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跟母后的沟通并未持续多久，她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可我明白她固执的不愿同我多说什么，那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时日里更多的陪伴在她身侧。
当晚就餐前我回到了独属于自己的那方天地中，这间温柔包裹着我曾经的喜悦悲伤、情思茫茫的卧房依旧是从前的模样。我步入其间，打量着一件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品，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物是人非的凄楚感慨。我很意外自己此刻的多愁善感，唯恐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再次霸占我的身心，有些懊恼的摇了摇头，将那种正在蔓延的情绪摇散摇碎。而后我让侍女帮我脱去链甲，并在她的帮助下于盛装热水的浴桶中洗净了一身的污秽。右手上的刀伤，我早就不需要医生再次诊断，战场上遇到这种伤势，才开始靠医生止血、缝合就足够了，剩下的无非就是让自己记得在伤口上涂抹消毒、消炎的药，并勤换纱布即可。所以这一刻我不过是让侍女为我做了后面的事情。
结束放松身心的泡澡后，侍女为我换上了一身浅粉色的宽领丝织睡裙，并配以洁白的曳地宽袖长外套。这件外套是羊毛面料，内衬的颜色和睡裙一致，淡淡的粉竟刹那间把我映衬得过于温柔、可爱。较深的V型翻领，在胸口前恰到好处的收口，留出肩颈和锁骨的优美线条。此刻，侍女挑选出一条白色丝质缎带，那条缎带虽微微透明但覆于我颈项上依旧恰到好处的遮挡住了那抹永远无法消退的疤痕。
我对侍女微笑表示谢意，随后伸展着唯一能动的左臂，惬意的将自己沉入久违了的鸽绒大床中，享受铺在床垫上柔软绒毯的触感和霎时在我鼻腔中弥漫开来的甜香。
远离战争果然才能获得幸福。此刻我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和必赴的会议而从沙场上抽离，可那些为了守卫勒慕利马雷迪托的战士们却还在未知的险难中流血、牺牲……想到此，我将左手捂于眼前，那些可怖的尸横遍野又一次定格在我脑海。Evan，我希望你真的是勒慕利马雷迪托不再破碎的唯一希望。
临近就餐时，我好不容易说服在房门外依旧守着我的卢满科自行下去休息。随后我便缓步穿梭于城堡的楼道间，目的地是母后豪华的寝宫——我和她重聚的晚餐被安排在那。当我坐于用黄金点缀的雕花长桌前，注视着长桌之上被摆放于精致餐盘中的食物，竟让我察觉了其间的细微变化。虽说大鱼大肉依旧不缺，但分量和食材用料与从前相比都不再凸显浪费和奢靡。除此之外，母后款待宾客的方式也有了异样。如果换做以往，不论父皇在世与否，母后对于贵宾来访的款待从来不会简化处理，她喜欢金碧辉煌的礼堂里歌舞升平，她享受舞者、乐师尽情施展技艺中宾客沉醉其中的神色，她爱灯火通明的喧嚣在饕餮盛宴中持续到日升月落。那是她向贵客展现勒慕利马雷迪托财富的方式之一。可这一次对于教皇——Evan，那所有的奢华和恢弘都不复存在。没有盛大的欢迎晚宴，没有乐师、舞者的华美装点，更没有让人垂涎欲滴的极致美味。所有来宾——不论是Evan这般的贵客，还是随着Evan一道前来的护卫，大家都只是被安顿在了卧房内静静享受符合自己身份的美食。Evan的士兵们被定为普通级贵宾待遇，侍从为他们居住的合宿屋里送去了早已配置好的餐食。对于Evan，母后则是吩咐侍从们在他的饮食上细致一些，不能出现差错。这种款待让我觉得跟旅客入住旅店毫无差别，可能只有不用付餐食费这唯一一个不同了。
不知Evan有否将此时和多年前他还是枢机主教身份，奉当时教皇之命来访勒慕利马雷迪托所受的待遇相做对比呢？或许此刻，在迎接上寒酸了许多，但在卧房的配置上母后却将独一无二的奢华呈现给了他。
Evan被安顿在了城堡最右侧第三层楼的独立贵宾卧房内，那一层楼向来都是皇室亲眷才能前往和居住的地方，而那间供于Evan居住的卧房也正是城堡里最富丽堂皇的一间。它的布局陈设和室内装潢绝不亚于母后的寝宫。看得出，母后将此间房供于Evan居住，或许不再是为了展示我们苟延残喘下仅有的奢华，更主要的是证明母后看重Evan尊贵的身份，她想用这些细节的展现去向Evan表明我们对他的敬重。
“明天在会议上，不管你听到什么都给我控制住你的脾气。”
当我正切下一小片火腿往嘴里塞时，母后在长桌的那头用刺绣着玫瑰纹样的金边丝绢擦了擦嘴角。见我这般模样，她皱了皱眉，我原本以为她会让我注意吃相，但她开口却竟是提醒我注意明天会议上自己的行为。
我咽下口中的食物，也用丝绢擦了擦嘴。“会议我就旁听而已，不会多说什么的。”
“你长大了，自有想法，但毕竟你还太年轻，遇事也更容易冲动。你要明白，会议本不是诞生公平的地方，无非是有人步步紧逼，有人顾全大局。”
“……那就是罗素·霆卡尔步步紧逼咯？好歹Evan……教皇在，他还能过分不成？”
母后突然虚弱的笑了起来。“你以为教皇大人没有自己的考量？不会审时度势？谁更能成为他的利剑，他自然会帮谁。”
“……您觉得教皇可能会偏袒他？”
“谁能知道呢。”母后说到此，撑着桌面站起了身，一旁的侍女立刻上前将母后搀扶住。“这位教皇大人，跟上几任完全不同，始终让我看不透更深层面的他。这场战争我猜测可能也有他的怂恿，毕竟罗素·霆卡尔这个人，以前只愿意守着他的矿石，从未计划过吞并与扩张。自从他从属教廷后，一切就变了。如果教皇是这场战争的引导者，那他有何种理由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呢？”
“但您之前跟教皇说的那些……”
“哎……你带兵前往北区后，战事也越发不受我控制起来。正因为我知道罗素·霆卡尔听命于谁，又考虑到多年前我们跟这位教皇好歹也有交集。我为了勒慕利马雷迪托便放下了对你父皇之死的执念，寄信于这位教皇。说来也真是，虽然他从未回复信件给我，但罗素·霆卡尔发动的进攻明显减弱了很多。我看在这一转机上便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恳请教皇出面，组织勒慕利马雷迪托和摩纳力诺的谈和会议，并告知他愿意在战事平定后为教廷效忠。信里我表达的是，我和罗素·霆卡尔均前往罗马，毕竟不方便教皇跋山涉水。但没想到这次他很快速的回信了，不仅建议谈和会议就在勒慕利马雷迪托召开，还建议我将你召回，一同参与议事。”
“教皇……建议的？”
交谈间，母后已在侍女的帮助下换上了鹅绒睡裙，外搭着一件深红色的曳地长袖晨衣，躺坐在那张用象牙拼接雕凿而出的大床上。
“我也跟你一样意外，总觉得他……”母后朝我投来的视线突然深邃起来。”你和这位教皇除了多年前城镇那事之外，还曾有过什么交集吗？母后也不傻，教皇手上的伤必定是你造成的吧？”
听到母后点明这一事，我有些窘迫的搁下了刚拿于手中的刀叉。
“……是……也不是。”
“不管是或不是，他对你似乎另有所图。”
“为什么这么说？！”
我惊讶的瞪大了双眼，直愣愣的看着母后，心里竟然有些慌张。此时的母后却已闭上了双眼，她将头仰起轻轻地靠于身后的靠垫上。
“这‘所图’要看是‘图’什么了，是用你作为人质要挟我呢？还是你对于这场会议、这场战争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如果都不是，那为何他会开恩于你？毕竟对于教皇的伤害，无论何种形式皆为死罪。而他对你的行为，却如此轻描淡写的带过。”母后说到此突然睁开了双眼，她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我身上。“我只能觉得你对他而言是有价值的。我从他对你的态度上感觉不到敌意或者杀意，所以我能向你保证……”母后的眸眼深处竟然在此时有了一丝情感的颤动。“局势再危险，你都将是绝对安全的。”
母后的话语让我疑惑起来，我起身走向她，坐在她身侧并轻轻靠入她怀中。我感受着母后几近枯槁的身躯，哪怕她穿着晨衣和睡裙，都能让我触摸到她骨骼的轮廓。霎时间，一阵恐慌在我内心深处蔓延。
其实我对母后分析Evan对我的“所图”并未过于在意。真要说的话，相比母后，我其实分析得更为大胆。我自认为，或许我是被置于Evan更大霸权里的某一环，也或许是被置于他最后人性中深藏着的细腻情爱里，不管是二者中的哪一个，可都注定不会是勒慕利马雷迪托局势走向恶化时能让我完全独善其身的理由。可在母后所站的角度来分析，她却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我能逃过这场勒慕利马雷迪托的“革新”浩劫。
但我知道啊，这场“革新”浩劫是我注定无法逃脱的，或者说Evan是不允许我逃脱的。毕竟在多年前城镇的那一夜，这场勒慕利马雷迪托的“革新“浩劫正因我而起……
“母后，如果勒慕利马雷迪托真的不再安定，我绝不会放任不管的。您将面对什么，我就一同面对什么。”
母后轻柔的抚着我披散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却良久未说出任何话语。我抬头注视她，竟见她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
“母后？！您这是怎么了？！”
“……我的傻孩子。勒慕利马雷迪托会好的，都会好的。如果是你，一定没问题的。你一定要从大局出发，成为勒慕利马雷迪托最坚硬的护盾。”
我本想开口继续追问母后这些迷雾一般的话语，但她却并未给我机会。只见她轻叹一声，而后将我从她怀中推离。
“你回去休息吧。若真如教皇所言，晚些时候罗素·霆卡尔将会到来的话，我还是要养好精神去接见一下。”
“届时我陪您……”
我的后话在母后缓缓抬起的“禁言”手势里被封存。
“不用了。明天会议上做到我对你的要求就行，你下去吧。”
看着母后再度闭合上的双眼，倾听着她轻浅的呼吸，我最后握了握她的手，在她额前落下一吻后，起身离去。
今晚被秋夜怀抱的城堡或许注定喧嚣、凌乱吧？在返回卧房的路上，我突然这么想着。抬头望一眼被琉璃窗阻挡的夜色，我当即决定选一段稍远的路线放空自己。那条路线上有一架凌空而建的露天长廊，它连接着城堡三楼的通道。我深知自己是刻意挑选的，而目的……我却无法判断是为了让自己走入有Evan存在的空间，还是想在延长的回房路线中静享不多时便会被掠夺而逝的寂静。
露天长廊并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如果将我此刻站着的地方称作“首”，那在此处一眼便能看见另一端的“尾”，而长廊的首尾处都各有两名士兵把守，“首”处的士兵对我行了军礼后，便不再关注我。
我刻意放缓脚步，抬头仰望着漫天星辰。那斑斑点点的光亮竟在刹那间让我想到了很小很小的自己曾拥有过的无忧无虑。即便那时也没有绝对的自由，也不是为自己而活，但却都不曾让我有如今的压迫和窒息。我对着那片星辰展露出无奈的笑，随后便决定偷偷地幼稚一回。我走向长廊旁的护栏处，将自己全身倚靠在上，而后伸出手一颗、两颗、三颗……无声的在心中默数起了夜幕上垂挂的繁星。原来我想延长的不是回卧房的时间，我想延长的是我在勒慕利马雷迪托再也回不去的过往和它将不再拥有的安宁。
就在我数到第一百三十六颗星星时，城堡四周号角声骤起。那沉闷的呜鸣像是一位垂暮老者的最后哀嚎。我抛开那些星星，猛地将半截身子探出长廊的护栏外，并伸长了脖子透过长廊前好几座塔楼外形的建筑，从其间的空隙中望向了通往主厅的那条道路。我看见那里正行进着两列全副武装的军队，为首的领队正高举着橙色旗幡，而旗幡上刺绣的正是摩纳力诺的恶狼纹章。
这一刻我于长廊处的闲庭漫步被摩纳力诺士兵的到来彻底干扰。心里也没来由的烦躁起来，但我知这大概率是因为自己清楚，此时此刻才休息片刻的母后将要准备迎接这群虚伪之徒了。我狠狠的深吸了一口四周的空气，竟觉得在这夜幕之下慷慨无私的空气中蕴藏了一股隐忍与不安。
我突然开始奢望这片土地真的有神明存在，这样他是否就能预知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万物今后的命运该当如何？
重新回到卧房的我神情一定异常凝重，因为自我进屋后侍女的一切行为都畏畏缩缩起来。看着镜中映出的她为我梳发换装的模样，我却突然想起已化为亡魂的那个最懂我的侍女。如果她还在，或许我早已将心中的所思所虑全盘告知了吧？
夜晚渐渐走入了最深的黑暗中，暗到一切号角的呜鸣都在城堡的死寂里化为噩梦的泡影。可我在温暖柔软的大床中却辗转寻觅不得睡意的身姿，索性离了床，叫起隔间睡意正浓的侍女，让她为我翻找出以前我练剑习武时穿过的训练服。
那是一袭深灰色的紧身套装，上衣的左肩到左臂手肘处装饰着一片动物毛发，看起来像是灰狼的毛发，右手的袖子并未做任何装饰，仅在袖口上同左臂的袖口一样配有一圈狼毛，前胸则用同色系的丝线绣上了勒慕利马雷迪托的猎豹暗纹。下身的灰色紧身长裤在两个裤脚处也如同袖口一般，缝制狼毛作装饰。这套衣服毕竟是训练服，一切都简简单单，但让当时才穿这上这件衣服的我感觉到了一种野性姿态。可此时此刻因为右手受伤的缘故，在侍女费力帮我穿好这件衣服后，我看着自己映照在镜中的模样，哪里有什么野性，不过是多出了些许的落魄意味。但即便我是这般状态，还是撼动不了当下的决定。冗长的夜无法让我沉入睡意中，那我就将这一刻的自己交付于刀光剑影里。我让侍女将我披散的长发绑成马尾束于脑后，整个人看上去确实精神了一些。而后我在腰间系好用牛皮特质的腰带，别上那柄长剑，踏上深棕色的短靴，为侍女送去一个眨眼后，便拉开卧房大门随着烛光通明的长廊往练武场走去。
其实在失眠的夜里，我并非第一次选择用舞刀弄剑来消磨时光。驻扎在战场时，这是我无数失眠的夜里都会采取的方式。卢满科也不知道陪我送走了多少个月夜迎来了多少次日出。
此时我奋力的用左手挥舞着长剑，但毕竟不是惯用的右手，长剑挥出的力道属实小了不少。我看着手中只刺入人形木桩一小段的剑身，并不满意的瘪了瘪嘴。这让我意识到在今后的训练上，我也该加强左手的锻炼了。如此想着，我用力抽回长剑，并用一记回旋转身想借力将剑刃刺穿木桩，但就在这一时刻我竟听见身后传来了阵阵刺耳的嬉笑声。这突兀闯入寂静夜幕中的聒噪，顿时让我警觉的收回了出剑的动作。我慌忙侧身将长剑斜挡在胸前，脚下的泥地则被我快速变换站位的动作划开了一条印痕。
练武场四周的火把在夜风中摇曳，颤动的橙色光辉将那笑声的主人们照得清晰可见。我紧锁双眉，眼神犀利的凝视着声音传来处正站着打量我的五个人。他们不是城堡的士兵——我的士兵们守规矩多了，绝不可能在这个时间段有如此没规没矩的行为和动静。而那懒散轻浮的模样，也让我能断定绝不会是Evan的士兵。如此排除下来，那这五人的归属只剩下今晚迟来的摩纳力诺的军队了。
“小姑娘不回去睡觉，在这瞎舞什么剑呢？”
那五人中一位身材匀称，个头高挑的金色长发男人主动朝我喊着话。我并不想作答，只是缓缓将长剑放低，但依旧没有卸下防备。我冷冷的观察着他们，这五个人的着装除了跟我说话的这位看起来要精致且讲究很多，剩下的四人都身着士兵铠甲下的内衬服。
“诶——！！你是被我们克希尔将军给迷倒了吗？！哈哈哈哈……”
五人中一个较为健硕但个头比金色长发男人稍矮一些的壮汉朝我缓步走了过来，他说话的口气充满了自负和轻佻。
“您如果把每一位女士眼中的轻蔑和厌恶都当作是对某人的沉迷，那我也挺替您感到高兴的。至少，您脸皮够厚。”
我将长剑直直的伸向迈步朝我靠近的壮汉，用我的行为警示他不能再靠近一步。
“嚯哟？！”听到我的回答，壮汉就像是发现新鲜事物一样，两只眼睛突然炯炯有神。“将军您听到了吗？！这姑娘勇气可嘉啊！”
我不知道我说出的话中有哪一点能跟笑话划等号，但确实那五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大笑起来。
“如果你们是勒慕利马雷迪托的客人，还请各位回房休息了。练武场不对外。”我提高声音，压制住了他们所有人神经质一般的笑声。
“你这女人真有意思嘿。你们这其他女人看见我们跑得比受惊吓的狗还快，就你……也只有你吧？敢对我们汪汪叫。”壮汉双手环胸，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我。
“是吗？那可巧被你发现我的秘密了。”
壮汉挑了挑眉，期待着我的后话。
“我有一个见着什么物种就会说什么物种话的能力。”说罢，我近乎嘲讽的对他们送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我这一乐，让除了克希尔之外的人都握紧了拳头。
“女人你是不要命了？！”壮汉猛地又向我走来一步，我狠狠将长剑抵在他胸前。他倒是丝毫不把这个警示放在眼里，眼神中溢满了不屑，他瞟了一眼我手持的剑后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剑你会用吗？要不要我教你？”
“得了，得了。你就真是见一个姑娘就逗一个。今天你控制好自己，王子殿下可跟我交代过了啊。”克希尔挠了挠头，点明了让壮汉不能为所欲为的原因。“再说了，这位姑娘其实身手不错，想必应该也是他们国家重点培养的武将吧？毕竟掌权的是女王，在女性习武上还是比较开明。你要是惹着别人了，小心弄伤你。走啦，回去了。”
“啧，伤个屁。”我听见壮汉不满的小声嘀咕了一句，而后他回头对那四人说了句“等会儿”后，便又一次满眼恶心神色的凝视住我。“要不是我们王子殿下传达了死命令，你这个小身板还能有多大能耐？恐怕也早就是我的猎物了。”他说罢竟对着我做了一个顶胯的动作。
这一瞬间，我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这是何等的侮辱和挑衅？那一刻我满脑子只想让这男人去死。毕竟拥有龌龊思想的垃圾就应该被尘土掩埋，或许经过各种蛆虫的关怀，这些垃圾才能慢慢分解出有价值的物质吧？
如此想着，长剑在我手中近似无形的向壮汉脖颈处晃动了一下。刹那间牵引而出的殷红血链在夜幕中割裂开猩红的深渊。壮汉那张脸孔上定格的最后一个表情是疑惑和惊恐，但他也没法再自负的对我多说些什么，此刻他的脖颈横切面正完整的展现在众人面前，其间被削断的血管正喷涌出他躯体里鲜艳的水源。而那颗我看都不愿看一眼的头颅正掉落一旁，咕噜噜的滚向他伙伴们站的地方。
我抖了抖剑身上残留的血液，往后退开几步。嫌恶的看了一眼衣摆处被喷溅到的血红，一时间我原本想在练武场打发夜晚时光的心情荡然无存。而壮汉的伙伴们早已对我咒骂声四起。好在我们都身处战争时期，如此身首分离的场景大家早就见怪不怪，而之所以他们情绪会这般激昂，不过是因为从他们的视角里认定我竟莫名其妙的杀害了他们兄弟。
克希尔也没有了最难能可贵的冷静，他双目凶恶的凝视着我，并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向我。另外三人则纷纷拿出了武器，早已骂骂咧咧的朝我跑来。他们根本不关心我杀害壮汉的真实原因，他们根本不会去想壮汉是否本就做过引来杀身之祸的事。在那群同流合污之人的潜意识中，壮汉就是他们的代表，所做之事也是他们愿意放纵、愿意参与的。而我的还击和制裁，正是对他们“向来如此”的莫大颠覆。
我突然感到兴奋和渴望，这种颠覆是值得的，是血液涌动下萌生和滋长的勇气。这种颠覆是必须的，这是获得尊重和话语权的不二法门。
此刻那三人同时向我发起的猛烈进攻招招狠毒，他们袭向我的每一剑每一刀最终目的都想将我变成一具尸体。我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如愿以偿。仅能活动的左手握紧了长剑，配以我灵活的身法，他们的每一招都被我化解。可他们对我的围攻战术，确实也有一定的优势，我的体力在同他们一次次的周旋中有了明显的下降，我感知自己呼吸的沉重，就连躲避和回击的速度也肉眼可见的在变缓慢。但庆幸的是在战场上的历练让我成长迅猛，几个回合咬牙坚持下来，他们在与我打斗中各自出招的顺序和习惯都被我洞察。我以此为突破口，层层化解，转防守为进攻，到后来竟也勉强让我成功的以一敌三。
浓浓墨色下的练武场，烛光在乍起的晚风中剧烈的抖动起来。光影狂乱、躁动，笼罩着瘫在地上的三人此刻滑稽的模样。他们一个捂着被割裂的脚踝，一个在努力爬向自己的右腿，另一个是摸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双眼，正“呜呜啊啊”叫个没完。想到之前他们的狂妄，再看看他们此刻惨烈的模样，我虽然还未能从激战中平复下来，但得胜者的自豪已在我血液中翻涌，我露出轻蔑的笑容，而后将沾满鲜血的长剑狠狠的指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克希尔将军。
“就这能耐吗？！”我高昂着头，不知为什么心里的杀戮欲望如同暴虐的烈焰般越烧越旺。
“不自量力！！”
克希尔被我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行为彻底激怒，他冲向我的速度快到让我汗毛倒竖起来。他的强大让我瞬间感觉到了恐惧，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时曾有过的感觉，那感觉如何形容呢？它能让我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霎时间变得敏感，因而通过这种感觉让我察觉到了肃杀带来的极寒和死亡冷冽的封冻。我原以为克希尔应该跟那四人一样毫不中用，但这个判断在他划伤我脸颊的刹那就让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
克希尔竟然不是养尊处优的废物，不是只会皮毛功夫的假将军。他向我凶狠挥出的每一剑都快到令我的肉眼难以捕捉，我仅凭身体的下意识行为去抵挡自然已经招架不住。我深知自己的体力已经被他消耗殆尽，加之右手的伤口在剧烈的打斗下有了一丝牵扯。那里隐隐的疼痛和此刻早已渗出绷带的深红，让我后续的还击和出招也有了更多的顾虑。而一时的迟疑自然逃脱不过克希尔敏锐的观察，所以他在那一刻出击了——我很清楚的看到他跳跃的身姿在空中化为一匹恶狼朝我凶残无比的扑来，狠狠落下的剑刃直袭上我无法动弹的右手，我清晰的意识到克希尔想彻底将我的右手砍断。我奋力咬紧牙关，勉强的一个换位让执剑的左手快速将长剑挡于右手前，刹那间剑与剑相互碰撞的脆响在整个练武场回荡，剑身与剑身间划出的刺目火花将我和克希尔沾血的面庞映衬得格外可怖。剑与剑之间的零距离，让我不得不和克希尔面面相对，他猛地加大自己施于长剑上的力道，顷刻间我便被他强大的力量牢牢压制。我迎向克希尔长剑的剑身已经开始了剧烈抖动，他自然明白我的这种状态预示着什么。他胜券在握的俊秀面容上露出了张狂的笑容。
“我不管你是谁，但你胆敢对我们摩纳力诺的士兵动武，那你就是对教廷动武。我现在有权让你以死谢罪！”
听到克希尔咬牙切齿说出的这句话语，竟让我内心有了百般滋味。教廷……为什么又是教廷……
我眼底的情绪变化不知让克希尔看到了什么，他的凶恶竟然消退了几分。但也是刹那之间，我还是明白他想在此地将我杀死的决心已经无法动摇了。我零散的思绪开始混乱，我仿佛又置身于那夜的城镇中。严呢？Evan呢？我想寻找的这两抹身影，竟在刹那间化为克希尔弹开我格挡的长剑后，最后向我刺来的寒光……
我原以为自己真的将会在今夜离开勒慕利马雷迪托，离开母后，离开卢满科，离开严，离开……Evan……
但那一刻神说，不允许。
于是那支弓箭出现了，它划破了肃杀的极寒和死亡的封冻，精准的刺穿了克希尔高举长剑的右手手腕。那把本应在下一秒就夺取我性命的长剑瞬间失去了威力，它委靡的跌落在我脚前，成为了一把普普通通的佩剑。
也是顷刻间，克希尔疼痛难耐的惊呼声响彻天际，我在他撕裂心扉的喊叫里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软的跌坐在了地上。我强迫自己深呼吸了好几次后，这才缓缓扭头看向了弓箭飞来的方向——
夜风阵阵，轻柔且舒心。练武场跳动的烛火好似已窥探了我的心跳频率。他正背好长弓，缓步向我走来。这一刻让我沉入了最初与他相遇的那个月夜，他还是身着那件白色宽松衬衣，只不过原本应该由他拨动琴弦为我带来动听乐曲的维奥尔琴，变为了由他拉动弓弦让他人为我唱出一曲撕心裂肺呼号的长弓。
“……Evan……”
“我在，公主殿下。”
当晚就餐前我回到了独属于自己的那方天地中，这间温柔包裹着我曾经的喜悦悲伤、情思茫茫的卧房依旧是从前的模样。我步入其间，打量着一件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品，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物是人非的凄楚感慨。我很意外自己此刻的多愁善感，唯恐那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再次霸占我的身心，有些懊恼的摇了摇头，将那种正在蔓延的情绪摇散摇碎。而后我让侍女帮我脱去链甲，并在她的帮助下于盛装热水的浴桶中洗净了一身的污秽。右手上的刀伤，我早就不需要医生再次诊断，战场上遇到这种伤势，才开始靠医生止血、缝合就足够了，剩下的无非就是让自己记得在伤口上涂抹消毒、消炎的药，并勤换纱布即可。所以这一刻我不过是让侍女为我做了后面的事情。
结束放松身心的泡澡后，侍女为我换上了一身浅粉色的宽领丝织睡裙，并配以洁白的曳地宽袖长外套。这件外套是羊毛面料，内衬的颜色和睡裙一致，淡淡的粉竟刹那间把我映衬得过于温柔、可爱。较深的V型翻领，在胸口前恰到好处的收口，留出肩颈和锁骨的优美线条。此刻，侍女挑选出一条白色丝质缎带，那条缎带虽微微透明但覆于我颈项上依旧恰到好处的遮挡住了那抹永远无法消退的疤痕。
我对侍女微笑表示谢意，随后伸展着唯一能动的左臂，惬意的将自己沉入久违了的鸽绒大床中，享受铺在床垫上柔软绒毯的触感和霎时在我鼻腔中弥漫开来的甜香。
远离战争果然才能获得幸福。此刻我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和必赴的会议而从沙场上抽离，可那些为了守卫勒慕利马雷迪托的战士们却还在未知的险难中流血、牺牲……想到此，我将左手捂于眼前，那些可怖的尸横遍野又一次定格在我脑海。Evan，我希望你真的是勒慕利马雷迪托不再破碎的唯一希望。
临近就餐时，我好不容易说服在房门外依旧守着我的卢满科自行下去休息。随后我便缓步穿梭于城堡的楼道间，目的地是母后豪华的寝宫——我和她重聚的晚餐被安排在那。当我坐于用黄金点缀的雕花长桌前，注视着长桌之上被摆放于精致餐盘中的食物，竟让我察觉了其间的细微变化。虽说大鱼大肉依旧不缺，但分量和食材用料与从前相比都不再凸显浪费和奢靡。除此之外，母后款待宾客的方式也有了异样。如果换做以往，不论父皇在世与否，母后对于贵宾来访的款待从来不会简化处理，她喜欢金碧辉煌的礼堂里歌舞升平，她享受舞者、乐师尽情施展技艺中宾客沉醉其中的神色，她爱灯火通明的喧嚣在饕餮盛宴中持续到日升月落。那是她向贵客展现勒慕利马雷迪托财富的方式之一。可这一次对于教皇——Evan，那所有的奢华和恢弘都不复存在。没有盛大的欢迎晚宴，没有乐师、舞者的华美装点，更没有让人垂涎欲滴的极致美味。所有来宾——不论是Evan这般的贵客，还是随着Evan一道前来的护卫，大家都只是被安顿在了卧房内静静享受符合自己身份的美食。Evan的士兵们被定为普通级贵宾待遇，侍从为他们居住的合宿屋里送去了早已配置好的餐食。对于Evan，母后则是吩咐侍从们在他的饮食上细致一些，不能出现差错。这种款待让我觉得跟旅客入住旅店毫无差别，可能只有不用付餐食费这唯一一个不同了。
不知Evan有否将此时和多年前他还是枢机主教身份，奉当时教皇之命来访勒慕利马雷迪托所受的待遇相做对比呢？或许此刻，在迎接上寒酸了许多，但在卧房的配置上母后却将独一无二的奢华呈现给了他。
Evan被安顿在了城堡最右侧第三层楼的独立贵宾卧房内，那一层楼向来都是皇室亲眷才能前往和居住的地方，而那间供于Evan居住的卧房也正是城堡里最富丽堂皇的一间。它的布局陈设和室内装潢绝不亚于母后的寝宫。看得出，母后将此间房供于Evan居住，或许不再是为了展示我们苟延残喘下仅有的奢华，更主要的是证明母后看重Evan尊贵的身份，她想用这些细节的展现去向Evan表明我们对他的敬重。
“明天在会议上，不管你听到什么都给我控制住你的脾气。”
当我正切下一小片火腿往嘴里塞时，母后在长桌的那头用刺绣着玫瑰纹样的金边丝绢擦了擦嘴角。见我这般模样，她皱了皱眉，我原本以为她会让我注意吃相，但她开口却竟是提醒我注意明天会议上自己的行为。
我咽下口中的食物，也用丝绢擦了擦嘴。“会议我就旁听而已，不会多说什么的。”
“你长大了，自有想法，但毕竟你还太年轻，遇事也更容易冲动。你要明白，会议本不是诞生公平的地方，无非是有人步步紧逼，有人顾全大局。”
“……那就是罗素·霆卡尔步步紧逼咯？好歹Evan……教皇在，他还能过分不成？”
母后突然虚弱的笑了起来。“你以为教皇大人没有自己的考量？不会审时度势？谁更能成为他的利剑，他自然会帮谁。”
“……您觉得教皇可能会偏袒他？”
“谁能知道呢。”母后说到此，撑着桌面站起了身，一旁的侍女立刻上前将母后搀扶住。“这位教皇大人，跟上几任完全不同，始终让我看不透更深层面的他。这场战争我猜测可能也有他的怂恿，毕竟罗素·霆卡尔这个人，以前只愿意守着他的矿石，从未计划过吞并与扩张。自从他从属教廷后，一切就变了。如果教皇是这场战争的引导者，那他有何种理由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呢？”
“但您之前跟教皇说的那些……”
“哎……你带兵前往北区后，战事也越发不受我控制起来。正因为我知道罗素·霆卡尔听命于谁，又考虑到多年前我们跟这位教皇好歹也有交集。我为了勒慕利马雷迪托便放下了对你父皇之死的执念，寄信于这位教皇。说来也真是，虽然他从未回复信件给我，但罗素·霆卡尔发动的进攻明显减弱了很多。我看在这一转机上便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恳请教皇出面，组织勒慕利马雷迪托和摩纳力诺的谈和会议，并告知他愿意在战事平定后为教廷效忠。信里我表达的是，我和罗素·霆卡尔均前往罗马，毕竟不方便教皇跋山涉水。但没想到这次他很快速的回信了，不仅建议谈和会议就在勒慕利马雷迪托召开，还建议我将你召回，一同参与议事。”
“教皇……建议的？”
交谈间，母后已在侍女的帮助下换上了鹅绒睡裙，外搭着一件深红色的曳地长袖晨衣，躺坐在那张用象牙拼接雕凿而出的大床上。
“我也跟你一样意外，总觉得他……”母后朝我投来的视线突然深邃起来。”你和这位教皇除了多年前城镇那事之外，还曾有过什么交集吗？母后也不傻，教皇手上的伤必定是你造成的吧？”
听到母后点明这一事，我有些窘迫的搁下了刚拿于手中的刀叉。
“……是……也不是。”
“不管是或不是，他对你似乎另有所图。”
“为什么这么说？！”
我惊讶的瞪大了双眼，直愣愣的看着母后，心里竟然有些慌张。此时的母后却已闭上了双眼，她将头仰起轻轻地靠于身后的靠垫上。
“这‘所图’要看是‘图’什么了，是用你作为人质要挟我呢？还是你对于这场会议、这场战争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如果都不是，那为何他会开恩于你？毕竟对于教皇的伤害，无论何种形式皆为死罪。而他对你的行为，却如此轻描淡写的带过。”母后说到此突然睁开了双眼，她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我身上。“我只能觉得你对他而言是有价值的。我从他对你的态度上感觉不到敌意或者杀意，所以我能向你保证……”母后的眸眼深处竟然在此时有了一丝情感的颤动。“局势再危险，你都将是绝对安全的。”
母后的话语让我疑惑起来，我起身走向她，坐在她身侧并轻轻靠入她怀中。我感受着母后几近枯槁的身躯，哪怕她穿着晨衣和睡裙，都能让我触摸到她骨骼的轮廓。霎时间，一阵恐慌在我内心深处蔓延。
其实我对母后分析Evan对我的“所图”并未过于在意。真要说的话，相比母后，我其实分析得更为大胆。我自认为，或许我是被置于Evan更大霸权里的某一环，也或许是被置于他最后人性中深藏着的细腻情爱里，不管是二者中的哪一个，可都注定不会是勒慕利马雷迪托局势走向恶化时能让我完全独善其身的理由。可在母后所站的角度来分析，她却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我能逃过这场勒慕利马雷迪托的“革新”浩劫。
但我知道啊，这场“革新”浩劫是我注定无法逃脱的，或者说Evan是不允许我逃脱的。毕竟在多年前城镇的那一夜，这场勒慕利马雷迪托的“革新“浩劫正因我而起……
“母后，如果勒慕利马雷迪托真的不再安定，我绝不会放任不管的。您将面对什么，我就一同面对什么。”
母后轻柔的抚着我披散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却良久未说出任何话语。我抬头注视她，竟见她眼中泛起了点点泪光。
“母后？！您这是怎么了？！”
“……我的傻孩子。勒慕利马雷迪托会好的，都会好的。如果是你，一定没问题的。你一定要从大局出发，成为勒慕利马雷迪托最坚硬的护盾。”
我本想开口继续追问母后这些迷雾一般的话语，但她却并未给我机会。只见她轻叹一声，而后将我从她怀中推离。
“你回去休息吧。若真如教皇所言，晚些时候罗素·霆卡尔将会到来的话，我还是要养好精神去接见一下。”
“届时我陪您……”
我的后话在母后缓缓抬起的“禁言”手势里被封存。
“不用了。明天会议上做到我对你的要求就行，你下去吧。”
看着母后再度闭合上的双眼，倾听着她轻浅的呼吸，我最后握了握她的手，在她额前落下一吻后，起身离去。
今晚被秋夜怀抱的城堡或许注定喧嚣、凌乱吧？在返回卧房的路上，我突然这么想着。抬头望一眼被琉璃窗阻挡的夜色，我当即决定选一段稍远的路线放空自己。那条路线上有一架凌空而建的露天长廊，它连接着城堡三楼的通道。我深知自己是刻意挑选的，而目的……我却无法判断是为了让自己走入有Evan存在的空间，还是想在延长的回房路线中静享不多时便会被掠夺而逝的寂静。
露天长廊并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如果将我此刻站着的地方称作“首”，那在此处一眼便能看见另一端的“尾”，而长廊的首尾处都各有两名士兵把守，“首”处的士兵对我行了军礼后，便不再关注我。
我刻意放缓脚步，抬头仰望着漫天星辰。那斑斑点点的光亮竟在刹那间让我想到了很小很小的自己曾拥有过的无忧无虑。即便那时也没有绝对的自由，也不是为自己而活，但却都不曾让我有如今的压迫和窒息。我对着那片星辰展露出无奈的笑，随后便决定偷偷地幼稚一回。我走向长廊旁的护栏处，将自己全身倚靠在上，而后伸出手一颗、两颗、三颗……无声的在心中默数起了夜幕上垂挂的繁星。原来我想延长的不是回卧房的时间，我想延长的是我在勒慕利马雷迪托再也回不去的过往和它将不再拥有的安宁。
就在我数到第一百三十六颗星星时，城堡四周号角声骤起。那沉闷的呜鸣像是一位垂暮老者的最后哀嚎。我抛开那些星星，猛地将半截身子探出长廊的护栏外，并伸长了脖子透过长廊前好几座塔楼外形的建筑，从其间的空隙中望向了通往主厅的那条道路。我看见那里正行进着两列全副武装的军队，为首的领队正高举着橙色旗幡，而旗幡上刺绣的正是摩纳力诺的恶狼纹章。
这一刻我于长廊处的闲庭漫步被摩纳力诺士兵的到来彻底干扰。心里也没来由的烦躁起来，但我知这大概率是因为自己清楚，此时此刻才休息片刻的母后将要准备迎接这群虚伪之徒了。我狠狠的深吸了一口四周的空气，竟觉得在这夜幕之下慷慨无私的空气中蕴藏了一股隐忍与不安。
我突然开始奢望这片土地真的有神明存在，这样他是否就能预知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万物今后的命运该当如何？
重新回到卧房的我神情一定异常凝重，因为自我进屋后侍女的一切行为都畏畏缩缩起来。看着镜中映出的她为我梳发换装的模样，我却突然想起已化为亡魂的那个最懂我的侍女。如果她还在，或许我早已将心中的所思所虑全盘告知了吧？
夜晚渐渐走入了最深的黑暗中，暗到一切号角的呜鸣都在城堡的死寂里化为噩梦的泡影。可我在温暖柔软的大床中却辗转寻觅不得睡意的身姿，索性离了床，叫起隔间睡意正浓的侍女，让她为我翻找出以前我练剑习武时穿过的训练服。
那是一袭深灰色的紧身套装，上衣的左肩到左臂手肘处装饰着一片动物毛发，看起来像是灰狼的毛发，右手的袖子并未做任何装饰，仅在袖口上同左臂的袖口一样配有一圈狼毛，前胸则用同色系的丝线绣上了勒慕利马雷迪托的猎豹暗纹。下身的灰色紧身长裤在两个裤脚处也如同袖口一般，缝制狼毛作装饰。这套衣服毕竟是训练服，一切都简简单单，但让当时才穿这上这件衣服的我感觉到了一种野性姿态。可此时此刻因为右手受伤的缘故，在侍女费力帮我穿好这件衣服后，我看着自己映照在镜中的模样，哪里有什么野性，不过是多出了些许的落魄意味。但即便我是这般状态，还是撼动不了当下的决定。冗长的夜无法让我沉入睡意中，那我就将这一刻的自己交付于刀光剑影里。我让侍女将我披散的长发绑成马尾束于脑后，整个人看上去确实精神了一些。而后我在腰间系好用牛皮特质的腰带，别上那柄长剑，踏上深棕色的短靴，为侍女送去一个眨眼后，便拉开卧房大门随着烛光通明的长廊往练武场走去。
其实在失眠的夜里，我并非第一次选择用舞刀弄剑来消磨时光。驻扎在战场时，这是我无数失眠的夜里都会采取的方式。卢满科也不知道陪我送走了多少个月夜迎来了多少次日出。
此时我奋力的用左手挥舞着长剑，但毕竟不是惯用的右手，长剑挥出的力道属实小了不少。我看着手中只刺入人形木桩一小段的剑身，并不满意的瘪了瘪嘴。这让我意识到在今后的训练上，我也该加强左手的锻炼了。如此想着，我用力抽回长剑，并用一记回旋转身想借力将剑刃刺穿木桩，但就在这一时刻我竟听见身后传来了阵阵刺耳的嬉笑声。这突兀闯入寂静夜幕中的聒噪，顿时让我警觉的收回了出剑的动作。我慌忙侧身将长剑斜挡在胸前，脚下的泥地则被我快速变换站位的动作划开了一条印痕。
练武场四周的火把在夜风中摇曳，颤动的橙色光辉将那笑声的主人们照得清晰可见。我紧锁双眉，眼神犀利的凝视着声音传来处正站着打量我的五个人。他们不是城堡的士兵——我的士兵们守规矩多了，绝不可能在这个时间段有如此没规没矩的行为和动静。而那懒散轻浮的模样，也让我能断定绝不会是Evan的士兵。如此排除下来，那这五人的归属只剩下今晚迟来的摩纳力诺的军队了。
“小姑娘不回去睡觉，在这瞎舞什么剑呢？”
那五人中一位身材匀称，个头高挑的金色长发男人主动朝我喊着话。我并不想作答，只是缓缓将长剑放低，但依旧没有卸下防备。我冷冷的观察着他们，这五个人的着装除了跟我说话的这位看起来要精致且讲究很多，剩下的四人都身着士兵铠甲下的内衬服。
“诶——！！你是被我们克希尔将军给迷倒了吗？！哈哈哈哈……”
五人中一个较为健硕但个头比金色长发男人稍矮一些的壮汉朝我缓步走了过来，他说话的口气充满了自负和轻佻。
“您如果把每一位女士眼中的轻蔑和厌恶都当作是对某人的沉迷，那我也挺替您感到高兴的。至少，您脸皮够厚。”
我将长剑直直的伸向迈步朝我靠近的壮汉，用我的行为警示他不能再靠近一步。
“嚯哟？！”听到我的回答，壮汉就像是发现新鲜事物一样，两只眼睛突然炯炯有神。“将军您听到了吗？！这姑娘勇气可嘉啊！”
我不知道我说出的话中有哪一点能跟笑话划等号，但确实那五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大笑起来。
“如果你们是勒慕利马雷迪托的客人，还请各位回房休息了。练武场不对外。”我提高声音，压制住了他们所有人神经质一般的笑声。
“你这女人真有意思嘿。你们这其他女人看见我们跑得比受惊吓的狗还快，就你……也只有你吧？敢对我们汪汪叫。”壮汉双手环胸，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我。
“是吗？那可巧被你发现我的秘密了。”
壮汉挑了挑眉，期待着我的后话。
“我有一个见着什么物种就会说什么物种话的能力。”说罢，我近乎嘲讽的对他们送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我这一乐，让除了克希尔之外的人都握紧了拳头。
“女人你是不要命了？！”壮汉猛地又向我走来一步，我狠狠将长剑抵在他胸前。他倒是丝毫不把这个警示放在眼里，眼神中溢满了不屑，他瞟了一眼我手持的剑后突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剑你会用吗？要不要我教你？”
“得了，得了。你就真是见一个姑娘就逗一个。今天你控制好自己，王子殿下可跟我交代过了啊。”克希尔挠了挠头，点明了让壮汉不能为所欲为的原因。“再说了，这位姑娘其实身手不错，想必应该也是他们国家重点培养的武将吧？毕竟掌权的是女王，在女性习武上还是比较开明。你要是惹着别人了，小心弄伤你。走啦，回去了。”
“啧，伤个屁。”我听见壮汉不满的小声嘀咕了一句，而后他回头对那四人说了句“等会儿”后，便又一次满眼恶心神色的凝视住我。“要不是我们王子殿下传达了死命令，你这个小身板还能有多大能耐？恐怕也早就是我的猎物了。”他说罢竟对着我做了一个顶胯的动作。
这一瞬间，我心中的怒火升腾起来。这是何等的侮辱和挑衅？那一刻我满脑子只想让这男人去死。毕竟拥有龌龊思想的垃圾就应该被尘土掩埋，或许经过各种蛆虫的关怀，这些垃圾才能慢慢分解出有价值的物质吧？
如此想着，长剑在我手中近似无形的向壮汉脖颈处晃动了一下。刹那间牵引而出的殷红血链在夜幕中割裂开猩红的深渊。壮汉那张脸孔上定格的最后一个表情是疑惑和惊恐，但他也没法再自负的对我多说些什么，此刻他的脖颈横切面正完整的展现在众人面前，其间被削断的血管正喷涌出他躯体里鲜艳的水源。而那颗我看都不愿看一眼的头颅正掉落一旁，咕噜噜的滚向他伙伴们站的地方。
我抖了抖剑身上残留的血液，往后退开几步。嫌恶的看了一眼衣摆处被喷溅到的血红，一时间我原本想在练武场打发夜晚时光的心情荡然无存。而壮汉的伙伴们早已对我咒骂声四起。好在我们都身处战争时期，如此身首分离的场景大家早就见怪不怪，而之所以他们情绪会这般激昂，不过是因为从他们的视角里认定我竟莫名其妙的杀害了他们兄弟。
克希尔也没有了最难能可贵的冷静，他双目凶恶的凝视着我，并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向我。另外三人则纷纷拿出了武器，早已骂骂咧咧的朝我跑来。他们根本不关心我杀害壮汉的真实原因，他们根本不会去想壮汉是否本就做过引来杀身之祸的事。在那群同流合污之人的潜意识中，壮汉就是他们的代表，所做之事也是他们愿意放纵、愿意参与的。而我的还击和制裁，正是对他们“向来如此”的莫大颠覆。
我突然感到兴奋和渴望，这种颠覆是值得的，是血液涌动下萌生和滋长的勇气。这种颠覆是必须的，这是获得尊重和话语权的不二法门。
此刻那三人同时向我发起的猛烈进攻招招狠毒，他们袭向我的每一剑每一刀最终目的都想将我变成一具尸体。我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如愿以偿。仅能活动的左手握紧了长剑，配以我灵活的身法，他们的每一招都被我化解。可他们对我的围攻战术，确实也有一定的优势，我的体力在同他们一次次的周旋中有了明显的下降，我感知自己呼吸的沉重，就连躲避和回击的速度也肉眼可见的在变缓慢。但庆幸的是在战场上的历练让我成长迅猛，几个回合咬牙坚持下来，他们在与我打斗中各自出招的顺序和习惯都被我洞察。我以此为突破口，层层化解，转防守为进攻，到后来竟也勉强让我成功的以一敌三。
浓浓墨色下的练武场，烛光在乍起的晚风中剧烈的抖动起来。光影狂乱、躁动，笼罩着瘫在地上的三人此刻滑稽的模样。他们一个捂着被割裂的脚踝，一个在努力爬向自己的右腿，另一个是摸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双眼，正“呜呜啊啊”叫个没完。想到之前他们的狂妄，再看看他们此刻惨烈的模样，我虽然还未能从激战中平复下来，但得胜者的自豪已在我血液中翻涌，我露出轻蔑的笑容，而后将沾满鲜血的长剑狠狠的指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克希尔将军。
“就这能耐吗？！”我高昂着头，不知为什么心里的杀戮欲望如同暴虐的烈焰般越烧越旺。
“不自量力！！”
克希尔被我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行为彻底激怒，他冲向我的速度快到让我汗毛倒竖起来。他的强大让我瞬间感觉到了恐惧，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时曾有过的感觉，那感觉如何形容呢？它能让我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霎时间变得敏感，因而通过这种感觉让我察觉到了肃杀带来的极寒和死亡冷冽的封冻。我原以为克希尔应该跟那四人一样毫不中用，但这个判断在他划伤我脸颊的刹那就让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
克希尔竟然不是养尊处优的废物，不是只会皮毛功夫的假将军。他向我凶狠挥出的每一剑都快到令我的肉眼难以捕捉，我仅凭身体的下意识行为去抵挡自然已经招架不住。我深知自己的体力已经被他消耗殆尽，加之右手的伤口在剧烈的打斗下有了一丝牵扯。那里隐隐的疼痛和此刻早已渗出绷带的深红，让我后续的还击和出招也有了更多的顾虑。而一时的迟疑自然逃脱不过克希尔敏锐的观察，所以他在那一刻出击了——我很清楚的看到他跳跃的身姿在空中化为一匹恶狼朝我凶残无比的扑来，狠狠落下的剑刃直袭上我无法动弹的右手，我清晰的意识到克希尔想彻底将我的右手砍断。我奋力咬紧牙关，勉强的一个换位让执剑的左手快速将长剑挡于右手前，刹那间剑与剑相互碰撞的脆响在整个练武场回荡，剑身与剑身间划出的刺目火花将我和克希尔沾血的面庞映衬得格外可怖。剑与剑之间的零距离，让我不得不和克希尔面面相对，他猛地加大自己施于长剑上的力道，顷刻间我便被他强大的力量牢牢压制。我迎向克希尔长剑的剑身已经开始了剧烈抖动，他自然明白我的这种状态预示着什么。他胜券在握的俊秀面容上露出了张狂的笑容。
“我不管你是谁，但你胆敢对我们摩纳力诺的士兵动武，那你就是对教廷动武。我现在有权让你以死谢罪！”
听到克希尔咬牙切齿说出的这句话语，竟让我内心有了百般滋味。教廷……为什么又是教廷……
我眼底的情绪变化不知让克希尔看到了什么，他的凶恶竟然消退了几分。但也是刹那之间，我还是明白他想在此地将我杀死的决心已经无法动摇了。我零散的思绪开始混乱，我仿佛又置身于那夜的城镇中。严呢？Evan呢？我想寻找的这两抹身影，竟在刹那间化为克希尔弹开我格挡的长剑后，最后向我刺来的寒光……
我原以为自己真的将会在今夜离开勒慕利马雷迪托，离开母后，离开卢满科，离开严，离开……Evan……
但那一刻神说，不允许。
于是那支弓箭出现了，它划破了肃杀的极寒和死亡的封冻，精准的刺穿了克希尔高举长剑的右手手腕。那把本应在下一秒就夺取我性命的长剑瞬间失去了威力，它委靡的跌落在我脚前，成为了一把普普通通的佩剑。
也是顷刻间，克希尔疼痛难耐的惊呼声响彻天际，我在他撕裂心扉的喊叫里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瘫软的跌坐在了地上。我强迫自己深呼吸了好几次后，这才缓缓扭头看向了弓箭飞来的方向——
夜风阵阵，轻柔且舒心。练武场跳动的烛火好似已窥探了我的心跳频率。他正背好长弓，缓步向我走来。这一刻让我沉入了最初与他相遇的那个月夜，他还是身着那件白色宽松衬衣，只不过原本应该由他拨动琴弦为我带来动听乐曲的维奥尔琴，变为了由他拉动弓弦让他人为我唱出一曲撕心裂肺呼号的长弓。
“……Evan……”
“我在，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