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八月,太阳从杉树上尖上冒出头,喇叭花慵懒地撑开蓝紫色的衣裙,蝉声乍响,惊扰了露珠上的梦。

    郑淑敏盛好一盘鸡蛋,对着房间大喊:“李欣然,你到底起不起!”

    房间里半天没有传出声音,郑淑敏眉头一皱,猛地放下盘子,准备去房间揪人。

    梁秋媛笑着拉住郑淑敏的手,说道:“太早了,才七点半,让她多睡一会吧。”

    “笨鸟还知道先飞呢,马上就读高中的人了,连报道都不积极,我啊,迟早被她气死!”说着看向一旁安静吃早餐的朱葳蕤,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她要是有你家草草一半优秀,我做梦都要笑醒啰!”

    “别这么说,欣然也很优秀的,她的画我都看了,以后肯定是个大艺术家!”

    “哎哟哟,羞死人了,还不是成绩不好,这才逼她学美术。”

    谦虚与夸赞的声音在耳边起伏,朱葳蕤耷拉着眼皮,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听清。昨天失眠到很晚,一大早又被妈妈喊起床,实在有些犯困。

    蝉声聒噪,温度也渐渐升了起来,梁秋媛催朱葳蕤快点吃,早点去学校报到,免得一会天更热。

    新高一开学,本来说好两家人一起去学校,因为李欣然赖床,只好由梁秋媛带朱葳蕤先行一步。

    朱葳蕤第一次来芷兰市读书,需要住校,准备的生活用品大大小小好几大包。郑淑敏提了一袋行李送母女二人下楼,一边走一边嘱咐报道完先在学校逛逛,到时候一起回家吃午饭,梁秋媛一直说着客气的话,朱葳蕤提着行李在后面跟着。

    八点的太阳已经足够烫人,三人尽量挨着屋檐下走,没一会,梁秋媛后背便热湿了一片。梁秋媛个子不高,左肩扛着厚重的床褥,右手提着水桶,脊梁微弓,像一株负重的树。

    朱葳蕤鼻头一酸,加快脚步,不动声色接走梁秋媛手里的水桶。有点重,里面塞满了洗漱用品,都是昨天晚上郑淑敏带两人去超市采购的。

    梁秋手心一空,等反应过来,朱葳蕤早已冲到了前面。习惯了劳动的人,手里轻松了,心里却不见得放松,梁秋媛回过头,帮郑淑敏一起提行李,郑淑敏尴尬地笑笑:“还是年轻人厉害啊,你看我提一会就不行了。”说到这里,又忍不住骂了李欣然两句,“死丫头,要是大家一起去,还能帮忙搬点东西。”

    三人走走停停,正好赶上最近的一辆公交车,汽车喷出一口热气,在站台前缓缓停下。

    朱葳蕤麻利地将行李一趟趟接上车,然后找固定的位置放好。

    梁秋媛:“师傅不好意思啊,待会下车也要耽误一点时间了。”

    “不会不会,是去一中报道吧,哎哟,你家姑娘一看就是聪明相!”司机言语热情,“慢点搬,小心台阶啊!”

    在芷兰市,一中就是学生智商的象征,只要穿上一中校服,旁人都会高看一眼,觉得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梁秋媛和司机愉快地聊了几句,朱葳蕤沉默着搬运行李,没有多说什么。

    汽车缓缓启动,朱葳蕤扶妈妈到窗边坐下,然后伸过手,将窗户拉开了一些。

    “可以了,你也坐吧。”梁秋媛拉过朱葳蕤的手,莫名觉得有些烫,低头一看,少女双手通红,纤细的胳膊上也勒出了几道红痕。“草草……”

    朱葳蕤收回手,无所谓地笑笑:“妈,还有十几站,您先眯一会,到时候叫您。”

    “好,你也休息一会。”声音有些哽咽,别过头,故意不谈某些伤心的话题。

    *

    汽车驶入文艺路,满目青绿,盛夏的燥热明显降低了几分。

    硕大的香樟将路面包裹,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中围栏上一幅幅鲜红的喜报,密密麻麻的高校名单,挂满了整片围栏。围栏尽头是一中校门,除了欢迎新生的横幅,还有清北校友的宣传海报。

    一中今年又取得了耀眼的高考成绩,难怪司机看见她会忍不住夸赞。

    两人搬运行李下车,前来报道的学生已经有很多,乌泱泱一片人,大部分都有家长带着,其中也不乏像朱葳蕤这样带着身家行李的。

    梁秋媛晕车,一路晃悠着过来,幸好没吐。朱葳蕤找了个树荫让妈妈休息,又去门口超市买了两瓶冰水,回来时,梁秋媛已经和旁边同样照看行李的家长攀谈了起来。

    朱葳蕤勾了下嘴角,她的妈妈性格好,情商高,就算遇上老外,也能手舞足蹈聊半天。可惜,妈妈社交上的优点,她一点也没继承到。

    “妈,我先去报道,办理好入住了再来找您。”

    梁秋媛摆摆手:“好好,快去吧,不用管我。”

    分班花名册贴在进门处的宣传栏里,朱葳蕤清楚自己的情况,她是花溪县中考状元,被芷兰一中特招进来,免三年学费外加奖学金,分的班级肯定在前面。

    朱葳蕤很快在一班找到自己的名字,学号第六,看来一班就是传说中的重点班了。朱葳蕤站在原地没动,目光继续往下扫,看有没有认识的同学。以前的同学几乎都留在县城读书,朱葳蕤本来不抱希望,目光跳到第二排,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喻哲成,朱葳蕤小学时期为数不多的可以算做朋友的人。两人成绩相当,课后经常互相请教,称得上彼此的良师益友。本来,两人说好初中继续比成绩,没想到秋季开学,喻哲成突然消失了。那时候信息不发达,又没有特意留电话,两人就此失去了联系。

    没想到他转到了市里,现在又分在一个班,也算是有缘。

    “朱草草!”

    活泼的女声,褪去童年时代的稚嫩,更多了几许青春少女的娇俏。朱葳蕤神色一僵,呼吸变得急促,手指莫名有些颤抖。

    女生冲上前,亲热地挽上朱葳蕤的胳膊,笑得灿烂:“真是你啊,我刚刚在一班看到你的名字了,好几年没见,成绩还这么牛啊……”

    朱葳蕤抽回手,心中不快,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女生急了,慌忙解释:“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江昊琳啊,小学同学,六年级转学的。”

    为什么转学的都转到了市里,她去别的城市不好吗?

    朱葳蕤默默捏紧拳头,回头看了江昊琳一眼,多年不见,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性格却是没变,自作多情,话多得有些聒噪。

    见朱葳蕤有了一点反应,江昊琳更来劲了,热情地介绍自己分在哪个班,还要带朱葳蕤参观校园。

    “走走走,我知道高一教学楼在哪。”说着又要拉朱葳蕤的手,朱葳蕤似乎做好了准备,猛地一后退,热情的女生险些没站稳。“朱草草,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老远就听你一个人叭叭叭,怎么,你属乌鸦的啊?”

    江昊琳回头,眼神闪过一丝欣喜:“凌七七,这么早!”

    “七七也是你能叫的?闭嘴!”

    “就要叫,七七七七七七,气死你,略略略~”

    两人斗起了嘴,朱葳蕤正好趁这个机会摆脱江昊琳,转过身,远处赫然出现一张清秀的侧脸。有点像喻哲成,但又不确定,毕竟三年不见了,到底有些陌生。

    朱葳蕤盯着前面看了几秒,画面被人挡住,稍稍别过头,那人后退一步,继续挡住了视线。

    真烦,朱葳蕤拉回视线,障碍物很高,黑色的大T恤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透着一股懒散劲。往上是一张青涩的脸,眉毛很深,眼尾向上挑着,有点张扬,只是表情很臭,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

    吊儿郎当,还没眼力劲,这是朱葳蕤对凌剑一的第一印象。

    凌剑一眸光一瞥,对上朱葳蕤的视线:“盯我干嘛,没见过帅哥啊。”

    他是不是有病?朱葳蕤懒得搭理他,再往后面看,疑似喻哲成的人不见了,朱葳蕤有点生气,瞪了凌剑一一眼,然后直接从他旁边绕了过去。

    什么人啊,盯人家好半天,完了还瞪人,怎么,她难道不觉得我很帅?

    凌剑一的脸更臭了,问江昊琳:“喂,你同学啊?”

    江昊琳拼命点头:“对啊对啊,我小学同学,叫草草。她是个大学霸,一班的,厉害吧!”

    “切,人家都不搭理你。”

    “哎呀,学霸嘛,多少有点高傲。对了,她刚刚一直看你,她是不是看上你了啊?”

    凌剑一尽量压制嘴角的笑容:“你们女生就知道看脸,肤浅!”

    我就说,肯定觉得我很帅,不然干嘛一直盯着我看?小样,还装,你朋友一眼就看穿了。

    江昊琳四下张望:“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啊,你左右护法呢?”

    “干嘛,看上他们谁了,要我给你做媒啊?”

    “凌七七,你这人太没劲了,算了不跟你扯了,我追草草去!”

    草草草草,什么破名字,谁家好人取这个名啊,奇奇怪怪的。

    不过,长得还算不错,个子高,眼睛还挺大的,最重要的是,还是个学霸。

    凌剑一从小受欢迎,追他的女生有很多,活泼的、文静的、贴心的,什么样的女生都有。不过,凌剑一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收到第一名的情书。以前他总安慰自己,第一名嘛,学习为重,现在看来,学霸也是凡人,也会赤裸裸地垂涎他的帅气。

    亓官锦和周礼扬过来的时候,凌剑一正盯着一班的花名册傻笑。

    亓官锦:“一会不见,他怎么就傻了?”

    周礼扬:“好像不是今天才傻的。”

    凌剑一:“夸我就直说,别偷偷摸摸的。”

    亓官锦和周礼扬对视一眼,无奈叹了口气,病入膏肓,这孩子没救了。

    *

    一班的宿舍安排在一楼,朱葳蕤先搬了一趟,第二趟和妈妈一起,东西虽多,好在一路都有树荫,遮挡了烈日的炙烤。

    “下午就正式入学了啊,还挺快的。”

    “嗯,明天就军训了。”

    “这么热的天,学生也真够遭罪的。对了,欣然在哪个班啊,和你一起吗?”

    朱葳蕤摇头:“不在一起,我也不知道她哪个班。”

    梁秋媛只是随口一问,李欣然是美术特招生,自然不会和朱葳蕤分在一个班。梁秋媛分得清夸赞与客套的区别,她家草草聪明、懂事,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对了,喻哲成和我一个班。”喻哲成以前来过朱葳蕤家,家里人都认识。

    “那太好了,那孩子性格好,又有礼貌,你要跟他好好跟他相处啊!”梁秋媛肉眼可见地开心,“那除了他,还有其他老同学吗?”

    “没有了。”故意不提江昊琳,不在谈话里的人,姑且可以当她不存在。

    一中建校悠久,宿舍楼经过时间的洗礼,墙壁已经有些脱落。但胜在干净整洁,偌大的房间,除了四张上下铺,只有一排柜子,和一张长条桌子。

    其中两个床铺已经放好了行李,但没有看见人。

    朱葳蕤打了一盆水,将选好的床铺和柜子细心擦了一遍,梁秋媛解开行李袋子,拿出被褥开始铺床。

    “草草,第一次住校,在学校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吃饭,尽量别生病。平时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淑敏姐讲,她人很好,也很喜欢你,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郑淑敏和梁秋媛隔了整整一辈,但两人年纪相仿,孩子也正好同岁。朱葳蕤中考成绩好,无论留在县城,还是到市里,都会受到学校的优待。最后决定来市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郑淑敏。

    朱葳蕤家境不好,梁秋媛无力留在县城照顾她,送完朱葳蕤开学,她就要去广州打工。县城已经没有值得依靠的亲戚,梁秋媛考虑再三,最终在郑淑敏的热情邀请下选择了芷兰一中。

    郑淑敏本来想让朱葳蕤住家里,正好监督李欣然一起学习,但梁秋媛觉得已经足够麻烦,一再推辞了。最后,郑淑敏让朱葳蕤自己选,朱葳蕤礼貌地表示感谢,听从了妈妈的决定。

    她知道郑淑敏是真心的,但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有些敏感。

    “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放假了就去淑敏姐家住,有空多帮欣然讲讲题……”

    梁秋媛细心嘱咐,朱葳蕤一一应承了下来。

    东西陆陆续续收拾完,没有新室友进来,空床铺的主人也没有回来。两人坐在床上休息,朱葳蕤给妈妈扇风,热意更浓,时间已经不早了。

    梁秋媛问:“你室友还回来吗?”

    朱葳蕤看了一眼窗外,香樟沉默不语,花草也耷拉着头,没有一丝风。朱葳蕤摇摇头:“不知道。”

    梁秋媛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特产,是自己晾晒的果干,满满几大包。

    “本来还想见见你的室友,看来没机会了,那你晚点把东西送给人家,和大家好好打招呼,知道吗?”

    朱葳蕤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这么操心的。”

    梁秋媛自然不操心朱葳蕤的学习和生活,但她隐隐觉得,她的女儿不太喜欢和女生交朋友。梁秋媛有些担心,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朱葳蕤不提,她也不好多问,朱葳蕤个性要强,即使问了,她也不会说的。

    梁秋媛拨上朱葳蕤额边的碎发,平心而论,朱葳蕤很漂亮,尤其是眼睛,清澈明亮,很有灵气。

    可是这样好的女儿,承受了太多生活的重量。梁秋媛有点想哭,又怕勾起女儿伤心,于是站起身:“我去洗把脸,完了出去逛逛吧。”

    “好。”朱葳蕤看着妈妈慌张的身影,微微仰起头,扇风的动作不觉加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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