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练武场惬意的晚风里似乎夹杂着我再未踏足的后山上林叶散发的阵阵清新，在我沉重的呼吸下，好似还能闻到那山顶上朵朵盛开的白色曼陀罗的芳香……
明明此刻被各种哀嚎侵袭的空间，本应带给我聒噪和颤栗，但却在Evan缓步靠近我的刹那，将一切粉饰且隔绝起来。那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嘶喊，那些散落在地的残肢，那些闯入鼻腔铁锈一样的腥涩气味，在他的话语间，在他的气息下美妙、甜蜜起来。
我清楚的看见他高挑的身姿停留在了我面前，他向我微微欠身，绅士一般的伸出一只手在我淌血的脸颊上轻轻拂过，而后那只沾染着我血色的纤长大手便伸在了我眼前，Evan正示意我将此刻跌坐在地的自己托付于他。
而我呢？我木讷的注视着Evan，呼吸急促，浑身上下是刚从死亡之中逃离的胆战心惊。克希尔的那把长剑分明就差一点点将我此生的一切定格在今夜。
“您还好吗？公主殿下。”
Evan见我并不作答，便一边单膝跪地让自己的高度与我平齐，一边轻柔地用他洁白的衣袖擦拭着我的脸颊，而后他又主动拉过我的左手，将我手中握得如同嵌进皮肉里的长剑拿在了自己手中。
“啊！！王八蛋……你是什么货色！”
就在同一时刻克希尔竟然从Evan赐予的剧痛中恢复过来，他大声叫嚣着，换手挥舞着长剑向Evan袭来。而Evan却并不看他，只是在我震惊的眼神中反手将我的长剑狠狠的朝克希尔奔来的方向射去。那一刻我以为克希尔将会变为一具被长剑刺穿的尸体，但却意外的听见了一声剧烈的刀刃碰撞音。我木讷的身躯在这声突兀且刺耳的声响中总算有了知觉，我扭动脖颈，让自己看向了Evan扔出长剑的地方。
那里没有喷溅而出的鲜血，没有被长剑割裂的尸骸，有的是一抹通体闪着被盔甲渡上银光的魁梧身躯，而那银色中最亮丽的莫过于身躯主人一头如烈焰色泽的短发。那个魁梧的男人替克希尔格挡开了Evan射来的长剑，并在此刻将克希尔牢牢的挡在了身后。
“我的手下眼瞎，冒犯您了，教皇大人。”
魁梧的红发男人嘴上说得如此客气，但全身上下却布满了防备之色。
Evan依旧跪在我身前，面对着我，却在男人的话语间露出了一抹鄙夷的笑容。而后他侧身看向了那个男人。
“只是冒犯了我？”
Evan严肃的一句反问，让四周的空气开始凝结。我看见那个魁梧的男人紧张的咽下了一口唾沫。
“跪下！克希尔！”
男人突然侧头对身后血流不止的克希尔怒吼着。而克希尔也没有最开始的嚣张跋扈，竟然毫不犹豫的向我们跪了下来。
“教皇大人，请您宽恕我们的罪孽。”
“您觉得呢？公主殿下。”
在我以为Evan将与那边的男人进行对话时，却没想到他竟转向了我，并轻轻的用手托起我被绷带禁锢的右手，而此时在打斗中撕裂的伤口早已染红了绷带的洁白。但Evan前一秒对待红发男人的冷峻态度却在转向我的毫秒之间化为了让旁人惊诧的温柔。我对着他摇了摇头，而顷刻间Evan竟然笑得暖意融融。
“您果然还是那么仁慈。”Evan说着，轻柔的搀扶着我站了起来。“公主殿下虽然不打算追究了，但于我而言……”此刻Evan向着红发男人微笑起来。“我要他那只手。”
“教皇大人！您知道的，在战场他们混账久了，这些畜牲恶习难改……而我对下属看管不严也有责任。我们初来乍到勒慕利马雷迪托，也并不知那位女士正是公主殿下，这样的冒犯是死罪难免，但请教皇大人看在公主殿下无意追究，也看在我们摩纳力诺忠心耿耿为教廷、为您的奉献上……”
“罗素·迈斯克亚。”
Evan冷峻的念出这个姓名，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个魁梧的红发男人或许正是罗素·霆卡尔的儿子，摩纳力诺的王子。而在Evan的打断下，迈斯克亚吞回了那一刻想说的千言万语。
“我要那只手。”
Evan再次说出的这句话让练武场惬意的晚风化为了无数把凝滞的剑刃，似乎迈斯克亚再不服从，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夺去他们性命的武器。
烛火在晚风中肆意的颤抖，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火也有驱散不了的寒冷。而尊贵的王子殿下，也有绝对不能违抗的人。罗素·迈斯克亚，看起来是一个心思缜密、城府较深的人，于他而言自然知道Evan此时的话语代表了什么，那是必须服从的指令。我看见迈斯克亚短暂的迟疑，而小小的一个瞬间我捕捉到他向我投来的视线。他的眼神中竟然带着一丝祈求，似乎他认定假若我开口制止Evan，克希尔的手便能得以保全。
我其实没有去想过要是自己开口，Evan会否收回他的指令。因为此时此刻，我心底里只是期待着迈斯克亚去执行命令，为Evan献上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并不是杀戮让我疯狂，也不是大片的鲜红和伤口的阵痛让我丧失了人性，只是从迈斯克亚刚才的回答中，我是能明白的……这群男人，对有权势的女性或许能点头哈腰、唯命是从，但倘若是那些贫民之女或者城堡之中没有任何权势的奴仆呢？就可以任意摆弄、夺取她们的身体和生命吗？假若会这样，那我要的就是看见这些男人身上留下永远不可作恶的印痕，或者是但凡想作恶时，那些残缺便会阻止他们再肆意妄为。
所以我在迈斯克亚的视线中，只是选择了冷冷的回望。迈斯克亚自然明白了在刚才我和克希尔他们的纷争中，有些恩怨并不会消散得彻底。他在这夜色里深深吸入了一口勒慕利马雷迪托的空气，而后再无迟疑的侧身。我听他对跪在地上发抖得厉害的克希尔说“伸出手”，之后是夜幕下寒光的闪烁，再之后……再之后是Evan突然抬起手遮蔽了我的双眼。
我在他手掌的温度中陷入了多年前苹果园里的那一夜，我记得这个温度，而此刻这个温度是真实的来自于不属于梦境的Evan。但这温度的停留也只是瞬息之间，抽刀斩断手掌的声音清晰闯入我的耳膜，震颤得竟让我觉得有些发痒。我不合时宜的露出了一个微笑，也在那之后Evan收回了遮挡我视线的手。
重新饱览外界风貌的我的双眸，看见的是跪在血泊中半抱克希尔于怀的迈斯克亚，他原本银亮的盔甲竟在片刻之间被染为了刺目的血红。克希尔按压着血流如注的断肢，脸色苍白如纸，他瘫软的躯体在迈斯克亚魁梧的身躯中显得如此娇弱破碎，我听见他喉间溢出的嚎叫，已近乎成为了垂死的呜咽。而那截Evan索要的手，正躺在一旁的红色深海中，孤伶伶无人关注。
“他会死的。”我拉了拉Evan先前为我擦拭脸上血液而被沾染出一片殷红的袖口。
Evan微微偏头凝视着我，而后展露出一抹笑容。
“您不想他死吗？”
“惩罚的话，现在足够了。”
“如您所愿。”
在Evan温柔的答复间，他向天空伸长一只手臂，并打出了一个响指。也就在响指尾音刚落之际，繁星漫天的墨色苍穹突然传来一声鹰啼，而后我便见到了那只在教堂中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威风凛凛的雄鹰。
“罗素·迈斯克亚，你可以回去了。”
在Evan的指示下，迈斯克亚一把抱起此刻似乎已经昏厥过去的克希尔，离开前他并不忘尊敬的朝Evan或许也带着朝我微微鞠了一躬。而后便匆匆安排着自己的手下相互扶持着离开了这个血色之地。
与此同时那只雄鹰正极速俯冲而下，苍劲有力的羽翼搅动着空气中凝固的铁锈气息，眨眼间它如钩的利爪便拂过血海上的断手，获取猎物后雄鹰乖巧的带着断手飞到了Evan身侧。
“去找严。”Evan丝毫不看那只漂亮的雄鹰，他只是用我能听见的音量对它下了指令。之后Evan便重新扶住我的臂膀，示意我随他离开练武场。
我抬头仰望着那只翔于高空往严所在之处飞去的雄鹰，看着它带着淌血的断手与浓墨的夜色融为一体。
那一刻稍微让我感到了一丝轻松，但却又在我低头的刹那看见自己被血浸透的绷带和Evan本该洁净而此刻早已沾染上斑斑血迹的衬衣时，使我又回归于不安的心绪中。加之放眼望去练武场遍地触目惊心的殷红，我实在无力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各种情绪袭在心间，竟让我无奈的笑了起来。
“母后要责罚我了。”
“不会的。”
Evan下意识用手摩挲着我的臂膀，似是安慰，又似是一种他自己未察觉而出的亲昵。
我在他的答语间同他迈步往城堡内厅的方向走去，但却疑惑于他笃定的回答。便抬头一脸疑惑的注视着他。
“我不担心练武场那的情形会给之后看到的人造成怎样的心理阴影，我很担心……“说到此，我叹出一口气。Evan低下头赐予我一抹温柔舒心的笑容。“我担心罗素·霆卡尔正好有理由不停战了。毕竟事情跟我有关。”
“别担心，他们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您也不必为今晚的事情烦忧，已经过去了。练武场的事情严会处理好的。请您都交给我，好吗？”
“为什么要替我做这些？”我猛地止住脚步，心脏没来由的开始加速跳动起来。
“我说过，我要保护您，完成您的愿望。”
“那假若我刚才制止你对迈斯克亚提出的要求，你会收回命令吗？”
“会。”
刹那间我感知自己的面颊突然升腾起一股热流，但却无从知晓这灼热是否是因为Evan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我臆想出了他专属于我的一种情感；或又是因为此刻轻柔的晚风撩拨着他柔顺的长发，又微微掀开了他衬衣领口让我看见了其间隐匿的身体轮廓。
就在我红着面颊，不知该凝视他的双眸还是该故作镇定打量夜景时，Evan却轻声笑了起来。而后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顶。
“能允许我送您回房吗？”
“……不、不用……”我扭过头让自己不再与他视线相缠，并先他一步走开了。
“伤口请一定让侍女仔细处理。”
“不用你提醒。”
“公主殿下……”
Evan对我的这声呼唤竟严肃起来，我有些惊诧的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他。
“我向您保证，勒慕利马雷迪托不会再有战争。”
“这是你对我们的仁慈吗？”
“是您的愿望。“
“Evan……”
“我在，公主殿下。”
“你这个魔鬼。”
我朝Evan微笑着说出这句话，他并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展现，只是同我一起笑了起来。而后他迈开步伐走至我身侧。
“您希望我是吗？”
“您是教皇大人。”
我说罢，便转过身继续往那条通往城堡内厅的小径上走着，心中之前杂乱的心绪此刻不知被倾倒在了何处，总觉得空荡荡却意外的让我轻松起来。Evan近在咫尺，不是梦境与虚空，他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开始保护我，愿意去完成我的愿望。可Evan知道他这种想法和行为到底是发起于何处吗？这繁复的一切真的只是为了那个月夜下，他看到的”勒慕利马雷迪托的神明“吗？
冗长暗夜下我与Evan的相伴前行，突然生出了些许尴尬的气息。因为在先前的对话结束之后，我和他再也没有了任何交流。可就在这前行的路途上，却意外的让我们重回了多年前那段往事发生的地方。
是的，苹果园就在前方。
起初我前往练武场时原本也经过了此地，但因为当时只是我一个人，所以各种思素都并未在那一刻掀开多年前那晚我和Evan在此处发生诡异肢体接触的画面，那惹得我面红心跳的往事早已在时间长河中被淹没为一片泥泞。
可此刻却不同，虽然这么多年过去，我不再去回想和思索那一刻是属于我凌乱梦境中的禁忌，还是始于Evan又一种神力下的谋划。但现在和当事人并肩同行在苹果园的刹那，竟生生挖开了我尘封不愿再看再想再问的记忆，我到底该如何将那晚的画面从脑内擦除呢？我攥紧了左手，突然意识到那封存的荒唐禁忌应该在此刻寻求一个答案。我和Evan如今又与苹果园的邂逅，难道不也是属于神明的旨意吗？
“Evan。”
我唤出他的名字时，正和他漫步在苹果园中一条直达城堡内厅的小径上。借着浓墨夜空中闪烁的星光，我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Evan侧头看我，但他的五官和表情在若隐若现的光照下被藏匿得并不分明。
“还……还记得这里吗？”
在我问出口的刹那，胸膛里炙热的心脏似是要击穿这幅躯体般的搏动起来。沉闷的跳动声，在静谧的夜里恍若能传到遥远的天际。Evan一定能听到，这一刻我敢肯定。而即便让他知晓我此刻的局促、慌张和羞赧，可那无论如何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的坚定想法再也不能动摇。其实也不是不能动摇，只是有些话说出口，就无法再收回了。
“这里？”Evan在浓浓的墨色中似乎皱了皱眉，我能察觉到他短暂的沉思，而后他向四下看了看。“前往练武场的路途，不是就要经过这里吗？”
“不，不是今晚。是以前。”
“以前？”Evan偏了偏头，沉默半晌后突然传来了他低低的笑声。“喷泉池就是在这附近吧？”
霎时间，我脸颊上的绯红滚烫异常。庆幸黑暗是夜的专属，替我藏匿了无尽的秘密和不能言说的情愫。
“是……”
“当时我还是枢机主教，对吗？为了不让您讨厌我，我对您隐瞒了身份。但让一只蛇送信于您，当时就是送到苹果园的喷泉池边。”
“是，但除了这个呢？”
Evan在我又一次的询问下缓缓止住了身形。他此刻正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用沉默裹挟了所有气息。Evan笔挺的身姿在星空下突然让我感觉到了不真实，我有些慌张的揉了揉眼睛，想让自己确定此刻不会是又一次陷入了诡异的梦境中。
“Evan……？”我轻声唤着他，快步向他走去。伸出手隔着他轻薄的衬衣触摸到了散发着温度的背脊。刹那间的惊慌烟消云散，Evan是真实的，现在的我也并未在梦境中。
“你记得的对吗？那不是梦对吗？”
我的声音竟在此刻有了微微的颤抖，凝视着他那一动不动高大笔挺的背影，我近乎急迫的追问着。
“……对不起。”Evan那带着笑意且温柔的声音在此刻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攀附在他低沉声线上的凝重与悔恨。
“为什么道歉……”
Evan缓缓转身面向于我，将他此刻的神情毫不保留的展现在我眼前。
我开始憎恨没有强光的暗夜，稀疏的星辰照不透这个男人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我努力的注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的肌肤、他的血肉、他的一切都赤裸裸的剖开在这一刻。然而唯一能让我真正知晓他的，只在他低沉、浑厚如同维奥尔琴音色的话语中。
“当时我……或许病了。”
“什么？”
“我这么说真担心您不相信我。可我……确实无法告知您那晚我如此对您是因为什么。我只觉得或许是我病了。”
“但那晚确实发生了……”我嗫嚅的轻声说着，知道Evan此刻正注视着我，顿时的不自在让我低下了头。
“对不起。那时我的愤怒和冲动是撒旦掷入我体内的利剑，当我冷静下来看见自己对您做出的那等事时，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您不会宽恕我，您不会饶恕我，而我也不会放过那样的自己。”
“是什么让你愤怒……那时我和你不是没有任何交集了吗？”
“……”
Evan的答语迟迟没有传来，我小心翼翼抬头看他。晚风微凉，让我烧得厉害的面庞冷却了不少。可在我凝望向Evan殷红的双眸时，竟在那之中窥探到了他的颤抖。
“是因为严？”
Evan依旧沉默不语，只是面无表情的与我对视着。他或许在思索，在理解我提及严的缘由。可我不知道那个明明本该呼之欲出的答案，为何无法让Evan彻悟。在那长久的沉默后，Evan最终只是向我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容。
“再不回去就该天亮了，我送您……”
我闻到了后山成片绽放的白色曼陀罗的芳香，我听到了初遇他时空气中跳动的音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刻拉住他的衣领，踮起脚尖，用尽所有的勇气，借着还未被白昼刺目的光亮冲击得遍体鳞伤的黑夜，向他送去了一个撕裂我所有恐惧和隔阂的吻。
这个吻没有任何欲望的色泽，只是一种试探、一种询问、一种确认。
当我的唇与Evan柔软的唇瓣相触碰时，我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我感知那刹那间Evan呼吸的凝滞。静距离接触下，我没有在这吻中闭上双眼，就像是一种窥伺般想夺取这个男人细微的情绪变化。而我确实夺取了，我捕获了他在我毫无征兆的动作中那双红瞳下掩盖不住的错愕和惊诧。
“Evan，你爱我吗？”
匆匆的一个吻后，我松开了攥住他衣领的左手。这句在教堂向他提及的问题又一次被我问出。我承认，自己已经在此刻有了十足的把握，Evan是爱我的。这种爱不论是男女之间纠缠不清的枷锁，还是Evan对于“神明”扭曲的执念，可他终归是耽溺于对我的“爱”中。他已经为了这份“爱”在心中滋生了身为教皇本该杜绝的欲望。
“我……”
Evan这一次并没有选择沉默，他吐出一个字音后却欲言又止。
“你会确定心意的，对吗？”
我笑了起来，Evan神情却并不轻松。爱之于他，或许是权势和高明手段都无法攻破的敌手吧？
“这是错误的。”
我的笑突然凝滞了，Evan的答语刺骨如深冬的冰坛。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告知我今夜的交流是时候结束了。我想也是，那种纷繁绚丽又晦涩难懂的感情怎么可能让他瞬间领悟呢？我给他时间，对我来说也需要时间。倘若他能彻悟了“爱”，那或许我真能用自己去拯救勒慕利马雷迪托。
第二天的会议是怎么熬过去的？当我回到卧房，在侍女为我换回日常装束的间隙，却怎么都回忆不起细节。只是知道我和罗素·迈斯克亚神情都较为憔悴，想必他同我一样昨夜都未入睡多长时间，当然扰乱我和他睡意的自然不是同一件事。除了我们之外，Evan、母后、罗素·霆卡尔精神看起来都还不错，但母后还是稍逊一些，毕竟身体抱恙。可无论怎么说，我和迈斯克亚一眼就能让旁人看出是多么的糟糕透顶。
不过好在这个会议不需要我和他高谈阔论什么，毕竟掌权人才有发言权。母后在会上思维清晰，观点阐述一针见血，即便是我方求和息战，但也丝毫不让罗素·霆卡尔的过分要求得逞分毫。也好在Evan确实如他昨晚告诉我的那般，在他的主持下，勒慕利马雷迪托的战争结束了。罗素·霆卡尔当然不会持反对意见，罗素·迈斯克亚也不可能开口说些什么。但当会议宣布结束时，霆卡尔这个瘦削且丝毫没有统治者气场的男人又不知肚子里生出了什么坏水，他表示还有事情想私下里和Evan还有母后商议，而我和迈斯克亚当然只能识趣的离开议事厅。
不过我看着那时的迈斯克亚，总觉得他对我有些抵触，虽然并不是很明显表露的情绪，但在他彬彬有礼的行为下总让我察觉到他若隐若现的不满和烦躁。细想也是，毕竟在昨晚如此混乱的场面中，我不仅伤了他的手下还得到了教皇的相助，甚至还因为我和迈斯克亚非常珍视的大将发生争斗而导致了那位大将——克希尔，失去了一只手臂。今天的见面换做任何人都不可能完美掩盖心中对我满溢的仇恨。真要说的话，迈斯克亚已经做到极致了。
此刻侍女为我梳理好披散的长发，调整了裙摆刺绣着鸢尾花纹样的淡绿色长裙，而后正当她准备为我颈项系上同色系的缎带，遮挡住那抹疤痕时，我却伸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用了，以后都不用了。”
侍女在我的话语间有些惊愕，但毕竟我如此说了，她也不会有自己的看法，自然便听从命令的收回了缎带。
这永生永世跟随于我的丑陋疤痕，我不想再去隐藏了。那些发生的事情终将在漠然岁月里化为尘埃，成为过往。可也有一些往事是未触碰死亡前绝对不能去回避和遗忘的。而这烙印于我颈项上的伤疤，就是让我铭记和驱使我达成目的的指引。
我看着镜中映照的自己，同本我一般的伸出手抚上了那抹疤痕。摩挲下知道它与肌肤早已融为一体，而那段记忆和心中的伤痛、仇恨何尝不是也跟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了呢？
就在我沉浸于思绪间，卧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侍女拉开房门，卢满科恭敬立正着站在门外。
“公主殿下，女王陛下刚派人传话说，请您现在去她寝宫。”
我疑惑的蹙起眉头，心中顿时不安起来。因为这一刻我下意识的觉得，母后招我去寝宫要谈的事情跟霆卡尔私下和她与Evan商议的事情有关。
这一去得到的答案跟我所想的丝毫不差，但答案里最终呈现给我的结果却让我震惊、愤怒和悲伤。母后同我讲完一切后她并不制止和安抚我顷刻涌出的怒火，她任由我在她富丽堂皇的寝宫里怒吼和质问，而她只是靠坐在华贵的大床中，隔着帷幔沉重的凝望着我归于平静。
“我没有办法，这是多个提议中我权衡下来损失最小的。为了勒慕利马雷迪托，原谅我，我的孩子。”
母后寝宫的大门于我身后沉沉关上时，悲愤的泪水霎时间涌出我的眼眶，这一刻我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绝望。我对于母后是什么？我对于勒慕利马雷迪托是什么？这就是将我化为坚实后盾的唯一方法吗？而Evan又知道多少？在这个母后所谓的“损失最小的提议”中，Evan参与了多少？他口口声声说出的保护我，实现我的愿望，就是这样做的吗？！
我倾泻而出的泪水让在寝宫门外等候的卢满科变得手忙脚乱起来，他似乎在向我询问着什么，但我却听不清晰，只感到天旋地转，他发出的所有声音竟开始离我遥远起来。而后我许是疯了，等我有了意识时只察觉到自己开始不管不顾的在城堡内奔跑，沉重的喘息从我嗓中溢出，因为情绪的激动让我的呼吸变得艰难，腹部也因这急速的奔跑开始隐隐作痛。可我却明白我正跑向何方，那是他正居住的地方，那是最后让我死心的地方。
“公主殿下？！”
我的到来让守在Evan门口的严诧异不已，加上我这幅难得一见的窘态，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后一秒他便毫不迟疑的快步上前扶住了几近虚脱的我。
“您这是……”
我扑在严怀中，他熟悉的气息席卷进我的鼻腔。我微微颤抖，尽可能让自己回归平静。
“让我……让我见他。我要见他……”
“公主殿下，教皇大人此刻任何人都不见。”
“不……让我见他！！”
我猛地推开严，快速用左手抽出严腰侧的佩剑。而严却眼疾手快丝毫不留情面的反身绕于我身后，轻而易举的就单手扼制住了我的咽喉，那把佩剑自然也再次回到了他的手中。
“求您，别这样。”
严将头贴至我耳侧，近乎哀求的小声说道。但也就在那一刻，那扇隔绝一切的房门突然被大力拉开。Evan还是那身参会时就穿着的白色法衣，他高贵而肃穆，微昂着头颅，两眼冷漠的注视着我和严。
严在那一刻慌张的松开桎梏着我的手，并重重的跪于Evan身前。
“对不起教皇大人，惊扰到您了。”
“并未。”Evan冷淡的回答着，视线扫过严，而后停留在狼狈不堪的我身上。“公主殿下是有何事？”
听到这让我再熟悉不过的声线，依旧带着只属于我的温柔和亲近。可却在那一刻更加割裂了我千疮百孔的心。
“你……”我艰难的让自己站立，可那悲伤和愤怒使得我的身体早已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我的声音喑哑，是哭喊后的力竭。“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和罗素·迈斯克亚结婚！！”
明明此刻被各种哀嚎侵袭的空间，本应带给我聒噪和颤栗，但却在Evan缓步靠近我的刹那，将一切粉饰且隔绝起来。那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嘶喊，那些散落在地的残肢，那些闯入鼻腔铁锈一样的腥涩气味，在他的话语间，在他的气息下美妙、甜蜜起来。
我清楚的看见他高挑的身姿停留在了我面前，他向我微微欠身，绅士一般的伸出一只手在我淌血的脸颊上轻轻拂过，而后那只沾染着我血色的纤长大手便伸在了我眼前，Evan正示意我将此刻跌坐在地的自己托付于他。
而我呢？我木讷的注视着Evan，呼吸急促，浑身上下是刚从死亡之中逃离的胆战心惊。克希尔的那把长剑分明就差一点点将我此生的一切定格在今夜。
“您还好吗？公主殿下。”
Evan见我并不作答，便一边单膝跪地让自己的高度与我平齐，一边轻柔地用他洁白的衣袖擦拭着我的脸颊，而后他又主动拉过我的左手，将我手中握得如同嵌进皮肉里的长剑拿在了自己手中。
“啊！！王八蛋……你是什么货色！”
就在同一时刻克希尔竟然从Evan赐予的剧痛中恢复过来，他大声叫嚣着，换手挥舞着长剑向Evan袭来。而Evan却并不看他，只是在我震惊的眼神中反手将我的长剑狠狠的朝克希尔奔来的方向射去。那一刻我以为克希尔将会变为一具被长剑刺穿的尸体，但却意外的听见了一声剧烈的刀刃碰撞音。我木讷的身躯在这声突兀且刺耳的声响中总算有了知觉，我扭动脖颈，让自己看向了Evan扔出长剑的地方。
那里没有喷溅而出的鲜血，没有被长剑割裂的尸骸，有的是一抹通体闪着被盔甲渡上银光的魁梧身躯，而那银色中最亮丽的莫过于身躯主人一头如烈焰色泽的短发。那个魁梧的男人替克希尔格挡开了Evan射来的长剑，并在此刻将克希尔牢牢的挡在了身后。
“我的手下眼瞎，冒犯您了，教皇大人。”
魁梧的红发男人嘴上说得如此客气，但全身上下却布满了防备之色。
Evan依旧跪在我身前，面对着我，却在男人的话语间露出了一抹鄙夷的笑容。而后他侧身看向了那个男人。
“只是冒犯了我？”
Evan严肃的一句反问，让四周的空气开始凝结。我看见那个魁梧的男人紧张的咽下了一口唾沫。
“跪下！克希尔！”
男人突然侧头对身后血流不止的克希尔怒吼着。而克希尔也没有最开始的嚣张跋扈，竟然毫不犹豫的向我们跪了下来。
“教皇大人，请您宽恕我们的罪孽。”
“您觉得呢？公主殿下。”
在我以为Evan将与那边的男人进行对话时，却没想到他竟转向了我，并轻轻的用手托起我被绷带禁锢的右手，而此时在打斗中撕裂的伤口早已染红了绷带的洁白。但Evan前一秒对待红发男人的冷峻态度却在转向我的毫秒之间化为了让旁人惊诧的温柔。我对着他摇了摇头，而顷刻间Evan竟然笑得暖意融融。
“您果然还是那么仁慈。”Evan说着，轻柔的搀扶着我站了起来。“公主殿下虽然不打算追究了，但于我而言……”此刻Evan向着红发男人微笑起来。“我要他那只手。”
“教皇大人！您知道的，在战场他们混账久了，这些畜牲恶习难改……而我对下属看管不严也有责任。我们初来乍到勒慕利马雷迪托，也并不知那位女士正是公主殿下，这样的冒犯是死罪难免，但请教皇大人看在公主殿下无意追究，也看在我们摩纳力诺忠心耿耿为教廷、为您的奉献上……”
“罗素·迈斯克亚。”
Evan冷峻的念出这个姓名，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个魁梧的红发男人或许正是罗素·霆卡尔的儿子，摩纳力诺的王子。而在Evan的打断下，迈斯克亚吞回了那一刻想说的千言万语。
“我要那只手。”
Evan再次说出的这句话让练武场惬意的晚风化为了无数把凝滞的剑刃，似乎迈斯克亚再不服从，这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夺去他们性命的武器。
烛火在晚风中肆意的颤抖，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火也有驱散不了的寒冷。而尊贵的王子殿下，也有绝对不能违抗的人。罗素·迈斯克亚，看起来是一个心思缜密、城府较深的人，于他而言自然知道Evan此时的话语代表了什么，那是必须服从的指令。我看见迈斯克亚短暂的迟疑，而小小的一个瞬间我捕捉到他向我投来的视线。他的眼神中竟然带着一丝祈求，似乎他认定假若我开口制止Evan，克希尔的手便能得以保全。
我其实没有去想过要是自己开口，Evan会否收回他的指令。因为此时此刻，我心底里只是期待着迈斯克亚去执行命令，为Evan献上那只鲜血淋漓的手。
并不是杀戮让我疯狂，也不是大片的鲜红和伤口的阵痛让我丧失了人性，只是从迈斯克亚刚才的回答中，我是能明白的……这群男人，对有权势的女性或许能点头哈腰、唯命是从，但倘若是那些贫民之女或者城堡之中没有任何权势的奴仆呢？就可以任意摆弄、夺取她们的身体和生命吗？假若会这样，那我要的就是看见这些男人身上留下永远不可作恶的印痕，或者是但凡想作恶时，那些残缺便会阻止他们再肆意妄为。
所以我在迈斯克亚的视线中，只是选择了冷冷的回望。迈斯克亚自然明白了在刚才我和克希尔他们的纷争中，有些恩怨并不会消散得彻底。他在这夜色里深深吸入了一口勒慕利马雷迪托的空气，而后再无迟疑的侧身。我听他对跪在地上发抖得厉害的克希尔说“伸出手”，之后是夜幕下寒光的闪烁，再之后……再之后是Evan突然抬起手遮蔽了我的双眼。
我在他手掌的温度中陷入了多年前苹果园里的那一夜，我记得这个温度，而此刻这个温度是真实的来自于不属于梦境的Evan。但这温度的停留也只是瞬息之间，抽刀斩断手掌的声音清晰闯入我的耳膜，震颤得竟让我觉得有些发痒。我不合时宜的露出了一个微笑，也在那之后Evan收回了遮挡我视线的手。
重新饱览外界风貌的我的双眸，看见的是跪在血泊中半抱克希尔于怀的迈斯克亚，他原本银亮的盔甲竟在片刻之间被染为了刺目的血红。克希尔按压着血流如注的断肢，脸色苍白如纸，他瘫软的躯体在迈斯克亚魁梧的身躯中显得如此娇弱破碎，我听见他喉间溢出的嚎叫，已近乎成为了垂死的呜咽。而那截Evan索要的手，正躺在一旁的红色深海中，孤伶伶无人关注。
“他会死的。”我拉了拉Evan先前为我擦拭脸上血液而被沾染出一片殷红的袖口。
Evan微微偏头凝视着我，而后展露出一抹笑容。
“您不想他死吗？”
“惩罚的话，现在足够了。”
“如您所愿。”
在Evan温柔的答复间，他向天空伸长一只手臂，并打出了一个响指。也就在响指尾音刚落之际，繁星漫天的墨色苍穹突然传来一声鹰啼，而后我便见到了那只在教堂中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威风凛凛的雄鹰。
“罗素·迈斯克亚，你可以回去了。”
在Evan的指示下，迈斯克亚一把抱起此刻似乎已经昏厥过去的克希尔，离开前他并不忘尊敬的朝Evan或许也带着朝我微微鞠了一躬。而后便匆匆安排着自己的手下相互扶持着离开了这个血色之地。
与此同时那只雄鹰正极速俯冲而下，苍劲有力的羽翼搅动着空气中凝固的铁锈气息，眨眼间它如钩的利爪便拂过血海上的断手，获取猎物后雄鹰乖巧的带着断手飞到了Evan身侧。
“去找严。”Evan丝毫不看那只漂亮的雄鹰，他只是用我能听见的音量对它下了指令。之后Evan便重新扶住我的臂膀，示意我随他离开练武场。
我抬头仰望着那只翔于高空往严所在之处飞去的雄鹰，看着它带着淌血的断手与浓墨的夜色融为一体。
那一刻稍微让我感到了一丝轻松，但却又在我低头的刹那看见自己被血浸透的绷带和Evan本该洁净而此刻早已沾染上斑斑血迹的衬衣时，使我又回归于不安的心绪中。加之放眼望去练武场遍地触目惊心的殷红，我实在无力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各种情绪袭在心间，竟让我无奈的笑了起来。
“母后要责罚我了。”
“不会的。”
Evan下意识用手摩挲着我的臂膀，似是安慰，又似是一种他自己未察觉而出的亲昵。
我在他的答语间同他迈步往城堡内厅的方向走去，但却疑惑于他笃定的回答。便抬头一脸疑惑的注视着他。
“我不担心练武场那的情形会给之后看到的人造成怎样的心理阴影，我很担心……“说到此，我叹出一口气。Evan低下头赐予我一抹温柔舒心的笑容。“我担心罗素·霆卡尔正好有理由不停战了。毕竟事情跟我有关。”
“别担心，他们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您也不必为今晚的事情烦忧，已经过去了。练武场的事情严会处理好的。请您都交给我，好吗？”
“为什么要替我做这些？”我猛地止住脚步，心脏没来由的开始加速跳动起来。
“我说过，我要保护您，完成您的愿望。”
“那假若我刚才制止你对迈斯克亚提出的要求，你会收回命令吗？”
“会。”
刹那间我感知自己的面颊突然升腾起一股热流，但却无从知晓这灼热是否是因为Evan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我臆想出了他专属于我的一种情感；或又是因为此刻轻柔的晚风撩拨着他柔顺的长发，又微微掀开了他衬衣领口让我看见了其间隐匿的身体轮廓。
就在我红着面颊，不知该凝视他的双眸还是该故作镇定打量夜景时，Evan却轻声笑了起来。而后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顶。
“能允许我送您回房吗？”
“……不、不用……”我扭过头让自己不再与他视线相缠，并先他一步走开了。
“伤口请一定让侍女仔细处理。”
“不用你提醒。”
“公主殿下……”
Evan对我的这声呼唤竟严肃起来，我有些惊诧的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他。
“我向您保证，勒慕利马雷迪托不会再有战争。”
“这是你对我们的仁慈吗？”
“是您的愿望。“
“Evan……”
“我在，公主殿下。”
“你这个魔鬼。”
我朝Evan微笑着说出这句话，他并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展现，只是同我一起笑了起来。而后他迈开步伐走至我身侧。
“您希望我是吗？”
“您是教皇大人。”
我说罢，便转过身继续往那条通往城堡内厅的小径上走着，心中之前杂乱的心绪此刻不知被倾倒在了何处，总觉得空荡荡却意外的让我轻松起来。Evan近在咫尺，不是梦境与虚空，他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开始保护我，愿意去完成我的愿望。可Evan知道他这种想法和行为到底是发起于何处吗？这繁复的一切真的只是为了那个月夜下，他看到的”勒慕利马雷迪托的神明“吗？
冗长暗夜下我与Evan的相伴前行，突然生出了些许尴尬的气息。因为在先前的对话结束之后，我和他再也没有了任何交流。可就在这前行的路途上，却意外的让我们重回了多年前那段往事发生的地方。
是的，苹果园就在前方。
起初我前往练武场时原本也经过了此地，但因为当时只是我一个人，所以各种思素都并未在那一刻掀开多年前那晚我和Evan在此处发生诡异肢体接触的画面，那惹得我面红心跳的往事早已在时间长河中被淹没为一片泥泞。
可此刻却不同，虽然这么多年过去，我不再去回想和思索那一刻是属于我凌乱梦境中的禁忌，还是始于Evan又一种神力下的谋划。但现在和当事人并肩同行在苹果园的刹那，竟生生挖开了我尘封不愿再看再想再问的记忆，我到底该如何将那晚的画面从脑内擦除呢？我攥紧了左手，突然意识到那封存的荒唐禁忌应该在此刻寻求一个答案。我和Evan如今又与苹果园的邂逅，难道不也是属于神明的旨意吗？
“Evan。”
我唤出他的名字时，正和他漫步在苹果园中一条直达城堡内厅的小径上。借着浓墨夜空中闪烁的星光，我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Evan侧头看我，但他的五官和表情在若隐若现的光照下被藏匿得并不分明。
“还……还记得这里吗？”
在我问出口的刹那，胸膛里炙热的心脏似是要击穿这幅躯体般的搏动起来。沉闷的跳动声，在静谧的夜里恍若能传到遥远的天际。Evan一定能听到，这一刻我敢肯定。而即便让他知晓我此刻的局促、慌张和羞赧，可那无论如何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的坚定想法再也不能动摇。其实也不是不能动摇，只是有些话说出口，就无法再收回了。
“这里？”Evan在浓浓的墨色中似乎皱了皱眉，我能察觉到他短暂的沉思，而后他向四下看了看。“前往练武场的路途，不是就要经过这里吗？”
“不，不是今晚。是以前。”
“以前？”Evan偏了偏头，沉默半晌后突然传来了他低低的笑声。“喷泉池就是在这附近吧？”
霎时间，我脸颊上的绯红滚烫异常。庆幸黑暗是夜的专属，替我藏匿了无尽的秘密和不能言说的情愫。
“是……”
“当时我还是枢机主教，对吗？为了不让您讨厌我，我对您隐瞒了身份。但让一只蛇送信于您，当时就是送到苹果园的喷泉池边。”
“是，但除了这个呢？”
Evan在我又一次的询问下缓缓止住了身形。他此刻正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用沉默裹挟了所有气息。Evan笔挺的身姿在星空下突然让我感觉到了不真实，我有些慌张的揉了揉眼睛，想让自己确定此刻不会是又一次陷入了诡异的梦境中。
“Evan……？”我轻声唤着他，快步向他走去。伸出手隔着他轻薄的衬衣触摸到了散发着温度的背脊。刹那间的惊慌烟消云散，Evan是真实的，现在的我也并未在梦境中。
“你记得的对吗？那不是梦对吗？”
我的声音竟在此刻有了微微的颤抖，凝视着他那一动不动高大笔挺的背影，我近乎急迫的追问着。
“……对不起。”Evan那带着笑意且温柔的声音在此刻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攀附在他低沉声线上的凝重与悔恨。
“为什么道歉……”
Evan缓缓转身面向于我，将他此刻的神情毫不保留的展现在我眼前。
我开始憎恨没有强光的暗夜，稀疏的星辰照不透这个男人一丝一毫的情感波动。我努力的注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的肌肤、他的血肉、他的一切都赤裸裸的剖开在这一刻。然而唯一能让我真正知晓他的，只在他低沉、浑厚如同维奥尔琴音色的话语中。
“当时我……或许病了。”
“什么？”
“我这么说真担心您不相信我。可我……确实无法告知您那晚我如此对您是因为什么。我只觉得或许是我病了。”
“但那晚确实发生了……”我嗫嚅的轻声说着，知道Evan此刻正注视着我，顿时的不自在让我低下了头。
“对不起。那时我的愤怒和冲动是撒旦掷入我体内的利剑，当我冷静下来看见自己对您做出的那等事时，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您不会宽恕我，您不会饶恕我，而我也不会放过那样的自己。”
“是什么让你愤怒……那时我和你不是没有任何交集了吗？”
“……”
Evan的答语迟迟没有传来，我小心翼翼抬头看他。晚风微凉，让我烧得厉害的面庞冷却了不少。可在我凝望向Evan殷红的双眸时，竟在那之中窥探到了他的颤抖。
“是因为严？”
Evan依旧沉默不语，只是面无表情的与我对视着。他或许在思索，在理解我提及严的缘由。可我不知道那个明明本该呼之欲出的答案，为何无法让Evan彻悟。在那长久的沉默后，Evan最终只是向我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容。
“再不回去就该天亮了，我送您……”
我闻到了后山成片绽放的白色曼陀罗的芳香，我听到了初遇他时空气中跳动的音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刻拉住他的衣领，踮起脚尖，用尽所有的勇气，借着还未被白昼刺目的光亮冲击得遍体鳞伤的黑夜，向他送去了一个撕裂我所有恐惧和隔阂的吻。
这个吻没有任何欲望的色泽，只是一种试探、一种询问、一种确认。
当我的唇与Evan柔软的唇瓣相触碰时，我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我感知那刹那间Evan呼吸的凝滞。静距离接触下，我没有在这吻中闭上双眼，就像是一种窥伺般想夺取这个男人细微的情绪变化。而我确实夺取了，我捕获了他在我毫无征兆的动作中那双红瞳下掩盖不住的错愕和惊诧。
“Evan，你爱我吗？”
匆匆的一个吻后，我松开了攥住他衣领的左手。这句在教堂向他提及的问题又一次被我问出。我承认，自己已经在此刻有了十足的把握，Evan是爱我的。这种爱不论是男女之间纠缠不清的枷锁，还是Evan对于“神明”扭曲的执念，可他终归是耽溺于对我的“爱”中。他已经为了这份“爱”在心中滋生了身为教皇本该杜绝的欲望。
“我……”
Evan这一次并没有选择沉默，他吐出一个字音后却欲言又止。
“你会确定心意的，对吗？”
我笑了起来，Evan神情却并不轻松。爱之于他，或许是权势和高明手段都无法攻破的敌手吧？
“这是错误的。”
我的笑突然凝滞了，Evan的答语刺骨如深冬的冰坛。他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告知我今夜的交流是时候结束了。我想也是，那种纷繁绚丽又晦涩难懂的感情怎么可能让他瞬间领悟呢？我给他时间，对我来说也需要时间。倘若他能彻悟了“爱”，那或许我真能用自己去拯救勒慕利马雷迪托。
第二天的会议是怎么熬过去的？当我回到卧房，在侍女为我换回日常装束的间隙，却怎么都回忆不起细节。只是知道我和罗素·迈斯克亚神情都较为憔悴，想必他同我一样昨夜都未入睡多长时间，当然扰乱我和他睡意的自然不是同一件事。除了我们之外，Evan、母后、罗素·霆卡尔精神看起来都还不错，但母后还是稍逊一些，毕竟身体抱恙。可无论怎么说，我和迈斯克亚一眼就能让旁人看出是多么的糟糕透顶。
不过好在这个会议不需要我和他高谈阔论什么，毕竟掌权人才有发言权。母后在会上思维清晰，观点阐述一针见血，即便是我方求和息战，但也丝毫不让罗素·霆卡尔的过分要求得逞分毫。也好在Evan确实如他昨晚告诉我的那般，在他的主持下，勒慕利马雷迪托的战争结束了。罗素·霆卡尔当然不会持反对意见，罗素·迈斯克亚也不可能开口说些什么。但当会议宣布结束时，霆卡尔这个瘦削且丝毫没有统治者气场的男人又不知肚子里生出了什么坏水，他表示还有事情想私下里和Evan还有母后商议，而我和迈斯克亚当然只能识趣的离开议事厅。
不过我看着那时的迈斯克亚，总觉得他对我有些抵触，虽然并不是很明显表露的情绪，但在他彬彬有礼的行为下总让我察觉到他若隐若现的不满和烦躁。细想也是，毕竟在昨晚如此混乱的场面中，我不仅伤了他的手下还得到了教皇的相助，甚至还因为我和迈斯克亚非常珍视的大将发生争斗而导致了那位大将——克希尔，失去了一只手臂。今天的见面换做任何人都不可能完美掩盖心中对我满溢的仇恨。真要说的话，迈斯克亚已经做到极致了。
此刻侍女为我梳理好披散的长发，调整了裙摆刺绣着鸢尾花纹样的淡绿色长裙，而后正当她准备为我颈项系上同色系的缎带，遮挡住那抹疤痕时，我却伸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用了，以后都不用了。”
侍女在我的话语间有些惊愕，但毕竟我如此说了，她也不会有自己的看法，自然便听从命令的收回了缎带。
这永生永世跟随于我的丑陋疤痕，我不想再去隐藏了。那些发生的事情终将在漠然岁月里化为尘埃，成为过往。可也有一些往事是未触碰死亡前绝对不能去回避和遗忘的。而这烙印于我颈项上的伤疤，就是让我铭记和驱使我达成目的的指引。
我看着镜中映照的自己，同本我一般的伸出手抚上了那抹疤痕。摩挲下知道它与肌肤早已融为一体，而那段记忆和心中的伤痛、仇恨何尝不是也跟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了呢？
就在我沉浸于思绪间，卧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侍女拉开房门，卢满科恭敬立正着站在门外。
“公主殿下，女王陛下刚派人传话说，请您现在去她寝宫。”
我疑惑的蹙起眉头，心中顿时不安起来。因为这一刻我下意识的觉得，母后招我去寝宫要谈的事情跟霆卡尔私下和她与Evan商议的事情有关。
这一去得到的答案跟我所想的丝毫不差，但答案里最终呈现给我的结果却让我震惊、愤怒和悲伤。母后同我讲完一切后她并不制止和安抚我顷刻涌出的怒火，她任由我在她富丽堂皇的寝宫里怒吼和质问，而她只是靠坐在华贵的大床中，隔着帷幔沉重的凝望着我归于平静。
“我没有办法，这是多个提议中我权衡下来损失最小的。为了勒慕利马雷迪托，原谅我，我的孩子。”
母后寝宫的大门于我身后沉沉关上时，悲愤的泪水霎时间涌出我的眼眶，这一刻我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绝望。我对于母后是什么？我对于勒慕利马雷迪托是什么？这就是将我化为坚实后盾的唯一方法吗？而Evan又知道多少？在这个母后所谓的“损失最小的提议”中，Evan参与了多少？他口口声声说出的保护我，实现我的愿望，就是这样做的吗？！
我倾泻而出的泪水让在寝宫门外等候的卢满科变得手忙脚乱起来，他似乎在向我询问着什么，但我却听不清晰，只感到天旋地转，他发出的所有声音竟开始离我遥远起来。而后我许是疯了，等我有了意识时只察觉到自己开始不管不顾的在城堡内奔跑，沉重的喘息从我嗓中溢出，因为情绪的激动让我的呼吸变得艰难，腹部也因这急速的奔跑开始隐隐作痛。可我却明白我正跑向何方，那是他正居住的地方，那是最后让我死心的地方。
“公主殿下？！”
我的到来让守在Evan门口的严诧异不已，加上我这幅难得一见的窘态，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后一秒他便毫不迟疑的快步上前扶住了几近虚脱的我。
“您这是……”
我扑在严怀中，他熟悉的气息席卷进我的鼻腔。我微微颤抖，尽可能让自己回归平静。
“让我……让我见他。我要见他……”
“公主殿下，教皇大人此刻任何人都不见。”
“不……让我见他！！”
我猛地推开严，快速用左手抽出严腰侧的佩剑。而严却眼疾手快丝毫不留情面的反身绕于我身后，轻而易举的就单手扼制住了我的咽喉，那把佩剑自然也再次回到了他的手中。
“求您，别这样。”
严将头贴至我耳侧，近乎哀求的小声说道。但也就在那一刻，那扇隔绝一切的房门突然被大力拉开。Evan还是那身参会时就穿着的白色法衣，他高贵而肃穆，微昂着头颅，两眼冷漠的注视着我和严。
严在那一刻慌张的松开桎梏着我的手，并重重的跪于Evan身前。
“对不起教皇大人，惊扰到您了。”
“并未。”Evan冷淡的回答着，视线扫过严，而后停留在狼狈不堪的我身上。“公主殿下是有何事？”
听到这让我再熟悉不过的声线，依旧带着只属于我的温柔和亲近。可却在那一刻更加割裂了我千疮百孔的心。
“你……”我艰难的让自己站立，可那悲伤和愤怒使得我的身体早已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我的声音喑哑，是哭喊后的力竭。“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和罗素·迈斯克亚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