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秋雨一场比一场冷,今年多雨,各地气候潮湿,上京也不例外。

    雨势急,声势也大,雨滴砸在檐上如雷贯耳。等到女史将卫家三姑娘迎出皇宫,句疆古丽微微躬身,注意避开淋进内廊上的水滩,慢慢后退,从内廊脚步无声地退了出来。

    她正欲正身直行之时,后背意外碰到了什么,她一怔。是人的骨骼。句疆古丽回神很快,转身过来,神色自若地收回自己踩在对方曳地白袍上的丝履,她压平视线,恭声道歉:“冲撞大人了,是我的不是。”

    她姿态极为柔顺地垂首,露出半截细长的颈。那人的衣袍出自祀仪司,硬说的话也能跟她扯上点关系,那是她最后敲定的制式。

    “无事。我不是宫里人,你不必如此恭敬。”

    国师的声音柔曼,听起来很......令人毛骨悚然。句疆古丽抬头,幅度不算大,朝那人提起一个礼节性的笑容,寒暄道:“大人是来找陛下的吗?”

    国师长了一张神仙似的面孔,因为完美的太假,但那是特指他带一点浅薄笑意时。说实在的,他眉眼间的走势近看冷而陡峭,句疆古丽觉得他冷脸的时候就是个阴气森森的鬼。还好他其实惯含笑。

    “唔,来典籍司一趟,顺便找陛下商谈些事宜。”国师端出一个和煦的浅笑,眼睛微微弯起来,看起来心情尚佳。

    句疆古丽点点头,又客气了句那就不打扰了,打算绕过对方离开。

    宿行霜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并不算温柔的力道,甚至略显粗鲁。祀仪司女史的制服里外几层,繁复异常,他又旋着句疆古丽的衣服生拖硬拽,因而衣袖被拽得堆起一层皱褶,像朵由外而内展开的间色花瓣。

    “大人。”句疆古丽淡淡道,她有些吃痛,觉得那人想要用手劲钳死她。

    “装什么装,你真不够意思。对我有意见就直说好了,虽然我不会改,但你好歹骂完我心里痛快了。”

    说话间,宿行霜又拽着她向前行了几步,隐于外廊的偏僻一角。句疆古丽踉跄了一下,站稳身子,试图掰开他的手臂,未果,泄愤似的向前猛地一拽宿行霜的另一只衣袖。

    当下时节,就他的外氅而言,实在有些保暖过头。句疆古丽才不去思考他穿这件外氅是出于怎么个原因,她只管在对方微微向前倾的间隙中,恶狠狠卡住了他的脖颈。

    “大人,我给过你脸了。”这一刻身份和气场立刻对调。句疆古丽笑靥如花,一向软绵绵的话腔甜美如蜜,却含着十二分的恶意,扣在她腕间的镯子有着深碧的色彩,在微暗的光线里似乎正有什么活物在流动。

    宿行霜示弱性地高举了一只手掌,迅速做出了一连串求饶的手势,也没管句疆古丽看懂没看懂。华服的国师在她逐渐收紧的手掌下难以开嗓,但钳着她胳膊的手依旧很用力。

    “我错了......”眼见句疆古丽是真的没有松开他的打算,宿行霜只能拼命从齿列中呼出三个字。很弱势的道歉,并没有什么真挚的歉意,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仿佛就在说,求求你啦,我都这么放下身段讨好你了,饶了我吧?然后还一副欠揍摸样的狡黠笑容。

    句疆古丽为数不多的良心就在这场毫无内容的相遇里逐渐被消磨。

    她定定看着脸色有些涨红的国师,慢慢松开这人,并把他向后推了一把,迫使他离自己远些。她松手的同时,宿行霜抓着她的手也飞快松开了,面色如常地微微笑着,捂着脖子轻声咳嗽。

    外廊要漏进来雨水比内廊更容易。两人的衣服上或多或少沾染了些水汽,潮湿的,贴着裸露的皮肤游走,激起一阵更深的战栗。句疆古丽理了理衣摆和袖缘,重新遮住腕上的一对细镯。

    句疆古丽喊道:“大人。”宿行霜笑吟吟的,问她怎么了。

    “你很喜欢这种毫无实质内容的事情吗?”

    年轻女史的脸上情绪很淡,几乎无法判断是真的对这个问题很好奇,还是说只是借此对他鄙夷。宿行霜笑得更开心了,花枝乱颤,又刻意用袖子掩住半面,小扇子似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笑道:“我很喜欢啊。你不喜欢吗?”

    “我觉得我从中得不到任何东西。”

    “起码你心情变化了一会儿。”宿行霜微微收敛笑意,一本正经道,“我下次不会这样了,抱歉。我来这里是找你的,句疆氏还能打开九幽吗?”

    句疆古丽点头,又摇了一下头,轻声道:“如果权的比重能达到千年前那时,自然可以。但你也知道,古二十二氏如今的权重,已经微乎不计了。”

    宿行霜没有打断她,在她说完之后才开口:“如果是令主呢?”

    句疆古丽看向这位面容年轻的国师,拧眉思考了一会儿。这个人没有在开玩笑,但作为二代神道之子的他也许不明白,“令主”再临对这方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自打青云台末代神女隔绝海陆之后,这世间就不该会有持帝令的存在了。

    帝令那东西啊,早万年前就销声匿迹了。但她面色如常,没有泄露一丝情绪,柔声道:“自然......是可以的。”

    宿行霜点点头,“之后我会带令主来见你的。今天的话,”他看了眼被乌云压住的一整个天空,阴影似的笼罩住偌大的皇城,然后,国师嘲弄地笑了,“我还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不送你回去了。”

    句疆古丽微微垂首以示尊敬,面带微笑,无懈可击。

    宿行霜踏出外廊,任凭雷声在身后轰鸣。句疆古丽站在廊下,目送宿行霜的身影融进灰白色的阴影中。雨下的更大了,沉闷的气流裹着土腥味吹进外廊,句疆古丽拢紧肩上的披帛,转身回了祀仪司。

    /

    束星摇去白府的时候,白侯蕊正在廊下煮茶。她烹茶手艺一般,选的也只是普通茶叶,不过空气里的淡淡茶香依旧带着好闻的味道。

    束星摇被女使引入府内,一路穿行过两三个回廊才见到白侯蕊绰约的背影。白府的大姑娘生得貌美,侧脸的轮廓柔美,即使只是坐在那里也赏心悦目,是张上乘的工笔画。

    “好香的茶。”束星摇将伞收在廊下,规规矩矩摆正放好,抬步迈槛,有些好奇地凑在一旁看白侯蕊煮茶。“放了花吗?”她问,扬起一张笑脸。

    白侯蕊轻轻摇了摇头,慢声道:“没有,只是一些寻常茶叶。还没问过,你喜欢喝哪种茶?”

    束星摇认真回想,说道:“带一点甜的那种吧,喝不惯苦的。”她的眼神紧紧跟随着白侯蕊的腕部动作,她今日着宽袖,压腕倒茶时要稍牵住袖子,才不致使让衣袖滑落。束星摇礼貌地用双手接过茶杯,捧在手心,继续盯着白侯蕊看。

    人家说美人和大美人之间差距很大,这话很多情况下是没错的。白侯蕊在大美人里也算是大美人里的大美人。嗯,虽然很绕,但确实如此,白侯蕊长的标志,一颦一笑收放自如,那种美是到一丝一毫里的。

    魔道的主人笑了一下,琥珀色的浅瞳里刹那间流光溢彩,“怎么一直看着我?”她轻声问。

    束星摇笑得很开心,想也没想就说:“因为你很美啊。”

    “我看到漂亮的东西就觉得很开心呀。我来这儿之前师尊带我去剑冢取剑,第二天其实我都吐了,那里真的糟糕透了,没有风景,气味也不好闻。后来在青云台下待了几天,起初觉得每扇门后面都有不一样的风景,还挺高兴的,后来很快看腻了。”束星摇声调轻快,跟唱歌似的,“总是待在一个地方,风景早晚会腻的。唔,起码对我而言是这样。”

    “所以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束星摇忽然起身,单手撑着石质的圆桌起身,微微俯身逼近魔主,含笑望着她,身上的清淡香气罗网似的,铺天盖地,忽然笼罩在白侯蕊的呼吸之间。“漓泉当时是什么样子?”

    白侯蕊稍微后仰,避开束星摇过于尖锐的眼神,用衣袖掩唇浅笑,“漓泉啊,我记得那是玄牝氏的故乡,没什么好说的,我都忘了。”语气镇定自若,她完全不心慌。

    为什么?

    她一点都不慌。全不像个毁掉别人家乡的罪魁祸首。还是说,另有隐情?

    束星摇心念微动,但面上不显露分毫,她退开几步,重新保持安全距离,也掩唇笑起来。

    “是吗,那还真是有点遗憾。听人说漓泉很美。”

    白侯蕊唇边弧度未变,保持着那种矜持而礼貌的笑容,姿态从容优雅,那双眼睛里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朦胧光景,叫人读不出来情绪。

    “没关系的,”她轻声道,“如果你想,进入玄牝的记忆里,同样能看到真实的漓泉。”

    束星摇笑意更甚,随手将茶杯放在桌上,曲起左手轻叩桌沿,问道:“这算是建议吗?”

    白侯蕊不再回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用杯盖抹去其上的细微浮沫,自顾自低着睫毛饮茶。束星摇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人真没意思,说话话里话外一堆意思,但仔细想想,又觉得魔主已经够有修养了。束星摇自己本就不是个不好相遇的善茬,一般只有她惹别人生气的份儿。一时寂静,廊外的雨声沙沙作响,雨势已渐弱了。

    白侯蕊忽然抬头,道:“是请求。”

    “那我知道了。”束星摇将茶具倒扣回原处,然后起身,语调轻快,“谢谢你今天的招待,下次我再来找你喝茶。”她行了几步,弯腰拿起纸伞,即将提裙进入雨幕前侧了一下脸,提醒白侯蕊,“对了,我还是比较喝花茶一点。”

    不等对方有所回应,束星摇快步离开了这里。白侯蕊没有让女使随从她,倒也遂她的意。一路通行无阻,束星摇在白府门前阶下驻足片刻,朝宫门方向前去。

    她走得很慢,仿佛一直思考着如何走。落在街上的雨在地上聚成水洼,不浅,足以打湿鞋袜。束星摇不太喜欢下雨,虽然这一点并不常能表露出来,但被雨影响着的头发衣服和鞋子,无一不让她心情糟糕。

    没见到宫门的影子,她先停了步,再叹口气,闪身躲在了屋檐下避雨。雨珠打在飞檐上,声势沉闷。束星摇低头看了一眼裙袂,已经被雨打湿了一角,她于是把那一角拎起来,闷声不响地看着。

    她气性很大,但因为知道发脾气一点用也没有,近来都有在竭力克制。压下烦躁的时候,她听到有人撑伞入街的声音,还是没抬头,直到那声音离她越发的近了。她余光里飘进来了一角松绿,飞鸟和花的暗纹。隐约间,她听到有人在喊她。

    “彴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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