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城外的官道近来颇为忙碌,来往车马着实不少。

    只是方入了秋,天干物燥,土路变得分外容易扬灰,刚过了几匹高头大马,踢踏踢踏一阵奋蹄,瞧着神俊,却苦了路边茶摊歇脚的人。

    “呸呸——”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离得最近,正光着膀子饮茶,不防马蹄带起一蓬尘土,均匀地洒在半杯浑浊的茶汤上,他气得跳脚大骂,“他娘的,哪来的不长眼的赶着投胎,祸害老子的茶!”

    他朝着远去的马屁股撒气,料想人也听不见,于是越骂越放肆。

    谁知后面塔拉塔拉又来一骑,马上之人一身黑衣,头上带着斗笠,面上还蒙着面巾,瞧着身形打扮倒是与方才一行人相仿,一双眼睛尤其阴鸷,从斗笠和面巾的夹缝里冷冷瞥了一眼,便叫跳脚大汉满肚子的牢骚都憋了回去。这人也不说话,幽幽扫了一圈茶摊上坐着的众人,这才慢悠悠抖着缰绳重新上路。

    光膀子的大汉见他走远,这才重重喘了口气,朝地下吐了口口水,暗叫一声晦气,又乖觉地将自己那张桌子朝里挪了两尺。

    角落里的一老一少正在喝茶歇脚。

    年轻那个轻声请教:“蒋叔,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应是江湖人士。近来咱家的几家铺子都说,附近多了不少江湖人士,官道上更是较前忙碌了许多。咱们这样经商的人家做的是开门生意,这些人得罪不得,那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买卖,你初来乍到不知深浅,还是要小心应对为妙。”被叫做“蒋叔”的人低低关照。

    “这个我晓得,掌柜的也曾特地交代过。不过蒋叔,为何最近多了这些江湖人士,是哪里不太平吗?”后生疑惑地问。

    蒋叔左右瞧瞧,神神秘秘地说:“我听一位黑白两道都有走动的爷讲,武林盟主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江湖名器录中排名前十的宝贝‘玉衡’。”他满意地在后生脸上看到了震惊,捻了捻胡子继续道,“据说如今江湖各大门派都有异动,与盟主交好的在找他,有仇的则在伺机截杀,当然其中一多半是冲着宝贝去的。”

    后生被他感染,也神神秘秘地问:“那这‘玉衡’到底是什么宝贝?这么多人都要找出来?”

    蒋叔撇撇嘴:“这等江湖秘闻哪里轮到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知道!哎,赶紧歇完脚,天黑前还得赶回去!”

    这样的对话几乎同时出现在了中原各处的酒楼食肆中,知道名器“玉衡”的寥寥,知道武林盟主的倒是不少。

    在众人口中,这届的武林盟主属实是个奇葩。

    但凡做到盟主,光有武力不行,总要有一定的名望。而武林中的名望不似地主乡绅,舍粥施米肯花钱就能落个善人的名头,得要做下一两件江湖上众望所归的大事方可,这事又不全在个人意愿,也靠天时地利人和,所以历届武林盟主以中年大叔为多。

    唯独这届的盟主东华是个异数。

    东华是江湖大派玄天门的老门主打小捡回来的孩子,捡到时浑身上下除了仅可蔽体的一袭单衣,便唯有一指宽的布条上端端正正写着的“东华”二字。

    老门主翻来覆去端详了半晌,不确定这是地名还是人名。这孩子打小就生得好,虽然又饿又冷之下气息微弱,却仍看得出眉清目秀,尤其一双眼睛湛若星辰,甚是投了老门主的缘,于是尽管老门主更想要个女儿,还是把他带了回去收养。既然布条子上留了字,总有什么意义,便顺水推舟把“东华”二字做了娃的名字。

    玄天门作为名门大派,门下弟子众多,差不多年纪的小辈常常一起读书习武。老门主为人豪爽,倒也没苛待东华这外来孩子,等他四五岁的时候也让他跟着一起学。原想着能学就学点,实在学不进去,门内也有不少产业,无论去哪里学个手艺都可以养活自己。谁知,一来二去才发现,捡到了个宝。

    起先,东华因为年纪比那些同窗稍小些,为人又寡言,大多安静地待在一边。有时教书的夫子或演武的师傅见白白净净一个孩子形单影只,有心关照一二,便借着名头让他近前来听,谁知几次提问之下反比前边一溜大孩子都要解得透彻,那些拳脚招数更是完全难不倒他,但凡看过一遍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自然深得夫子和师傅的喜爱,但对于一个屋檐下学习的同窗就是噩梦一般的存在,试想:一个孩子,年纪比你小,长得比你好,脑子又聪明,学啥都轻松,这可不就是招人恨么!

    老门主和长老家的几个孩子自恃清高,倒不愿耍什么手段来对付个小娃儿,顶多抱团不带他就是。剩下的众人则难免良莠不齐,有几个势利眼又霸道的,欺他来历不明,也不受谁庇护,逮着机会就将他堵到角落,欲行欺凌之事。

    谁料这娃儿看着粉团似的,却不是软柿子,打起架来带着股狠劲,拼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叫人好过,五次里头倒有三次是让人挂着彩回去的,把锦衣玉食养得少爷似的几个始作俑者吓退了不少。

    自然也有人不服,回去后又纠集其他伙伴来“寻仇”,东华硬是凭本事击退了一波又一波挑事者,越打名声越大,一不小心就成了门派中少年一辈的“带头大哥”。

    到了十五六岁,东华和门派中的一干弟子按着玄天门的规矩出去历练。

    一路向北,正遇上匈奴犯境,边塞百姓不胜其苦,于是白衣胜雪的少年剑客便成了流离失所的老弱妇孺口中的“活菩萨”。许多人不知他是谁,却记得那掩在黑色面巾后的湛清双瞳,明明眸色疏离又不发一言,但于深陷苦难时不吝伸来援手,即便剑上寒光动辄取人性命,也叫人倍觉安心、甘愿托付。

    彼时戍边将士缺衣少粮,朝廷补给一时供应不及,又逢大军来犯,左支右绌之下,忽闻敌军首领被一少年剑客取了首级挂于城下,纷觉大喜,再要去寻已然不见影踪。

    再后来端了名震两湖的人贩子老巢、破了以邪门功夫著称的拜月教的十杀阵、收了南蛮四分五裂的诸部,三年又三年,待到二十二岁的东华回归师门时,已是年少成名的武林后起之秀,被老门主力排众议定为接班人。

    此后又逢五年一轮的武林大会,声名鹊起且武力超群的东华力克群雄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一干鸡皮老脸、鹤发长眉的掌门人面对这么个嘴上没毛的毛头小伙,顿觉老脸没处搁,一声“盟主”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喊不出口。

    倒是玄天门的老门主比自己当选还要开怀,原想拍拍青年的肩膀捋须大笑,醒觉场合不对,立时转而抱拳恭恭敬敬道了声:“但凭盟主差遣!”有人带头之下,才终于有了东华就任盟主后的第一次见礼。

    东华甚为淡定,俊朗的面容上是与年龄不大相符的沉稳,他浅笑道:“诸位掌门不必急着见礼,总要叫人心服口服才好。”

    此话倒也不假,过后五年,全江湖都见识了这位新盟主的霹雳手段,不声不响便拿捏了各派的软肋,加之为人侠义、处事公平,威望水涨船高,真就叫人心甘情愿低了头。便是朝廷对之也是既爱且恨,事急能为助力不假,又恐其气候渐成、尾大不掉。老门主趁势卸了差事,放心将玄天门交到东华手上。待到再一轮武林大会开启,群雄俯首却是真心诚意。

    自此,五湖四海江湖豪杰纷至沓来,有想背靠大树好乘凉的,自然也有胸怀大志一心要辅佐“明主”的。什么英雄不问出处、大丈夫志在四方,各路志士想了不少说辞要说服这位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欲将满门荣华寄予其身。

    奈何这位即将而立的武林盟主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莫说是外人,只怕是自家人都不大摸得清他的路数,还谈什么雄图伟业!

    譬如此刻,玄天门的三把手、一向自命斯文的司命,正在藏宝阁中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该死的东华,一会儿柔弱一会儿病娇,折腾得还不够!你特么要滚就滚,留一大堆事祸害我也就算了,偷我的宝贝算什么英雄好汉!把我的‘玉衡’还来!”

    气急败坏的破音穿梁绕日,绵绵不绝,叫门外打扫的仆从都胆战心惊地四处避走,唯恐触了霉头。

    司命骂归骂,找还是要找的。门中不好大张旗鼓,少不了遣了心腹之人各处打探,可月余过去依然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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