越乱了。

    我回头,看了看妈,妈正闭着眼躺在那摇椅上,头上的白发好像又多了一些。而小妹已出落成大姑娘模样。

    1938年4月

    我每天都会去邮局询问是否有我的书信,而每次得到的结果大抵都是相同的,除了偶尔会有曾经的同学寄来的信件。

    但我仍是坚持每天都去。

    那天还未等我到邮局门口,一封信被递到我手里。

    那信封有些破旧,布满泥尘,可上面的字迹我却识得。

    ——林静姝亲启

    是他。

    那天,我病倒了。妈与小妹都很着急,透过他们紧张的神色,我好像看到他在对我微笑。

    1976年冬

    又是一年寒冬,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红色的灯笼,火红的气氛洋溢在整条街道。

    新年快到了。

    所有的一切在这些年都改换了模样。

    妈已经不在了,她是笑着走的,我相信她应该和爸相逢了;小妹离开了南京后,遇上了能陪她度过余生的人,儿女双全,幸福和乐。

    我没换房子,仍旧住在老屋,只是稍许修葺了一下。

    我怕他如果回来,会找不到我。

    我看着手里写了一遍又一遍的那封书信,又想起和他的点点滴滴。

    “老师,我们给您送饺子来啦。”

    看着正走进院子里的学生们,我欣慰地笑了。

    “老师。”

    “老师!”

    …………

    我好高兴,我终于可以告诉他那句话了。

    “时宇,我已完成了你的遗愿,替你看尽了这壮丽河山。

    然,纵世事变迁,我只愿与你承处一隅,相守偕老。”

    ——

    全文完。

    附

    静姝:

    这样的称呼你,似乎还是第一次,可是在我心里,已反复了千千万万次。

    阿文已于昨日傍晚离开了,犹记得,昨日早晨,我们一起用了早饭,为他煮了一碗长寿面,他吃得很香。

    阿文走之前,他紧紧拉住我的手,嘴里还吐着鲜血。

    他说他的生日愿望还未完成,希望我能替他完成。

    我没有掉眼泪,我答应了他,我说阿文,你放心去吧。

    我怎会是那轻易落泪的人呢,你该是了解我的。

    可是当阿文的手从我手中滑落的那刻,我的泪竟也是忍不下了。

    静姝,我仍记得我们初次相识,你站在那台上,明明是青涩的脸庞,可声音却平和得如那静淌的溪水一般。

    自你来后,我便总是爱捉弄你,故意扰乱你的课堂,惹你恼怒。当时何其稚拙,然亦使我分外怀念。

    抱歉,静姝,那日匆忙地离开,未能和你道别,甚至未曾留予你一封书信。我后悔了,静姝。

    可我又不后悔,因为我从没想过要与你告别。

    你知道吗?队伍的人都相继离开了,也许是我这个队长不够称职。

    我无法带他们回家,甚至无法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

    静姝,吾仍望你平安,望你勿念,望你年岁绵长。

    明日,明日,再给你写信吧。

    1938年春

    温时宇书

章节目录

Be放送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知稚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知稚鱼并收藏Be放送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