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离开克希尔晦暗的房间，徐步于盛放着粉色大丽花的长廊。
廊外之上，晴空中艳阳斑斓，花瓣如虔诚的信徒承接着天神施舍的祝福与庇佑。
可这倏忽盛放的生命，却看不透其间天神对自身过错的矫饰。
我看透了。
我要理清脑中纷繁杂乱的思绪，我想从中杀出一条拯救自己的道路。
我不是受人摆布的提线木偶，我本就享有我渴求的一切。
这一天，我在城堡中走了好久好久。
等走到自己卧房所在的楼层，看到卢满科一脸焦急的迎上来，我才回过神。原来已经很晚了。
卢满科知道我去探望了克希尔，当时我对他下令，让他不许跟着我。
想必从我离开的那一刻起，卢满科就已经被不安笼罩了吧？他是否担心克希尔会伤害我？是否担心我会杀掉克希尔？
我向已经扶住我臂膀的卢满科笑了笑，在他根本没有开口同我讲话的情况下，轻声说了句“我没事”。
卢满科愣了愣神，但随即便回了我一抹灿烂的笑容。
他示意想扶我回房休息，我却并不随他前行，而是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于卢满科的身体。
他能感受到我的疲惫，也懂得我只是暂时需要一个依靠。
于是卢满科便不再试着扶我往房间走去，而是搂住我的双肩，把我圈进了他冰冷的铠甲中。
冰冷……这是战场厮杀下浸染的寒意，是无数阴谋算计中孕育的另一个我。
不多时，我推开卢满科，笑着跟他说了声“谢谢”，而后转身往那个人所在的地方走去。
我听见卢满科急喊了我几声，他追着我跑了五步，这之后他的脚步声便在我身后慢慢停了下来。
卢满科一定明白，有些事情他并不需要追根究底。
Evan在刺杀事件的谋划者还不打算自首之前，已然决定把我们安顿他的豪华卧房用作为他料理政事之地。
我时常能见到大批大批的文书被仆从小心翼翼的抱着，交由严传至Evan的卧房，也有看到严亲自抱着几沓文书走至城堡外围，递于在那未被允许进入城堡的圣殿骑士团士兵，之后便会有士兵绑好文书，骑着快马绝尘而去。
Evan除了受伤昏迷那几天是放松状态，醒来之后，他便再也没停下来。
也正因为我深知Evan的身份需要他担负着什么，所以我并不好奇他在我的城堡中为了什么忙碌。
但这次到访却让我对本属于自己城堡里的这片区域有了陌生感，甚至还生出了隐隐的惧怕。
即便我不去好奇或是关注Evan，可我绝不相信母后会放任Evan在城堡中的一举一动。
而此刻我见到的场面，只能表明母后已经对Evan的权势束手无策，她不敢再加以干涉。
从连接前往Evan卧房区域的走廊经过，再到每一处更靠近Evan卧房的楼梯口，竟然都有圣殿骑士团的士兵把守。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被允许进入城堡的？
这些让人惊惧的士兵见我深夜漫步来此，却都只是不发一语的审视着我，并不打算阻拦。
这样的沉默和不带感情的宛如在剖析我的目光，让我惊觉他们每个人都像是Evan的眼睛。
Evan已经注视上了我，就连我此刻的呼吸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惊悸惶恐的好不容易逃离那些士兵的视线，可下一秒跌入的便是严的眼眸。
在Evan卧房门口守卫的，当然只能是他。
看到我的出现，严明显有些意外。
可他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转瞬即逝，立刻移向了在Evan卧房门口单膝跪地的男人。
我也在同一时刻将目光锁定上了那个人。
如骄阳般灼热明媚的发色，衬得他原本就偏白的肌肤毫无血色。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男人低垂下头后隐隐显现的右脸轮廓，比我记忆中的他要消瘦了些许。
但这种消瘦却并未在那具魁梧的身躯上展露出来，透过三层蕾丝领结做装饰的白色衬衫就能看出。
这个跪在Evan门外的男人，我自然不会陌生。他便是摩纳力诺的王子，罗素·迈斯克亚。
而他出现在此，并还以下跪的姿势拜见Evan，我自然不会猜错，想必迈斯克亚是来给克希尔求情的。
迈斯克亚并不傻。
当他看见克希尔所谓的皮肤病变后，绝对一眼就清楚那些刻痕是教廷的十字烙印。
想必迈斯克亚也挣扎过，他想靠自己的力量来挽救克希尔。但在用尽一切办法后，还是无济于事。
所以迈斯克亚才只能替那个罪不可赦的人来请求Evan宥免他的罪行。
想来，迈斯克亚已经知道克希尔做过什么了。
我用探寻的眼光打量着一动不动跪得格外彰显其赤诚之心的迈斯克亚，刹那间让我想起，今天一早去探望克希尔时，迈斯克亚并不在房内，是否那个时候迈斯克亚就已经来见Evan了呢？
从此时迈斯克亚跪在Evan房门外的精神情况和身体状态来看，想必他已经跪了一天。
而Evan就根本不打算见他。
我缓步走向迈斯克亚，毫无表情波动的脸上没有人能看出我已经悟到了何为“神明给予的最好安排”。
“还能站起来吗？”我对着迈斯克亚轻声说。
迈斯克亚的身躯在我话语间轻微颤栗，他一定想不到还能在今夜听到人声。
从迈斯克亚跪在Evan卧房门前的那一刻起，想必严也不会跟迈斯克亚多说什么。
“能站起来吗？”我重复询问着。
迈斯克亚无法理解我话中的用意，他继续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抬起头，满是狐疑的双眼中映出我淡漠的面庞。
“公主殿下，您是来拜访教皇大人的吗？”
严击碎我与迈斯克亚只有彼此的谈话空间。
我斜睨他一眼，而后抬起手放至唇边，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我传递出的威压，让严的眸眼中溢满了对我的不可置信。可他却真就安静听话的站在原地。
那姿态与神色，似乎又让他成为了多年前那个只属于我、听命于我的护卫。
“跟我走。”
我不再理会严，而是俯身扶住迈斯克亚的臂膀将他搀了起来。
迈斯克亚因为跪得太久，双腿暂时没有力气支撑他的身躯。
微微一个趔趄，他的重量压得搀扶着他的我，也跟着踉跄出好几步。
而下一刻，严从一旁大步跨过来将我们紧紧拉住。
“公主殿下，别乱来。”严说出的这句话轻得只能让我一个人听见，他低着头，唇正贴在我耳畔。
我别过脸，避开他的贴近。
“是谁先乱来的？”我在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而后看向以我为支撑，靠在我身上的迈斯克亚。“王子殿下，借一步说话。”
☆☆☆ ☆☆☆
我再次出现于卢满科面前时，他凝视我的双眸中写满了从未有过的骇然之色。
毕竟看到摩纳力诺的王子殿下和我手牵着手，向着卧房走来，卢满科这神情自然能理解。
我对卢满科故作神秘的笑了笑，他陡然显得有些尴尬，迅速立正目视前方，直到我拉着迈斯克亚走入卧房，并关上门的最后一刻，卢满科都没再看向我。
我想卢满科对我和迈斯克亚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丝误解，或许今夜大部分人都会认定他们的“误解”就是正确的。
勒慕利马雷迪托的公主和摩纳力诺的王子，在正式结为夫妻前“幽会”了。
这误解对我和迈斯克亚来说，是一件好事。
其实卧房门关上后，我和迈斯克亚就迅速甩开了彼此紧握一路的手。
城堡内人多眼杂，母后会注意我，Evan也会注意我，总得要有一些伪装让我和迈斯克亚急于去往能独处的地方变得理所应当。
此时此刻，我和迈斯克亚不就已经来到了最适合独处商谈的地方了吗？我了解母后，也知晓Evan，他们留给我的掌控地带，只有这个房间了。
我面向迈斯克亚，双手按在他坚实的胸膛，感受着左手下胸腔中那颗心脏极其平稳的跳动感。我开始发力，推着迈斯克亚的身躯往床的方向走去。
迈斯克亚的心脏渐渐跳动得快速。我抬头观察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迈斯克亚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明显紧张又局促的咽了一口唾沫。我被这样的迈斯克亚逗得忍俊不禁。
憋笑中，我将迈斯克亚一把推倒在床，而后跨坐在他腿上，伸手狠狠地拉过他白色衬衣前襟系着的三层蕾丝领结。
迈斯克亚由这股拉力一带，只能双手后撑着床垫支起上半身，他头部仰起，双眸能捕获的画面只有贴在他身前的我。
“迈斯克亚，”我叫着他的名字。“克希尔将军喜欢你。”
我的话音消融在这诡谲的夜里，卧房内跳动的烛光灼烧着迈斯克亚的缄默，我和他的呼吸没有任何情爱意味的交织在彼此的近距离间。
静寂中延长的沉默，是一个守不住的秘密即将被揭露的无声挣扎。
我一眨不眨的盯着迈斯克亚颤动的瞳眸，他因为被我拽住了领结，根本没法完全回避我窥探他秘密的视线。
“公主殿下是想说，仰慕吗？”
迈斯克亚沉吟片刻，用纠正我用词的回答，想将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我咬了咬唇，又加大了手中对他领结的拉力。迈斯克亚闷哼一声，上身又向我靠近了分毫。
“爱，爱情，爱慕，恋人之间的喜欢。”
迈斯克亚呼吸重了一些。“我不明白。”
“你再装傻，我明天就能让克希尔死掉。”
“……克希尔对我，不过是臣子对君主的仰慕罢了。您的玩笑有些过了。”
我挑眉，松开了迈斯克亚的领结，并从他身上离开。
“行吧，那看来克希尔将军的命对于王子殿下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我说着便走向卧房大门。可正当我欲拉开房门时，一股推力将房门死死的合上了。
“您去哪？”
我回头看去，迈斯克亚已经在我身后将我整个圈在了他的双臂间。而他，正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调节情绪。
“你愿意跟我说实话，我就哪都不去。”
现在，轮到迈斯克亚凝视我了。但我却在与他的对视中，看到他眼眸深处正上演着的一场博弈。
而他最终向我开口，则是对我表明那个坚守秘密的迈斯克亚已经败下阵来。
“我如果告诉您全部，您又能怎么救他？”
“克希尔将军的痛苦是教皇为了我，而施加给他的。你觉得我能怎么救他？”
“您……果然……”迈斯克亚苦笑着，他像是突然被抽走气力一般，原本孔武有力撑在房门上的双臂缓缓垂落，整个人尽显颓废。
迈斯克亚转过身走向壁炉旁的长椅，一屁股坐下后，将脸久久埋于手掌中。
我向迈斯克亚走去，单手轻抚上他的左肩，有些虚情假意的表示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而后我坐在迈斯克亚身侧，等他再度开口。
“我告诫过克希尔。”迈斯克亚依旧把头埋在手掌中。
“他失去右手的那天我就告诫过他，您是不容侵犯的，教皇大人庇佑着您，可克希尔不信。他性格也是那样，容不得一点失败，总想着怎么扳回一局。”
“那现在的结局，也是他罪有应得。”
迈斯克亚总算从手掌中抬起了头，他看向我，并不反驳我刚说出的那句话。
“能喝酒吗？”
☆☆☆ ☆☆☆
当卢满科托着放有斟满红葡萄酒的精美大肚玻璃酒瓶走入卧房中时，他担忧的视线扫过我笑逐颜开的面容和迈斯克亚搂在我腰间的手。
我示意卢满科将酒瓶和同玻璃材质的两个高脚杯放在圆桌上后，便让他退出了房间。
等房门再度关上，迈斯克亚松开了搂在我腰际的手，随后他便向放酒的桌前走去。
迈斯克亚将大肚玻璃酒瓶中的深红液体分倒至两个高脚杯中，等两个高脚杯中的酒都齐平后，他便端着它们重新走向了我。
“我不知道该从何跟您说起。”迈斯克亚递与我酒杯，而后饮下他手中高脚杯里一小半的深红。
“你喜欢克希尔吗？”我接过高脚杯，端于指间轻轻晃动着杯身，看其间的深红在玻璃上飘摇破碎。
迈斯克亚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酒杯里的深红全部饮下，随后又为自己斟上一杯。
“喜欢。”
我在迈斯克亚的回答中露出笑容。之后不再把玩红酒，而是将唇贴至杯口，往齿舌间抿入红酒。
此酒的甘甜馥郁让味蕾苏醒，入喉的回酸闷冲让我闭上眼睛。
“克希尔跟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直到我们16岁那年，这份感情便被诅咒了。
我无法确定是谁先爱上谁的，但我比他更加克制，也一度排斥这不洁的情感，我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克希尔，但……也没有拒绝过。
他对我的爱比我想象的还要执着。我尝试过跟女人交往来让克希尔彻底放弃我，可那些女人……那些女人的结局……”
“都死了。”我并没有用疑问句，因为我很肯定克希尔会这样做。
迈斯克亚在我笃定的回答中，显得有些惊诧。
“王子殿下你这是什么表情？克希尔会做什么实在太好懂了。所以，其实你也早就清楚，刺杀事件的罪魁祸首是谁了，对吗？”说完，我将酒杯中的深红全数饮尽。
“对不起……”
“这三个字，你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
“其实，刺杀事件发生之后，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怀疑他。因为我们都清楚您对于摩纳力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存在。
即便我知道克希尔一直对您不满，但我想，他能为了我，为了整个国家，懂得权衡利弊。他会明白有些事情只能任其发生，而不能强加干预。
刺杀事件后，克希尔表现得一切如常，我就这么相信着他，一直到了审判那天。那天我在会上才反应过来，他的说辞与他私下跟我说的，有那么多不同。”
“可你还是包庇了他。”
“我如果不那样做，他就会立刻被处死。”
“教皇和我，差点死在他手上。”说出这话时，我已经喝下今夜里的第五杯深红。
“……因为爱，人会变得自私。”
迈斯克亚嗓音沙哑着。
“我当时唯一想到的就只有保住他。我背叛教皇，我背弃神明，我说谎，我跟深陷罪恶的人一同腐朽。可我这么做，只是想让我爱的人活下来。”
“那你怎么不去想，死在你爱人之手的众多亡魂，其实也有无数爱他们的人迫切的希望他们活下来呢？！”
“所以爱是自私的。”
“你真该和克希尔一起去死。”
“我有想过。”
我惊愣的看着此时露出笑容的迈斯克亚。
“当我看着那些因我而死的女人们的尸体时，就想过……我应该带着克希尔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但那年盛夏，教皇来到了摩纳力诺，我的人生就从那天起不再属于我自己。
父皇被要求在半年内扩张领土，说是为了献给神明广袤的土地，以此获得神明的庇佑，摩纳力诺从此会风调雨顺，矿业繁荣。
父皇对此深信不疑，无比虔诚。之后我和克希尔再也无暇去顾及彼此之间的爱意，战争、灾难、掠夺……我为了守护摩纳力诺，克希尔为了守护我。
直至我们来到了您的国土，才得知最后一步是我与您的婚姻。”
“我们都是提线木偶。”
迈斯克亚听到我如此形容，脸上一直保持的笑意更加浓烈了。他用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碰我端于指间的酒杯杯壁。
“为我们的共同性干杯。”迈斯克亚调笑着，又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
“克希尔失去右手那晚……其实在他冒犯您和教皇之前，就因为父皇对内宣布的我将和您结婚一事，跟我大吵了一架。
现在想想，很多事情似乎早已被安排，如果我在那晚留下他，跟他把一切讲清楚，或许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结局了。”
“可我和你的婚姻不会改变。克希尔对你的爱意，依旧会让他迫切的想将我除掉。”
“那晚我想带他走的。”
我原本想将酒杯递至唇边的手停住了，我偏偏脑袋，皱着眉，满眼惊奇的注视着迈斯克亚。
“等我确定要带他走，并出来找到他时，一切都太迟了。他已经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教皇那晚不杀他，只是让他失去一只手臂，现在想来也确实是您没有追究下去。
所以我知道，我必须更加听命于父皇的安排，跟您完婚。而后的所有行动只能是为了服务教皇，侍奉神明，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克希尔。
但克希尔他……还是过于鲁莽、极端了。我知道，现在您不可能原谅他，教皇也不会再容忍他的狂妄。可是公主殿下，我乞求您……给我和克希尔最后一次机会。”
迈斯克亚说着，竟然猛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并没有在他的动作中显露出惊愕之色，只是兴味盎然的继续喝着酒。
我没回话，而是用居高临下的神态打量着他。这一切，比我料想的还要顺利。
“结婚后，一切都听命于您。只希望您能原谅克希尔，收回对克希尔的惩罚，也请不要处死他。求您，求您……”
“那我们做笔交易。”
迈斯克亚凝视我的眸眼中闪出了获得希望的光芒。
“什么？”
“你想救你的爱人，就必须承受一些失去。”
☆☆☆ ☆☆☆
跟迈斯克亚独处的夜，并不显得漫长。
卧房窗外浓墨泼绘下的夜不给星光留任何显露明亮的缝隙。任凭冷风吹拂，也推移不散禁锢光芒的黝黑。
我望一眼已敞开的窗户，因为酒精作用，我沾染绯红的面颊一片炙热。可此时此刻途经窗外的风，却没有一缕愿意抚摸我的脸颊帮我冷却那股灼热。
迈斯克亚取过我指间已经有些端不住的酒杯，随着我的视线也看向了窗外。
“太晚了，您休息吧。”
我双眼迷离，锁定迈斯克亚的视线中，他的五官变得模糊起来。
“嗯……那就合作愉快。”说着，我笑了起来。向迈斯克亚微微欠身，却整个跌进了他的怀抱。
“合作愉快。”
迈斯克亚的语气听起来很沉重，他接住我时的肢体动作也异常僵硬。
我知道他这幅姿态是因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今夜之后我们都将做些什么，他完全懂得今夜之后他会面临哪些失去，但这一切他深知都是值得的……
☆☆☆ ☆☆☆
迈斯克亚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恍惚的记得迈斯克亚走后没多久，卢满科便忧心忡忡的走了进来，他把我抱上了舒适的大床，又叫来女佣为我更换衣物，好像还让她们给我喂了一种苦涩的水。
我难受得吐了好几次，之后也再没有力气去管这群以下犯上的人都对我做了什么。
而我对卢满科最后的记忆，是他站在我已熄灭了烛光的卧房内，于我的床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叮——”
突如其来的清脆玻璃碰撞声在我游离于梦境和现实的边界中将我拽回现实。
或许是因为醉酒的原因，玻璃碰撞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无比厌恶的翻身，将柔软的枕头折叠盖住耳朵。
好在玻璃碰撞声确实停止了，但在这之后又传来了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
紧接着，床垫往下稍稍一沉，有谁坐在了我身侧。
“卢满科……出去，不需要你守着。”
头痛、乏力让我此刻只想要好好的睡一觉。可当下在我卧房里制造声响，还明显表现出想要陪着我的人，却让我大为恼火。
我能想到的，在特殊情况下可以无视身份自由出入我房间，并应对我一切状况都显得谨小慎微的人，只能是卢满科了。
可在我对卢满科下了让他离开的命令后，他却并不为所动。反而是我感觉到，卢满科竟将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了我身上。
这样的行为让我抵触起来，我侧着身将按住枕头的手松开，而后向卢满科伸去，我想立刻将他推开。
可不料下一秒一只冰凉有力的手却将我的手腕牢牢握住，而后往上一拉一按，便扳正了我的身体。
我猛地一惊，从脚底到头顶如触电般颤栗起来。迷蒙的视线也旋即清晰了几分。
那是一张世界上顶级画师和雕刻家都无法创造的容颜。
棱角分明的面部，被幽暗勾勒出凛肃之色；
修长的双眉不再舒展，其主人以往的悠然自得已变成惴惴不安；
双眉之下卷曲微翘的睫毛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抖动着，而那双深情凝视着我的红眸正被一种渴望搅动得焦躁难耐。
“喝了多少？”
他开口了。我许久未曾听到的专属于他宛如维奥尔琴般动听的音色使我身心酥麻。
可我面容只露出木然之色，盯着那双殷红不发一语。
“迈斯克亚都对你做了什么？”
他更加贴近我。我感觉他的唇已经吻上了我的脖颈。
我下意识的用另一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去拨开他靠过来的头，却又被他单手束缚，连同之前被他桎梏的手一起拉过头顶按在了枕头上。
我有些吃痛的深吸下一口气。
“跟你有关系吗？教皇大人。”
“叫我的名字。”
他抬头看着我，视线交汇后，我瞥见他撑于我身侧的右手上，那枚权戒霎时间闪出一缕红光。
随即面前的男人便闷哼一声，整个身躯竟再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那只锁住我的手开始对我施加更大的握力。
“……Evan……疼……”
我轻微地挣扎，并如他所愿呼唤着他的名字。我意识到，再不唤回他的理智，或许下一秒他便会握断我的腕骨。
权戒还在释放着隐隐红光，Evan难耐的喘息声更重了。我明白，他此刻一定在跟神明抗衡。
Evan以前对我说过，只要遇到跟我相关的事情，神力便会施加给他痛苦。
短暂的岑寂后，红光消退。我手腕的痛感霎时散去，但Evan依旧还是单手紧缚住我。
“抱歉。”Evan低声说着，我能感受得出他所承受的痛苦正在逐渐减轻。
但还容不得我问出Evan为何来此，下一秒的他已将脸埋入了我的颈侧。“我很嫉妒。”
我无法看见Evan的神情，却在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缕忧伤。
“你嫉妒？你怎么可能会嫉妒？你不该早就知道他对我不可能有男女之间的感情吗？”Evan的说辞让我啼笑皆非。
“……”Evan并不回答，但他稍显平稳的呼吸开始离开我的颈部，向上落在了下颌处。
“这场婚姻不是你希望我去完成的任务吗？你嫉妒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有了嫉妒之情。”Evan近乎是亲吻着我的下颌说出的这番话语。
“Evan……你为什么还不承认，你爱我。”
“爱？”
“你如果不爱我，你会背离神的旨意做出这些跟我过分亲密的事情吗？你如果不爱我，你会不管离我有多远，都想要救我吗？你如果不爱我，你……为什么要嫉妒我跟谁在一起。”
“这些不应该都是神明的旨意吗？不都是神让我遇见您，保护您，在意您的吗？”
Evan终于面对我，他红眸深处的迷惘扩散得如同一片泥沼。他对我所有的热爱正在那片泥沼中垂死挣扎。
我失望的对他一笑。“嗯，都是神明的旨意。”
“但嫉妒不是。”Evan看着我的视线变得阴冷起来。“这是撒旦布下的陷阱。”
“所以你想说明什么？”
“您……是撒旦……”我睁大双眼，难以理解的凝视着Evan。
他却在话后抬起那只带有权戒的手，慢慢抚摸上我的面庞。
“我受到了您的蛊惑，与您相见的那一个夜晚，我便坠入了您布置的陷阱中。”
“你非要把自己的堕落怪在我的头上，不觉得很可笑吗？”
“可笑？是的……”Evan突然紧皱双眉，他满脸痛楚。
“我放任了这场堕落，我其实比谁都清楚，这一切都偏离了神明的旨意。但我……”
Evan突然止住后话，在我猝不及防中赠予我一个绵长的吻。
“Evan……跟我一起堕落吧。”
在Evan释放我找回呼吸的刹那，我轻咬上他的唇。
“明天开始，让我掌控我的人生。一切结束后，你继续侍奉你不可亵渎的神明。放我，获得自由。”
“自由……”Evan呢喃着。“神明本身就是自由的。”Evan话语的尾音被他揉进了与我的唇舌交织中。
夜的晦暗污浊被吹进卧房的冷风击碎，但唯独击碎不了的，是Evan心底正在冲撞躯壳的魔鬼。
他施于我热切急躁的吻，正袒露出他的嫉妒和热爱。
我没有抗拒，而是笑着迎合向他的渴望，让这吻更加悠长。
我已经确定，Evan侍奉的神明，是我。
廊外之上，晴空中艳阳斑斓，花瓣如虔诚的信徒承接着天神施舍的祝福与庇佑。
可这倏忽盛放的生命，却看不透其间天神对自身过错的矫饰。
我看透了。
我要理清脑中纷繁杂乱的思绪，我想从中杀出一条拯救自己的道路。
我不是受人摆布的提线木偶，我本就享有我渴求的一切。
这一天，我在城堡中走了好久好久。
等走到自己卧房所在的楼层，看到卢满科一脸焦急的迎上来，我才回过神。原来已经很晚了。
卢满科知道我去探望了克希尔，当时我对他下令，让他不许跟着我。
想必从我离开的那一刻起，卢满科就已经被不安笼罩了吧？他是否担心克希尔会伤害我？是否担心我会杀掉克希尔？
我向已经扶住我臂膀的卢满科笑了笑，在他根本没有开口同我讲话的情况下，轻声说了句“我没事”。
卢满科愣了愣神，但随即便回了我一抹灿烂的笑容。
他示意想扶我回房休息，我却并不随他前行，而是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于卢满科的身体。
他能感受到我的疲惫，也懂得我只是暂时需要一个依靠。
于是卢满科便不再试着扶我往房间走去，而是搂住我的双肩，把我圈进了他冰冷的铠甲中。
冰冷……这是战场厮杀下浸染的寒意，是无数阴谋算计中孕育的另一个我。
不多时，我推开卢满科，笑着跟他说了声“谢谢”，而后转身往那个人所在的地方走去。
我听见卢满科急喊了我几声，他追着我跑了五步，这之后他的脚步声便在我身后慢慢停了下来。
卢满科一定明白，有些事情他并不需要追根究底。
Evan在刺杀事件的谋划者还不打算自首之前，已然决定把我们安顿他的豪华卧房用作为他料理政事之地。
我时常能见到大批大批的文书被仆从小心翼翼的抱着，交由严传至Evan的卧房，也有看到严亲自抱着几沓文书走至城堡外围，递于在那未被允许进入城堡的圣殿骑士团士兵，之后便会有士兵绑好文书，骑着快马绝尘而去。
Evan除了受伤昏迷那几天是放松状态，醒来之后，他便再也没停下来。
也正因为我深知Evan的身份需要他担负着什么，所以我并不好奇他在我的城堡中为了什么忙碌。
但这次到访却让我对本属于自己城堡里的这片区域有了陌生感，甚至还生出了隐隐的惧怕。
即便我不去好奇或是关注Evan，可我绝不相信母后会放任Evan在城堡中的一举一动。
而此刻我见到的场面，只能表明母后已经对Evan的权势束手无策，她不敢再加以干涉。
从连接前往Evan卧房区域的走廊经过，再到每一处更靠近Evan卧房的楼梯口，竟然都有圣殿骑士团的士兵把守。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被允许进入城堡的？
这些让人惊惧的士兵见我深夜漫步来此，却都只是不发一语的审视着我，并不打算阻拦。
这样的沉默和不带感情的宛如在剖析我的目光，让我惊觉他们每个人都像是Evan的眼睛。
Evan已经注视上了我，就连我此刻的呼吸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我惊悸惶恐的好不容易逃离那些士兵的视线，可下一秒跌入的便是严的眼眸。
在Evan卧房门口守卫的，当然只能是他。
看到我的出现，严明显有些意外。
可他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转瞬即逝，立刻移向了在Evan卧房门口单膝跪地的男人。
我也在同一时刻将目光锁定上了那个人。
如骄阳般灼热明媚的发色，衬得他原本就偏白的肌肤毫无血色。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男人低垂下头后隐隐显现的右脸轮廓，比我记忆中的他要消瘦了些许。
但这种消瘦却并未在那具魁梧的身躯上展露出来，透过三层蕾丝领结做装饰的白色衬衫就能看出。
这个跪在Evan门外的男人，我自然不会陌生。他便是摩纳力诺的王子，罗素·迈斯克亚。
而他出现在此，并还以下跪的姿势拜见Evan，我自然不会猜错，想必迈斯克亚是来给克希尔求情的。
迈斯克亚并不傻。
当他看见克希尔所谓的皮肤病变后，绝对一眼就清楚那些刻痕是教廷的十字烙印。
想必迈斯克亚也挣扎过，他想靠自己的力量来挽救克希尔。但在用尽一切办法后，还是无济于事。
所以迈斯克亚才只能替那个罪不可赦的人来请求Evan宥免他的罪行。
想来，迈斯克亚已经知道克希尔做过什么了。
我用探寻的眼光打量着一动不动跪得格外彰显其赤诚之心的迈斯克亚，刹那间让我想起，今天一早去探望克希尔时，迈斯克亚并不在房内，是否那个时候迈斯克亚就已经来见Evan了呢？
从此时迈斯克亚跪在Evan房门外的精神情况和身体状态来看，想必他已经跪了一天。
而Evan就根本不打算见他。
我缓步走向迈斯克亚，毫无表情波动的脸上没有人能看出我已经悟到了何为“神明给予的最好安排”。
“还能站起来吗？”我对着迈斯克亚轻声说。
迈斯克亚的身躯在我话语间轻微颤栗，他一定想不到还能在今夜听到人声。
从迈斯克亚跪在Evan卧房门前的那一刻起，想必严也不会跟迈斯克亚多说什么。
“能站起来吗？”我重复询问着。
迈斯克亚无法理解我话中的用意，他继续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抬起头，满是狐疑的双眼中映出我淡漠的面庞。
“公主殿下，您是来拜访教皇大人的吗？”
严击碎我与迈斯克亚只有彼此的谈话空间。
我斜睨他一眼，而后抬起手放至唇边，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我传递出的威压，让严的眸眼中溢满了对我的不可置信。可他却真就安静听话的站在原地。
那姿态与神色，似乎又让他成为了多年前那个只属于我、听命于我的护卫。
“跟我走。”
我不再理会严，而是俯身扶住迈斯克亚的臂膀将他搀了起来。
迈斯克亚因为跪得太久，双腿暂时没有力气支撑他的身躯。
微微一个趔趄，他的重量压得搀扶着他的我，也跟着踉跄出好几步。
而下一刻，严从一旁大步跨过来将我们紧紧拉住。
“公主殿下，别乱来。”严说出的这句话轻得只能让我一个人听见，他低着头，唇正贴在我耳畔。
我别过脸，避开他的贴近。
“是谁先乱来的？”我在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而后看向以我为支撑，靠在我身上的迈斯克亚。“王子殿下，借一步说话。”
☆☆☆ ☆☆☆
我再次出现于卢满科面前时，他凝视我的双眸中写满了从未有过的骇然之色。
毕竟看到摩纳力诺的王子殿下和我手牵着手，向着卧房走来，卢满科这神情自然能理解。
我对卢满科故作神秘的笑了笑，他陡然显得有些尴尬，迅速立正目视前方，直到我拉着迈斯克亚走入卧房，并关上门的最后一刻，卢满科都没再看向我。
我想卢满科对我和迈斯克亚之间的关系有了一丝误解，或许今夜大部分人都会认定他们的“误解”就是正确的。
勒慕利马雷迪托的公主和摩纳力诺的王子，在正式结为夫妻前“幽会”了。
这误解对我和迈斯克亚来说，是一件好事。
其实卧房门关上后，我和迈斯克亚就迅速甩开了彼此紧握一路的手。
城堡内人多眼杂，母后会注意我，Evan也会注意我，总得要有一些伪装让我和迈斯克亚急于去往能独处的地方变得理所应当。
此时此刻，我和迈斯克亚不就已经来到了最适合独处商谈的地方了吗？我了解母后，也知晓Evan，他们留给我的掌控地带，只有这个房间了。
我面向迈斯克亚，双手按在他坚实的胸膛，感受着左手下胸腔中那颗心脏极其平稳的跳动感。我开始发力，推着迈斯克亚的身躯往床的方向走去。
迈斯克亚的心脏渐渐跳动得快速。我抬头观察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迈斯克亚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明显紧张又局促的咽了一口唾沫。我被这样的迈斯克亚逗得忍俊不禁。
憋笑中，我将迈斯克亚一把推倒在床，而后跨坐在他腿上，伸手狠狠地拉过他白色衬衣前襟系着的三层蕾丝领结。
迈斯克亚由这股拉力一带，只能双手后撑着床垫支起上半身，他头部仰起，双眸能捕获的画面只有贴在他身前的我。
“迈斯克亚，”我叫着他的名字。“克希尔将军喜欢你。”
我的话音消融在这诡谲的夜里，卧房内跳动的烛光灼烧着迈斯克亚的缄默，我和他的呼吸没有任何情爱意味的交织在彼此的近距离间。
静寂中延长的沉默，是一个守不住的秘密即将被揭露的无声挣扎。
我一眨不眨的盯着迈斯克亚颤动的瞳眸，他因为被我拽住了领结，根本没法完全回避我窥探他秘密的视线。
“公主殿下是想说，仰慕吗？”
迈斯克亚沉吟片刻，用纠正我用词的回答，想将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我咬了咬唇，又加大了手中对他领结的拉力。迈斯克亚闷哼一声，上身又向我靠近了分毫。
“爱，爱情，爱慕，恋人之间的喜欢。”
迈斯克亚呼吸重了一些。“我不明白。”
“你再装傻，我明天就能让克希尔死掉。”
“……克希尔对我，不过是臣子对君主的仰慕罢了。您的玩笑有些过了。”
我挑眉，松开了迈斯克亚的领结，并从他身上离开。
“行吧，那看来克希尔将军的命对于王子殿下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我说着便走向卧房大门。可正当我欲拉开房门时，一股推力将房门死死的合上了。
“您去哪？”
我回头看去，迈斯克亚已经在我身后将我整个圈在了他的双臂间。而他，正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调节情绪。
“你愿意跟我说实话，我就哪都不去。”
现在，轮到迈斯克亚凝视我了。但我却在与他的对视中，看到他眼眸深处正上演着的一场博弈。
而他最终向我开口，则是对我表明那个坚守秘密的迈斯克亚已经败下阵来。
“我如果告诉您全部，您又能怎么救他？”
“克希尔将军的痛苦是教皇为了我，而施加给他的。你觉得我能怎么救他？”
“您……果然……”迈斯克亚苦笑着，他像是突然被抽走气力一般，原本孔武有力撑在房门上的双臂缓缓垂落，整个人尽显颓废。
迈斯克亚转过身走向壁炉旁的长椅，一屁股坐下后，将脸久久埋于手掌中。
我向迈斯克亚走去，单手轻抚上他的左肩，有些虚情假意的表示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而后我坐在迈斯克亚身侧，等他再度开口。
“我告诫过克希尔。”迈斯克亚依旧把头埋在手掌中。
“他失去右手的那天我就告诫过他，您是不容侵犯的，教皇大人庇佑着您，可克希尔不信。他性格也是那样，容不得一点失败，总想着怎么扳回一局。”
“那现在的结局，也是他罪有应得。”
迈斯克亚总算从手掌中抬起了头，他看向我，并不反驳我刚说出的那句话。
“能喝酒吗？”
☆☆☆ ☆☆☆
当卢满科托着放有斟满红葡萄酒的精美大肚玻璃酒瓶走入卧房中时，他担忧的视线扫过我笑逐颜开的面容和迈斯克亚搂在我腰间的手。
我示意卢满科将酒瓶和同玻璃材质的两个高脚杯放在圆桌上后，便让他退出了房间。
等房门再度关上，迈斯克亚松开了搂在我腰际的手，随后他便向放酒的桌前走去。
迈斯克亚将大肚玻璃酒瓶中的深红液体分倒至两个高脚杯中，等两个高脚杯中的酒都齐平后，他便端着它们重新走向了我。
“我不知道该从何跟您说起。”迈斯克亚递与我酒杯，而后饮下他手中高脚杯里一小半的深红。
“你喜欢克希尔吗？”我接过高脚杯，端于指间轻轻晃动着杯身，看其间的深红在玻璃上飘摇破碎。
迈斯克亚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酒杯里的深红全部饮下，随后又为自己斟上一杯。
“喜欢。”
我在迈斯克亚的回答中露出笑容。之后不再把玩红酒，而是将唇贴至杯口，往齿舌间抿入红酒。
此酒的甘甜馥郁让味蕾苏醒，入喉的回酸闷冲让我闭上眼睛。
“克希尔跟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直到我们16岁那年，这份感情便被诅咒了。
我无法确定是谁先爱上谁的，但我比他更加克制，也一度排斥这不洁的情感，我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克希尔，但……也没有拒绝过。
他对我的爱比我想象的还要执着。我尝试过跟女人交往来让克希尔彻底放弃我，可那些女人……那些女人的结局……”
“都死了。”我并没有用疑问句，因为我很肯定克希尔会这样做。
迈斯克亚在我笃定的回答中，显得有些惊诧。
“王子殿下你这是什么表情？克希尔会做什么实在太好懂了。所以，其实你也早就清楚，刺杀事件的罪魁祸首是谁了，对吗？”说完，我将酒杯中的深红全数饮尽。
“对不起……”
“这三个字，你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
“其实，刺杀事件发生之后，我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怀疑他。因为我们都清楚您对于摩纳力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存在。
即便我知道克希尔一直对您不满，但我想，他能为了我，为了整个国家，懂得权衡利弊。他会明白有些事情只能任其发生，而不能强加干预。
刺杀事件后，克希尔表现得一切如常，我就这么相信着他，一直到了审判那天。那天我在会上才反应过来，他的说辞与他私下跟我说的，有那么多不同。”
“可你还是包庇了他。”
“我如果不那样做，他就会立刻被处死。”
“教皇和我，差点死在他手上。”说出这话时，我已经喝下今夜里的第五杯深红。
“……因为爱，人会变得自私。”
迈斯克亚嗓音沙哑着。
“我当时唯一想到的就只有保住他。我背叛教皇，我背弃神明，我说谎，我跟深陷罪恶的人一同腐朽。可我这么做，只是想让我爱的人活下来。”
“那你怎么不去想，死在你爱人之手的众多亡魂，其实也有无数爱他们的人迫切的希望他们活下来呢？！”
“所以爱是自私的。”
“你真该和克希尔一起去死。”
“我有想过。”
我惊愣的看着此时露出笑容的迈斯克亚。
“当我看着那些因我而死的女人们的尸体时，就想过……我应该带着克希尔从这个世界上离开。但那年盛夏，教皇来到了摩纳力诺，我的人生就从那天起不再属于我自己。
父皇被要求在半年内扩张领土，说是为了献给神明广袤的土地，以此获得神明的庇佑，摩纳力诺从此会风调雨顺，矿业繁荣。
父皇对此深信不疑，无比虔诚。之后我和克希尔再也无暇去顾及彼此之间的爱意，战争、灾难、掠夺……我为了守护摩纳力诺，克希尔为了守护我。
直至我们来到了您的国土，才得知最后一步是我与您的婚姻。”
“我们都是提线木偶。”
迈斯克亚听到我如此形容，脸上一直保持的笑意更加浓烈了。他用手中的酒杯轻轻碰了碰我端于指间的酒杯杯壁。
“为我们的共同性干杯。”迈斯克亚调笑着，又仰头喝光了杯中的酒。
“克希尔失去右手那晚……其实在他冒犯您和教皇之前，就因为父皇对内宣布的我将和您结婚一事，跟我大吵了一架。
现在想想，很多事情似乎早已被安排，如果我在那晚留下他，跟他把一切讲清楚，或许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结局了。”
“可我和你的婚姻不会改变。克希尔对你的爱意，依旧会让他迫切的想将我除掉。”
“那晚我想带他走的。”
我原本想将酒杯递至唇边的手停住了，我偏偏脑袋，皱着眉，满眼惊奇的注视着迈斯克亚。
“等我确定要带他走，并出来找到他时，一切都太迟了。他已经做出了不可挽回的事情。教皇那晚不杀他，只是让他失去一只手臂，现在想来也确实是您没有追究下去。
所以我知道，我必须更加听命于父皇的安排，跟您完婚。而后的所有行动只能是为了服务教皇，侍奉神明，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克希尔。
但克希尔他……还是过于鲁莽、极端了。我知道，现在您不可能原谅他，教皇也不会再容忍他的狂妄。可是公主殿下，我乞求您……给我和克希尔最后一次机会。”
迈斯克亚说着，竟然猛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并没有在他的动作中显露出惊愕之色，只是兴味盎然的继续喝着酒。
我没回话，而是用居高临下的神态打量着他。这一切，比我料想的还要顺利。
“结婚后，一切都听命于您。只希望您能原谅克希尔，收回对克希尔的惩罚，也请不要处死他。求您，求您……”
“那我们做笔交易。”
迈斯克亚凝视我的眸眼中闪出了获得希望的光芒。
“什么？”
“你想救你的爱人，就必须承受一些失去。”
☆☆☆ ☆☆☆
跟迈斯克亚独处的夜，并不显得漫长。
卧房窗外浓墨泼绘下的夜不给星光留任何显露明亮的缝隙。任凭冷风吹拂，也推移不散禁锢光芒的黝黑。
我望一眼已敞开的窗户，因为酒精作用，我沾染绯红的面颊一片炙热。可此时此刻途经窗外的风，却没有一缕愿意抚摸我的脸颊帮我冷却那股灼热。
迈斯克亚取过我指间已经有些端不住的酒杯，随着我的视线也看向了窗外。
“太晚了，您休息吧。”
我双眼迷离，锁定迈斯克亚的视线中，他的五官变得模糊起来。
“嗯……那就合作愉快。”说着，我笑了起来。向迈斯克亚微微欠身，却整个跌进了他的怀抱。
“合作愉快。”
迈斯克亚的语气听起来很沉重，他接住我时的肢体动作也异常僵硬。
我知道他这幅姿态是因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今夜之后我们都将做些什么，他完全懂得今夜之后他会面临哪些失去，但这一切他深知都是值得的……
☆☆☆ ☆☆☆
迈斯克亚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恍惚的记得迈斯克亚走后没多久，卢满科便忧心忡忡的走了进来，他把我抱上了舒适的大床，又叫来女佣为我更换衣物，好像还让她们给我喂了一种苦涩的水。
我难受得吐了好几次，之后也再没有力气去管这群以下犯上的人都对我做了什么。
而我对卢满科最后的记忆，是他站在我已熄灭了烛光的卧房内，于我的床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叮——”
突如其来的清脆玻璃碰撞声在我游离于梦境和现实的边界中将我拽回现实。
或许是因为醉酒的原因，玻璃碰撞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无比厌恶的翻身，将柔软的枕头折叠盖住耳朵。
好在玻璃碰撞声确实停止了，但在这之后又传来了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
紧接着，床垫往下稍稍一沉，有谁坐在了我身侧。
“卢满科……出去，不需要你守着。”
头痛、乏力让我此刻只想要好好的睡一觉。可当下在我卧房里制造声响，还明显表现出想要陪着我的人，却让我大为恼火。
我能想到的，在特殊情况下可以无视身份自由出入我房间，并应对我一切状况都显得谨小慎微的人，只能是卢满科了。
可在我对卢满科下了让他离开的命令后，他却并不为所动。反而是我感觉到，卢满科竟将整个上半身都压在了我身上。
这样的行为让我抵触起来，我侧着身将按住枕头的手松开，而后向卢满科伸去，我想立刻将他推开。
可不料下一秒一只冰凉有力的手却将我的手腕牢牢握住，而后往上一拉一按，便扳正了我的身体。
我猛地一惊，从脚底到头顶如触电般颤栗起来。迷蒙的视线也旋即清晰了几分。
那是一张世界上顶级画师和雕刻家都无法创造的容颜。
棱角分明的面部，被幽暗勾勒出凛肃之色；
修长的双眉不再舒展，其主人以往的悠然自得已变成惴惴不安；
双眉之下卷曲微翘的睫毛正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抖动着，而那双深情凝视着我的红眸正被一种渴望搅动得焦躁难耐。
“喝了多少？”
他开口了。我许久未曾听到的专属于他宛如维奥尔琴般动听的音色使我身心酥麻。
可我面容只露出木然之色，盯着那双殷红不发一语。
“迈斯克亚都对你做了什么？”
他更加贴近我。我感觉他的唇已经吻上了我的脖颈。
我下意识的用另一只还能自由活动的手去拨开他靠过来的头，却又被他单手束缚，连同之前被他桎梏的手一起拉过头顶按在了枕头上。
我有些吃痛的深吸下一口气。
“跟你有关系吗？教皇大人。”
“叫我的名字。”
他抬头看着我，视线交汇后，我瞥见他撑于我身侧的右手上，那枚权戒霎时间闪出一缕红光。
随即面前的男人便闷哼一声，整个身躯竟再也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那只锁住我的手开始对我施加更大的握力。
“……Evan……疼……”
我轻微地挣扎，并如他所愿呼唤着他的名字。我意识到，再不唤回他的理智，或许下一秒他便会握断我的腕骨。
权戒还在释放着隐隐红光，Evan难耐的喘息声更重了。我明白，他此刻一定在跟神明抗衡。
Evan以前对我说过，只要遇到跟我相关的事情，神力便会施加给他痛苦。
短暂的岑寂后，红光消退。我手腕的痛感霎时散去，但Evan依旧还是单手紧缚住我。
“抱歉。”Evan低声说着，我能感受得出他所承受的痛苦正在逐渐减轻。
但还容不得我问出Evan为何来此，下一秒的他已将脸埋入了我的颈侧。“我很嫉妒。”
我无法看见Evan的神情，却在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缕忧伤。
“你嫉妒？你怎么可能会嫉妒？你不该早就知道他对我不可能有男女之间的感情吗？”Evan的说辞让我啼笑皆非。
“……”Evan并不回答，但他稍显平稳的呼吸开始离开我的颈部，向上落在了下颌处。
“这场婚姻不是你希望我去完成的任务吗？你嫉妒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有了嫉妒之情。”Evan近乎是亲吻着我的下颌说出的这番话语。
“Evan……你为什么还不承认，你爱我。”
“爱？”
“你如果不爱我，你会背离神的旨意做出这些跟我过分亲密的事情吗？你如果不爱我，你会不管离我有多远，都想要救我吗？你如果不爱我，你……为什么要嫉妒我跟谁在一起。”
“这些不应该都是神明的旨意吗？不都是神让我遇见您，保护您，在意您的吗？”
Evan终于面对我，他红眸深处的迷惘扩散得如同一片泥沼。他对我所有的热爱正在那片泥沼中垂死挣扎。
我失望的对他一笑。“嗯，都是神明的旨意。”
“但嫉妒不是。”Evan看着我的视线变得阴冷起来。“这是撒旦布下的陷阱。”
“所以你想说明什么？”
“您……是撒旦……”我睁大双眼，难以理解的凝视着Evan。
他却在话后抬起那只带有权戒的手，慢慢抚摸上我的面庞。
“我受到了您的蛊惑，与您相见的那一个夜晚，我便坠入了您布置的陷阱中。”
“你非要把自己的堕落怪在我的头上，不觉得很可笑吗？”
“可笑？是的……”Evan突然紧皱双眉，他满脸痛楚。
“我放任了这场堕落，我其实比谁都清楚，这一切都偏离了神明的旨意。但我……”
Evan突然止住后话，在我猝不及防中赠予我一个绵长的吻。
“Evan……跟我一起堕落吧。”
在Evan释放我找回呼吸的刹那，我轻咬上他的唇。
“明天开始，让我掌控我的人生。一切结束后，你继续侍奉你不可亵渎的神明。放我，获得自由。”
“自由……”Evan呢喃着。“神明本身就是自由的。”Evan话语的尾音被他揉进了与我的唇舌交织中。
夜的晦暗污浊被吹进卧房的冷风击碎，但唯独击碎不了的，是Evan心底正在冲撞躯壳的魔鬼。
他施于我热切急躁的吻，正袒露出他的嫉妒和热爱。
我没有抗拒，而是笑着迎合向他的渴望，让这吻更加悠长。
我已经确定，Evan侍奉的神明，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