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离开那一道宽广且给人以窒息、压迫之感的木桩屏障墙时，森林的夜幕恰似被浓墨泼洒了多年，此刻是无人洗净的厚重与乌黑。它没有斑驳的星光，没有如幻的月色，有的只是天罗地网、无缝无隙禁锢我命运的黑暗。
在兵营卡口那扇小门还未关上时，我已决定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此地。我不知道我离去时，小门里站在更远处的牵马人是否依旧站在那里，或者他也释然了多年的陪伴和那份曾经以为会永远烙印于心底的情意。我想，等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今晚的所有都将付之一炬了吧？
回城堡的路途从陌生变为了熟悉，我突然想趁着夜色到苹果园里漫步。像是一种最后的怀念，怀念从10岁起到城镇之夜前，曾和严在这里的点点滴滴；或许，这更像是一种告别。
苹果园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我踩踏草坪和树枝的摩擦声听着格外刺耳，但好在喷泉池的流水为那抹刺耳带来了乐曲般动听的和鸣。我还是做着跟以前一样的行为，从果树与果树间的缝隙里，毫无顾忌的穿梭而过。当喷泉池出现在我眼前时，它的汩汩流水，竟能在浓浓夜色的包裹下，闪烁出斑斓的银光。我被这黑夜里唯一的光芒吸引，缓缓挪动着步伐，向喷泉池涌动的水流靠去。
我面向喷泉池用大理石雕凿而出的双层花瓣池台，于最底层处探入身子，去窥探水池里是否藏有我命运的指引。但它只是一池洁净的清水，在循环的水流抽离、注入中永不疲倦的波动着，它自不能同我讲述些什么。但那水面荡漾的波纹，于小渐大，圈圈涟漪漫延，却在此时我的眼中映出了我的余生。那浮于表面的洁净，总能被一丝一毫的风波镂刻满目疮痍。可待你要细看那些创伤，却又如同这涟漪般荡漾而散。
我的模样，在我思虑了自己无数形态的悲苦人生后，总算清晰的由水中映入了眼帘。原来如此狼狈吗？可能是从新兵营离开时迎送我的风作祟，或是严之前的行为捣乱，亦或这才是勒慕利马雷迪托的公主殿下最真实的一面。那头一直被侍女精心打理的长发此刻看着如此毛糙与凌乱，它们是那么随意的绑在脑后，但发带却约束不了某一些发丝执着的逃离，那些发丝在此刻正随意飘散于我的前胸，伴着夜风吹拂的频率，轻微晃动着。我那双从以前就没怎么仔细凝视过的双眸，此刻看着有些充血红肿；脸颊处也有泪水光临过的痕迹；鼻头看起来也红红的，像个小丑。不知为何这么想着，我竟被自己逗笑，于是水中的自己便朝着我傻傻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在看什么？”
在我笑容绽放的同时，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低沉且动听的声音。那声音，是好几个月来我再不曾奢望聆听过的，因为我坚信，我这一生都将与它告别。但谁能料到，此时此刻，它竟会再一次于我耳畔飘荡，而它的主人正站在我身后。
我的笑容因为惊讶而冻结在了嘴角，我急迫的转身看去——苹果园依旧在夜色的怀抱中，寂静无声得如同被放置于虚幻空间一般。那个还是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着装的男人，不知是因为衬衣的洁白，还是他或许真的有一层圣光，竟为我驱散了黑暗。我不可置信的闭上眼，再睁开，那层圣光缓缓消散了，可他，Evan，依旧带着我最熟悉的温暖与柔和的笑容在我身前不远处的草坪上站立着，高贵而优雅。
“我的兔子小姐，今天很不一样啊。”我看见Evan在他有些玩笑意味的话语中不疾不徐的迈步向我走来。
我的惊讶慢慢转为震惊，全身竟莫名变得无法动弹。
“……E……Evan……”
“什么？兔子小姐。”
而后，他已站定在离我不足3步远的距离，我能更加清晰的用视线描摹他的五官，他的轮廓，他的身形。那头棕色长发正柔顺的披散在他腰际，像极了一种丝绸，为他的精致赋予了妩媚。他纤长的脖颈处是那条红色条纹挂链，挂链最末端金黄璀璨的十字架耀眼得刺目。
我艰难的咽下嗓间的唾沫，在僵硬的身躯中聚集了一缕紧张。
“……不是真的……”
在我艰难的呢喃中，Evan微笑着歪了歪脑袋，他的双眉轻轻蹙在了一起。
“这是梦……？”我也不知原本的紧张是如何化为了行动的能量，我竟主动向他迈出一步，颤巍巍伸出左手，想去触碰Evan的脸庞。
Evan的红瞳中映照着我此刻的举动，他像是读懂我一般，迎向了我。他微微弯腰，单手拉住我伸向他的左手，另一只手轻轻环过我的腰身，将我拉近他怀中。
这一瞬间来自Evan肌肤的温度与触感，在我身体每一寸神经脉络间漫延，我感觉身体正不可控的颤抖起来。
“是真是梦，您现在觉得呢？”
我抿着唇凝视着那殷红中的深不可测，此刻应该是有万千疑惑在我胸口激荡，但我竟然丝毫理不出质问的思绪。
“……Evan……”我只是叫着他的名字，想抛开一切思绪的纠缠。
“深夜太冷，您穿这么单薄，可不好。”Evan此刻松开了我，轻柔的抚摸过我松散的发后，那双纤细修长的手开始穿过我单薄斗篷的遮挡，游走到我的颈部。侍女的这件套裙有着稍高的领口，那道永不褪去的痕迹此刻被掩盖得密不透风。但Evan正一点一点解开领口的封锁，似是刻意而为想去观赏一般。我有些排斥的伸出手，搭在他手腕上制止着他的继续。
“让我看。”Evan并不是请求，话语里有着不容反抗的命令意味。
“过去了，结疤了。”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回答，但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在那道伤口中，凝结的疤痕，正是封印不堪回首之夜的符咒。
“让我看，好吗？”Evan笑了笑，似乎那道疤痕是他培育的珍宝，种植在我体内，此刻他不过是来查看，珍宝还有多少时日可以成熟，因为他在等待，等待采撷之时。
我加大了握住他手腕的力道，但也只僵持了几秒，便放弃了无声的抗拒。在他轻柔的拉开我领口时，有微凉的风轻轻钻入颈间，缠绕在上滑动而过，那霎时的触感不知为何让我想到了环绕于颈间的蛇。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然后却见Evan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刚才的暖意与柔和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的眼中浸满了难掩的怒气，整个人散发出压迫的气息。
Evan落在我颈项上的指尖，有了一丝微弱的颤抖，我顿时有些恍惚，在我以为那些颤抖是因我而起时，后一秒我便深信，那真的来源于Evan。他过于反常的行为，让我茫然且新奇。
“……Evan？”我轻轻叫他，因为他的指尖此刻正不停摩挲着我脖颈上的疤痕。这让我感到一种烦躁和莫名的难耐。
Evan像是被我唤醒般猛地止住了动作，他退开一步，又是最开始的那副高雅气度，为我整理着套裙和斗篷。但我却听见他说出了一句让我细想后才明白的话语，也是在那刻让我懂得，Evan想看的可能根本不是那道伤疤。
“疤痕附近的痕迹，您打算留多久呢？”
我先是疑惑，然后茫然，接着伸出手下意识的抚上脖颈，最后是一个画面在脑海中闪过，那是严伏在我身前曾靠近我颈项的模糊画面……
我的脸颊顿时烧得通红，我忙不迭的转身，探向喷泉池，慌张拉开领口后，在池水的晃动下，朦胧的看清了Evan说的那些痕迹。
“果园有小虫子嘛……明天就好了。”我故作镇定的紧了紧披风，在喷泉池台坐下。
“哦？”Evan挑了挑眉，走向了我身侧。
我慌乱低下头，看着脚下生机盎然的绿草。
“……你什么时候到勒慕利马雷迪托的？”
“很重要吗？”
“很奇怪。”
Evan在我的回答里，又露出了笑容。
“不，您就当这是……”
“神明的旨意？”
Evan有些惊讶的睁大了那双深邃的红眸，他确实很难想到这句话会从我口中说出。
“Evan，你像幽灵。”
“为什么这么觉得？”
“你不应该在勒慕利马雷迪托，你不应该出现在这座城堡。”
“我的兔子小姐在这，我想或许我也该在这。”
我疑惑的看着他。“你又想计划什么？”
“您忘了吗？我说过，我对您从来没有过阴谋。”
“那告诉我，为什么教廷要我们修教堂？！”
Evan在我的问话间，坐在了我身旁。他侧头凝视着我，看我眼中突然溢出的愤怒，他无奈的笑着，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
“勒慕利马雷迪托需要教堂。但我想，既然已经传达给国王，那就足够了。”
“我们不需要。”
“兔子小姐，是否需要、是否修建，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他温柔的将手抚上我的发，手指搅动着发丝，一遍又一遍。
“Evan，我的生活在那晚……”我停顿了几秒，攥紧拳头，叹出一口气后又继续说起来。“我的生活在那晚之后全部破碎了，什么都回不去了。”我抬起头深深的凝视着Evan，“你也不是那个我以为能无话不谈的Evan，严……严也彻底从我生命中消失了。现在我看见的你，一定是一场梦，一种我陷入今晚奇怪氛围中的疯狂。可能是我要死了，对吗？这多好……”
“嘘——”Evan的红眸中有了情绪的波澜，他伸手捧住我的脸颊，想打断我突然汹涌而出的话语。
“……不要制止我好吗？如果这是生命的最后时刻。见到你，见到严，这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我从小就在这肮脏、迂腐、枯燥的城堡中，我的言行举止总是被嵌入骨髓的皇室教条所束缚。我做梦都想逃离……但我知道不可能，做不到。所以严出现了，起码他懂我的向往。然后我又遇见了你，你是那么不一样……不一样……”
“我说过我会革新，为了您。”
我拼命的摇着头。“不，饶了我。革新只是另一种施加在我身上的枷锁。”
“您想让我怎么做？”
我深吸一口冷气，Evan突然低下头，将他的额头紧紧贴于我的额头上。
“告诉我，我的兔子小姐，您想让我怎么做。”
我听见他真诚的寻问，仿佛他正等待着我向他许下愿望。
“我……我不知道……”
我大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却在这样的恍惚间看见Evan越来越近的脸庞，聆听到他频率越来越快的轻柔的呼吸。而后是他赠予的一个温暖且蜻蜓点水般，触碰于我唇上的试探的亲吻。很有礼节性，能知道，这就是独属于Evan的温柔。
“我能吻您吗？”Evan靠得很近，他低沉声线的颤动，正在我耳膜间跳跃。
我带着一脸绯红，震惊凝视着那红眸中漾开笑意里裹挟的欲望。我攥紧斗篷的一角，紧张得几近窒息。
“……不……不对……你这是违背……”
“违背教廷规章？”
我狠狠地点着头。而后Evan却笑出了声。
“这如果是梦，教廷规章算得了什么呢？”
“那也不能……”
“可我想吻您。”
话语后，我感觉自己被猛地拽入了Evan的气息中，他没有严的狂躁和难耐，只是轻柔间绵长的深情和抚慰，有时又似乎是他对我的深度探索和品尝。当Evan最终松开我时，我已经丝毫没有力气主动离开他的怀抱。这是一个我始料未及而又从未体验过的吻，他剥去了了我所有的坚定与伪装。正如Evan说的，这如果是梦……那一切的束缚和制度都算得了什么呢？
我紧贴在Evan的胸口，侧耳聆听着那一次次来自于他胸膛深处心脏的跳动，那每一次有力的心跳声，似乎是紧缚于他周身的禁忌锁链正一截截断裂的声响。我伸出手，就那么自然的随着他肌肤的轮廓勾勒着他胸口的形状。
“Evan，梦里是能突破禁忌的吗？”
在我问出这句话后，我感知到Evan的气息变得有些急促，他轻轻将我从他怀中推开，让我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我想到很早之前看的故事，是圣经里的。亚当和夏娃……”我看见Evan的神情变得复杂。“蛇引诱他们吃了苹果。”
Evan贴近我，再一次解开了遮挡我疤痕的领口。这一次他将吻落于此处。
“你……邀约我去城镇时递交给我的信，是一条蛇送到苹果园来的，所以你是明白的对吗？你其实……”我感觉Evan用牙齿咬住了那块疤痕，如同那晚他救了我一般，在伤口处舔舐与吮吸。而后他缓缓伸出一只手，遮蔽了我的视线。
“没有亚当，也没有夏娃。您永远是您自己，而我是您的Evan。”
“我的……”
“对，我为您交出一切，我为您清除一切。”
“骗子。”
在Evan夺取我视线的这一时刻，我的感官正在无限放大。我能感觉到他吐息出的每一个字正游走过我的耳廓、脖颈、锁骨……
“我向您许诺。您是绽放在我梦中最圣洁的那朵曼陀罗，是我永不枯萎的欲望和烙印于我心脏中渗血的十字刻痕。”
Evan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而后我们的位置是怎么变换的，我不得而知，我只能在感官中察觉到一丝腾空和跌落。这一刻跌入的是我后背轻轻碰撞近的他圈住我的宽阔胸膛。今夜，我深刻明白，身后那传来心脏剧烈跳动的胸膛将成为我深深陷入的囚牢。
“所以，请您不要将过往、悲伤、疑虑、痛苦留在今夜。请感受我，接受我，只想我。”
随着Evan的话语，他已不等我再疑问什么。蒙住我双眼的手突然松开，移至到我的唇瓣，一只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按压在我的唇齿间，我的下颌则被其他手指勾动着，一个拉力下抬升起我的头颅，那一刻我的视线被强行锁定在了从身后低头凝视着我的Evan，他丝绸一般的棕色发丝顷刻间如瀑般在我眼前涌现，Evan的吻变了，那是他体内尘封得最深、最炽热、最不可公之于众的欲望。
可很奇怪，在这样一个有着浓烈占有气息的掠夺下，我竟想起自己从他手中接过的那只小兔子，我感觉自己此刻就像是在抚摸那只小兔子的毛发。所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了，我正后仰着头，全身心的接受着这场掠夺。而我的手正轻轻抚摸着Evan的长发，触碰间，肌肤产生的舒适感，是从心底升腾起的难以言喻的欢愉。这个吻真的很长，长到我觉得Evan已经开始想剥夺我的呼吸，但后一秒他便恰到好处的收回了一切。
“Evan，这很奇怪……不对……这个梦不对。”
Evan突然笑了起来，红眸中的笑意裹挟着几近疯狂的□□。
“不，梦里没有对错。”
随着这句回答，我感觉到包裹我心脏的胸腔上那温暖中产生激荡热情的双手，它们正一路下移，在最后的地点开始褪去我破碎的抵抗。
“别紧张，交给我。”这是我在今夜最后一次清晰的听见来自Evan的呢喃。
这一夜，梦境的无常赋予我魔法。我感觉自己化为了那把被Evan演奏的维奥尔琴。每一缕弓弦正在他动情的播动下酣畅淋漓的颤抖着，在前奏即将收尾时，Evan又用手轻轻拉动琴弓，让在空中飘散的音符串联出一篇崭新的乐章，忘我、纵情又沉醉。而这把维奥尔琴，陪伴着我，在这浓浓夜色中完成了最美妙的升华。
最后的结束音被Evan以吻封缄。我的眼前只剩一片朦胧，感觉整个身体都变得虚脱无力。
“……Evan……我……”
我闭上眼，深深呼吸此刻清凉的空气，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在这场怪异的升华间还没有平复下它的热切和急迫。当我睁开眼时，却意外的发现，所有的一切恰似被无尽黑暗吞没殆尽。
因为此刻的苹果园寂静得只有我自己每一分每一秒的呼吸，身后的喷泉池依旧鸣奏着动听的流水之音。但现在只剩下无尽的诡异。
我慌乱的从地上站起，原地环顾着四周。这喷泉池旁、苹果园里根本没有Evan来过的丝毫痕迹，我惊恐万分的快速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装，依旧是离开严时那般模样。我恐惧着、羞怯着、又有些羞耻的捂住自己的脸颊。在这浓厚的夜幕中，让我能确定唯一真实的竟然只有此刻我炽热无比的脸颊和在我体内急速跳动的心脏。
所以，是梦……吗？
之后，我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逃离了苹果园。莽莽撞撞回城堡的路途中，自然被巡逻的卫兵发现，他们惊慌的神色搞笑极了，但好在都乖乖听了我的话，卫兵不作声张，只一言不发的护送我回了卧房。
原本以为到达卧房门外时，我会看见那双眼要喷出杀戮之气的索亚，但却意外的在卧房门口没有看见那个男人。这也算是一种羞耻之梦后带来的幸运吧？
推门近卧房，躺在床上的侍女像是等到拯救她的天神般一下跃起。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便赶紧朝我走来。
她扶着我坐下，为我脱去斗篷和套裙，但突然她的动作僵住了。她惊讶的捂住嘴，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袒露在她眼前的身躯。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我扶着侍女，她却满脸心疼的想制止我走向镜前，但我还是直面了那个画面。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感到惊讶的了，不过是肩颈和锁骨上都留下了演奏者的痕迹。然后我知道了，原来，那不是梦。
我伸手抚过演奏者赐予的每一个圣痕，说不清的情绪在胸口积聚。
“今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对侍女说，也对自己说。然后惊觉，这句话竟已是我今夜讲述的第二遍。
今晚的勒慕利马雷迪托，注定是我此生最漫长的一夜。那夜幕中尽情绽放的欲望和罪孽，终将囚禁我的□□和灵魂。我无法奉献给谁，我只在等那夜幕中被从地狱里释放的魔鬼，随着它效忠的养育者，前来吞噬我。
而如果，我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我将面临什么，或许真的……
“今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在兵营卡口那扇小门还未关上时，我已决定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此地。我不知道我离去时，小门里站在更远处的牵马人是否依旧站在那里，或者他也释然了多年的陪伴和那份曾经以为会永远烙印于心底的情意。我想，等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今晚的所有都将付之一炬了吧？
回城堡的路途从陌生变为了熟悉，我突然想趁着夜色到苹果园里漫步。像是一种最后的怀念，怀念从10岁起到城镇之夜前，曾和严在这里的点点滴滴；或许，这更像是一种告别。
苹果园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我踩踏草坪和树枝的摩擦声听着格外刺耳，但好在喷泉池的流水为那抹刺耳带来了乐曲般动听的和鸣。我还是做着跟以前一样的行为，从果树与果树间的缝隙里，毫无顾忌的穿梭而过。当喷泉池出现在我眼前时，它的汩汩流水，竟能在浓浓夜色的包裹下，闪烁出斑斓的银光。我被这黑夜里唯一的光芒吸引，缓缓挪动着步伐，向喷泉池涌动的水流靠去。
我面向喷泉池用大理石雕凿而出的双层花瓣池台，于最底层处探入身子，去窥探水池里是否藏有我命运的指引。但它只是一池洁净的清水，在循环的水流抽离、注入中永不疲倦的波动着，它自不能同我讲述些什么。但那水面荡漾的波纹，于小渐大，圈圈涟漪漫延，却在此时我的眼中映出了我的余生。那浮于表面的洁净，总能被一丝一毫的风波镂刻满目疮痍。可待你要细看那些创伤，却又如同这涟漪般荡漾而散。
我的模样，在我思虑了自己无数形态的悲苦人生后，总算清晰的由水中映入了眼帘。原来如此狼狈吗？可能是从新兵营离开时迎送我的风作祟，或是严之前的行为捣乱，亦或这才是勒慕利马雷迪托的公主殿下最真实的一面。那头一直被侍女精心打理的长发此刻看着如此毛糙与凌乱，它们是那么随意的绑在脑后，但发带却约束不了某一些发丝执着的逃离，那些发丝在此刻正随意飘散于我的前胸，伴着夜风吹拂的频率，轻微晃动着。我那双从以前就没怎么仔细凝视过的双眸，此刻看着有些充血红肿；脸颊处也有泪水光临过的痕迹；鼻头看起来也红红的，像个小丑。不知为何这么想着，我竟被自己逗笑，于是水中的自己便朝着我傻傻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在看什么？”
在我笑容绽放的同时，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低沉且动听的声音。那声音，是好几个月来我再不曾奢望聆听过的，因为我坚信，我这一生都将与它告别。但谁能料到，此时此刻，它竟会再一次于我耳畔飘荡，而它的主人正站在我身后。
我的笑容因为惊讶而冻结在了嘴角，我急迫的转身看去——苹果园依旧在夜色的怀抱中，寂静无声得如同被放置于虚幻空间一般。那个还是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着装的男人，不知是因为衬衣的洁白，还是他或许真的有一层圣光，竟为我驱散了黑暗。我不可置信的闭上眼，再睁开，那层圣光缓缓消散了，可他，Evan，依旧带着我最熟悉的温暖与柔和的笑容在我身前不远处的草坪上站立着，高贵而优雅。
“我的兔子小姐，今天很不一样啊。”我看见Evan在他有些玩笑意味的话语中不疾不徐的迈步向我走来。
我的惊讶慢慢转为震惊，全身竟莫名变得无法动弹。
“……E……Evan……”
“什么？兔子小姐。”
而后，他已站定在离我不足3步远的距离，我能更加清晰的用视线描摹他的五官，他的轮廓，他的身形。那头棕色长发正柔顺的披散在他腰际，像极了一种丝绸，为他的精致赋予了妩媚。他纤长的脖颈处是那条红色条纹挂链，挂链最末端金黄璀璨的十字架耀眼得刺目。
我艰难的咽下嗓间的唾沫，在僵硬的身躯中聚集了一缕紧张。
“……不是真的……”
在我艰难的呢喃中，Evan微笑着歪了歪脑袋，他的双眉轻轻蹙在了一起。
“这是梦……？”我也不知原本的紧张是如何化为了行动的能量，我竟主动向他迈出一步，颤巍巍伸出左手，想去触碰Evan的脸庞。
Evan的红瞳中映照着我此刻的举动，他像是读懂我一般，迎向了我。他微微弯腰，单手拉住我伸向他的左手，另一只手轻轻环过我的腰身，将我拉近他怀中。
这一瞬间来自Evan肌肤的温度与触感，在我身体每一寸神经脉络间漫延，我感觉身体正不可控的颤抖起来。
“是真是梦，您现在觉得呢？”
我抿着唇凝视着那殷红中的深不可测，此刻应该是有万千疑惑在我胸口激荡，但我竟然丝毫理不出质问的思绪。
“……Evan……”我只是叫着他的名字，想抛开一切思绪的纠缠。
“深夜太冷，您穿这么单薄，可不好。”Evan此刻松开了我，轻柔的抚摸过我松散的发后，那双纤细修长的手开始穿过我单薄斗篷的遮挡，游走到我的颈部。侍女的这件套裙有着稍高的领口，那道永不褪去的痕迹此刻被掩盖得密不透风。但Evan正一点一点解开领口的封锁，似是刻意而为想去观赏一般。我有些排斥的伸出手，搭在他手腕上制止着他的继续。
“让我看。”Evan并不是请求，话语里有着不容反抗的命令意味。
“过去了，结疤了。”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回答，但好像过去的一切都在那道伤口中，凝结的疤痕，正是封印不堪回首之夜的符咒。
“让我看，好吗？”Evan笑了笑，似乎那道疤痕是他培育的珍宝，种植在我体内，此刻他不过是来查看，珍宝还有多少时日可以成熟，因为他在等待，等待采撷之时。
我加大了握住他手腕的力道，但也只僵持了几秒，便放弃了无声的抗拒。在他轻柔的拉开我领口时，有微凉的风轻轻钻入颈间，缠绕在上滑动而过，那霎时的触感不知为何让我想到了环绕于颈间的蛇。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然后却见Evan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刚才的暖意与柔和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的眼中浸满了难掩的怒气，整个人散发出压迫的气息。
Evan落在我颈项上的指尖，有了一丝微弱的颤抖，我顿时有些恍惚，在我以为那些颤抖是因我而起时，后一秒我便深信，那真的来源于Evan。他过于反常的行为，让我茫然且新奇。
“……Evan？”我轻轻叫他，因为他的指尖此刻正不停摩挲着我脖颈上的疤痕。这让我感到一种烦躁和莫名的难耐。
Evan像是被我唤醒般猛地止住了动作，他退开一步，又是最开始的那副高雅气度，为我整理着套裙和斗篷。但我却听见他说出了一句让我细想后才明白的话语，也是在那刻让我懂得，Evan想看的可能根本不是那道伤疤。
“疤痕附近的痕迹，您打算留多久呢？”
我先是疑惑，然后茫然，接着伸出手下意识的抚上脖颈，最后是一个画面在脑海中闪过，那是严伏在我身前曾靠近我颈项的模糊画面……
我的脸颊顿时烧得通红，我忙不迭的转身，探向喷泉池，慌张拉开领口后，在池水的晃动下，朦胧的看清了Evan说的那些痕迹。
“果园有小虫子嘛……明天就好了。”我故作镇定的紧了紧披风，在喷泉池台坐下。
“哦？”Evan挑了挑眉，走向了我身侧。
我慌乱低下头，看着脚下生机盎然的绿草。
“……你什么时候到勒慕利马雷迪托的？”
“很重要吗？”
“很奇怪。”
Evan在我的回答里，又露出了笑容。
“不，您就当这是……”
“神明的旨意？”
Evan有些惊讶的睁大了那双深邃的红眸，他确实很难想到这句话会从我口中说出。
“Evan，你像幽灵。”
“为什么这么觉得？”
“你不应该在勒慕利马雷迪托，你不应该出现在这座城堡。”
“我的兔子小姐在这，我想或许我也该在这。”
我疑惑的看着他。“你又想计划什么？”
“您忘了吗？我说过，我对您从来没有过阴谋。”
“那告诉我，为什么教廷要我们修教堂？！”
Evan在我的问话间，坐在了我身旁。他侧头凝视着我，看我眼中突然溢出的愤怒，他无奈的笑着，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子。
“勒慕利马雷迪托需要教堂。但我想，既然已经传达给国王，那就足够了。”
“我们不需要。”
“兔子小姐，是否需要、是否修建，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他温柔的将手抚上我的发，手指搅动着发丝，一遍又一遍。
“Evan，我的生活在那晚……”我停顿了几秒，攥紧拳头，叹出一口气后又继续说起来。“我的生活在那晚之后全部破碎了，什么都回不去了。”我抬起头深深的凝视着Evan，“你也不是那个我以为能无话不谈的Evan，严……严也彻底从我生命中消失了。现在我看见的你，一定是一场梦，一种我陷入今晚奇怪氛围中的疯狂。可能是我要死了，对吗？这多好……”
“嘘——”Evan的红眸中有了情绪的波澜，他伸手捧住我的脸颊，想打断我突然汹涌而出的话语。
“……不要制止我好吗？如果这是生命的最后时刻。见到你，见到严，这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我从小就在这肮脏、迂腐、枯燥的城堡中，我的言行举止总是被嵌入骨髓的皇室教条所束缚。我做梦都想逃离……但我知道不可能，做不到。所以严出现了，起码他懂我的向往。然后我又遇见了你，你是那么不一样……不一样……”
“我说过我会革新，为了您。”
我拼命的摇着头。“不，饶了我。革新只是另一种施加在我身上的枷锁。”
“您想让我怎么做？”
我深吸一口冷气，Evan突然低下头，将他的额头紧紧贴于我的额头上。
“告诉我，我的兔子小姐，您想让我怎么做。”
我听见他真诚的寻问，仿佛他正等待着我向他许下愿望。
“我……我不知道……”
我大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却在这样的恍惚间看见Evan越来越近的脸庞，聆听到他频率越来越快的轻柔的呼吸。而后是他赠予的一个温暖且蜻蜓点水般，触碰于我唇上的试探的亲吻。很有礼节性，能知道，这就是独属于Evan的温柔。
“我能吻您吗？”Evan靠得很近，他低沉声线的颤动，正在我耳膜间跳跃。
我带着一脸绯红，震惊凝视着那红眸中漾开笑意里裹挟的欲望。我攥紧斗篷的一角，紧张得几近窒息。
“……不……不对……你这是违背……”
“违背教廷规章？”
我狠狠地点着头。而后Evan却笑出了声。
“这如果是梦，教廷规章算得了什么呢？”
“那也不能……”
“可我想吻您。”
话语后，我感觉自己被猛地拽入了Evan的气息中，他没有严的狂躁和难耐，只是轻柔间绵长的深情和抚慰，有时又似乎是他对我的深度探索和品尝。当Evan最终松开我时，我已经丝毫没有力气主动离开他的怀抱。这是一个我始料未及而又从未体验过的吻，他剥去了了我所有的坚定与伪装。正如Evan说的，这如果是梦……那一切的束缚和制度都算得了什么呢？
我紧贴在Evan的胸口，侧耳聆听着那一次次来自于他胸膛深处心脏的跳动，那每一次有力的心跳声，似乎是紧缚于他周身的禁忌锁链正一截截断裂的声响。我伸出手，就那么自然的随着他肌肤的轮廓勾勒着他胸口的形状。
“Evan，梦里是能突破禁忌的吗？”
在我问出这句话后，我感知到Evan的气息变得有些急促，他轻轻将我从他怀中推开，让我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我想到很早之前看的故事，是圣经里的。亚当和夏娃……”我看见Evan的神情变得复杂。“蛇引诱他们吃了苹果。”
Evan贴近我，再一次解开了遮挡我疤痕的领口。这一次他将吻落于此处。
“你……邀约我去城镇时递交给我的信，是一条蛇送到苹果园来的，所以你是明白的对吗？你其实……”我感觉Evan用牙齿咬住了那块疤痕，如同那晚他救了我一般，在伤口处舔舐与吮吸。而后他缓缓伸出一只手，遮蔽了我的视线。
“没有亚当，也没有夏娃。您永远是您自己，而我是您的Evan。”
“我的……”
“对，我为您交出一切，我为您清除一切。”
“骗子。”
在Evan夺取我视线的这一时刻，我的感官正在无限放大。我能感觉到他吐息出的每一个字正游走过我的耳廓、脖颈、锁骨……
“我向您许诺。您是绽放在我梦中最圣洁的那朵曼陀罗，是我永不枯萎的欲望和烙印于我心脏中渗血的十字刻痕。”
Evan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而后我们的位置是怎么变换的，我不得而知，我只能在感官中察觉到一丝腾空和跌落。这一刻跌入的是我后背轻轻碰撞近的他圈住我的宽阔胸膛。今夜，我深刻明白，身后那传来心脏剧烈跳动的胸膛将成为我深深陷入的囚牢。
“所以，请您不要将过往、悲伤、疑虑、痛苦留在今夜。请感受我，接受我，只想我。”
随着Evan的话语，他已不等我再疑问什么。蒙住我双眼的手突然松开，移至到我的唇瓣，一只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按压在我的唇齿间，我的下颌则被其他手指勾动着，一个拉力下抬升起我的头颅，那一刻我的视线被强行锁定在了从身后低头凝视着我的Evan，他丝绸一般的棕色发丝顷刻间如瀑般在我眼前涌现，Evan的吻变了，那是他体内尘封得最深、最炽热、最不可公之于众的欲望。
可很奇怪，在这样一个有着浓烈占有气息的掠夺下，我竟想起自己从他手中接过的那只小兔子，我感觉自己此刻就像是在抚摸那只小兔子的毛发。所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了，我正后仰着头，全身心的接受着这场掠夺。而我的手正轻轻抚摸着Evan的长发，触碰间，肌肤产生的舒适感，是从心底升腾起的难以言喻的欢愉。这个吻真的很长，长到我觉得Evan已经开始想剥夺我的呼吸，但后一秒他便恰到好处的收回了一切。
“Evan，这很奇怪……不对……这个梦不对。”
Evan突然笑了起来，红眸中的笑意裹挟着几近疯狂的□□。
“不，梦里没有对错。”
随着这句回答，我感觉到包裹我心脏的胸腔上那温暖中产生激荡热情的双手，它们正一路下移，在最后的地点开始褪去我破碎的抵抗。
“别紧张，交给我。”这是我在今夜最后一次清晰的听见来自Evan的呢喃。
这一夜，梦境的无常赋予我魔法。我感觉自己化为了那把被Evan演奏的维奥尔琴。每一缕弓弦正在他动情的播动下酣畅淋漓的颤抖着，在前奏即将收尾时，Evan又用手轻轻拉动琴弓，让在空中飘散的音符串联出一篇崭新的乐章，忘我、纵情又沉醉。而这把维奥尔琴，陪伴着我，在这浓浓夜色中完成了最美妙的升华。
最后的结束音被Evan以吻封缄。我的眼前只剩一片朦胧，感觉整个身体都变得虚脱无力。
“……Evan……我……”
我闭上眼，深深呼吸此刻清凉的空气，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在这场怪异的升华间还没有平复下它的热切和急迫。当我睁开眼时，却意外的发现，所有的一切恰似被无尽黑暗吞没殆尽。
因为此刻的苹果园寂静得只有我自己每一分每一秒的呼吸，身后的喷泉池依旧鸣奏着动听的流水之音。但现在只剩下无尽的诡异。
我慌乱的从地上站起，原地环顾着四周。这喷泉池旁、苹果园里根本没有Evan来过的丝毫痕迹，我惊恐万分的快速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装，依旧是离开严时那般模样。我恐惧着、羞怯着、又有些羞耻的捂住自己的脸颊。在这浓厚的夜幕中，让我能确定唯一真实的竟然只有此刻我炽热无比的脸颊和在我体内急速跳动的心脏。
所以，是梦……吗？
之后，我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逃离了苹果园。莽莽撞撞回城堡的路途中，自然被巡逻的卫兵发现，他们惊慌的神色搞笑极了，但好在都乖乖听了我的话，卫兵不作声张，只一言不发的护送我回了卧房。
原本以为到达卧房门外时，我会看见那双眼要喷出杀戮之气的索亚，但却意外的在卧房门口没有看见那个男人。这也算是一种羞耻之梦后带来的幸运吧？
推门近卧房，躺在床上的侍女像是等到拯救她的天神般一下跃起。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便赶紧朝我走来。
她扶着我坐下，为我脱去斗篷和套裙，但突然她的动作僵住了。她惊讶的捂住嘴，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袒露在她眼前的身躯。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我扶着侍女，她却满脸心疼的想制止我走向镜前，但我还是直面了那个画面。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感到惊讶的了，不过是肩颈和锁骨上都留下了演奏者的痕迹。然后我知道了，原来，那不是梦。
我伸手抚过演奏者赐予的每一个圣痕，说不清的情绪在胸口积聚。
“今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对侍女说，也对自己说。然后惊觉，这句话竟已是我今夜讲述的第二遍。
今晚的勒慕利马雷迪托，注定是我此生最漫长的一夜。那夜幕中尽情绽放的欲望和罪孽，终将囚禁我的□□和灵魂。我无法奉献给谁，我只在等那夜幕中被从地狱里释放的魔鬼，随着它效忠的养育者，前来吞噬我。
而如果，我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我将面临什么，或许真的……
“今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