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夜色垂垂,天边燃烧的红霞渐渐被黑暗吞噬。

    连日来淫雨霏霏,湛江县里家家关门闭户,不到戌时,小县里便已是万籁俱静,只有永安道旁的甜酒巷里,柳宅的烛火还未熄。

    满头银发的大夫诊完脉,捋着胡须沉吟不已。

    “大夫,怎么样?”柳亦如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位公子的脉象很弱,似是最近连日劳累,积劳成疾所致,此乃内伤,配几贴药就好,只是公子这外伤看上去很严重,伤及额头、两腿,尤其是那条左腿上的伤,若不尽快医治,只怕这条腿就要废了。”大夫停顿一下,见柳亦如满脸焦急,又道:“这样,我此时就替公子正骨,,只是正骨之痛可谓钻心,可能会疼醒公子。”

    柳亦如闻言,面色沉沉,方才他惊醒的样子着实吓人,若是正骨之时又醒,只怕又会以为是在害他,到时候不知道要生多少乱子。

    正发愁时,柳亦如目光一闪,不久前她刚研制出一种新式香料,名唤又一梦,此香可助人缓解头痛,只需多加剂量,便可使人感觉麻痹,便是刀割在身上也不觉得疼,此时正巧可以用。

    柳亦如面对着大夫,福了福身,道:“那就请大夫医治。”

    说罢,柳亦如取出一盏铜制香炉,香炉顶部是镂空的团纹花样,看上去别具一格。柳亦如燃起又一梦,香料的烟雾沿着镂空的部分飘出来,缓缓流入几人的鼻内。

    柳亦如原本一直盯着大夫正骨,此时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了。

    香料的功效果然非同一般,只见大夫猛地掰了一下左腿,“咔擦”一声,好似骨头断裂的声音,柳亦如只是听着,就觉得疼,鸡皮疙瘩沿着后背层层地长出来。

    但那人没有丝毫地反应,依旧紧闭着双眼,只有额头上沁出的冷汗足以证明他的身体刚刚发生了多大的疼痛。

    大夫走后,柳亦如只觉周身布满了又一梦的香味,浓浓的,像散也散不开的浓雾,她强撑着睁开双眼,脚下好似踩在棉花上一样,每走一步都险些要摔倒。

    柳亦如半梦半醒地往前走去,一个踉跄,昏睡了过去。

    窗外,随着一阵惊雷的响起,雨水很快从天上落了下来。窗户被忽地刮开,冷风夹带着冰凉的雨水顺着缝隙钻了进来,吹起床上的纱帐。

    莫展白躺在床上,俊朗坚毅的脸颊完全露了出来,他的鼻梁高高的,青紫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密密的睫毛在烛光下倒影出一排黑影。

    他的脸色很苍白,好似雪山最高处的积雪那样,冷冷的,仿佛永不会融化。他的人也似最坚硬的冰,好似永远无法靠近。

    屋内氤氲着淡淡的香料香气,被冷风吹得四散而逃。

    一道闪电刺破雨幕,映得屋子里一半暗一半亮。

    莫展白的眼皮动了一下,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冷风吹得窗户不断摆动,烛火霎时间被吹灭,屋子里陷入了黑暗。

    莫展白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像被什么拽着一样,格外沉重,他的额头上被包扎了起来,左腿依旧剧烈地痛苦。不过,他此次醒来比前一次清醒了不少,意识逐渐恢复,一阵阵刻在心里的恐惧和恨意迅速在他身体里升腾,他的眼底忽地变得阴鸷冰冷起来。

    在他的痛苦和仇恨快要把他淹没,他攥紧手掌,想要同往常般拿起他的佩剑时,他才猛然发现,这是一个他一点都不熟悉的地方。

    没有削铁如泥的宝剑,没有花纹繁复的金制器件,没有守卫森严的侍卫。

    有的只是一个窄小的床褥,一段快要燃尽的香料,一扇被风吹得来回摆动的窗子。

    他闭上眼睛,脑袋疼得快要炸掉。

    他记得他本是中原人,为了让躲避追杀一路南下,才来到这个地方。他本以为一切可以和平共处,但没想到他把所有的信任都交给对方,对方却说要置他于死地,是他太傻太天真,太容易把一片真心袒露给别人。

    想到这儿,那股恨意又爬了上来,他猛捶一下床面。

    窗外,一道惊雷随之在院内炸开。

    莫展白双手撑着床榻,想要借力坐起来,忽地觉得胸前有个极重的东西压着,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双眉紧皱,阴霾的双眸垂下,一个清丽的影子落在了他的眼底,他的眸光霎时柔软了起来。

    他的胸前此时躺着一个姑娘,她浑身素白,一枚白梅簪子挽起她如瀑的发丝,她静静地躺着,眉目清朗,仿佛远山上的素梅,悠远动人。白皙的侧脸上隐隐有几道淡红的掌印,衬得她有种易碎的美。

    莫展白愣了一瞬,耳边响起一个疏离的声音。

    “柳亦如。”

    女子柔和的声音如山中的一汪清泉,清冽宁静,仿似任何事物都不能将其污染。

    她叫……柳亦如。

    莫展白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盯着她,眼底的阴霾逐渐冰冻。她好似和他之前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他还是高高在上的身份时,所有的女子要么怕他,要么想靠近他,甚至有人想利用他……

    忽地,莫展白心里浮出一个人影,她的头发披散着,笑得很妩媚,整个人挂在莫展白的身上,轻抚着他的脸颊,柔柔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展白……

    莫展白感到一阵恶心,胃里如惊涛骇浪般翻滚,他翻身下床,目光再次落在柳亦如的脸上,他眼底又变得满是黑暗,恨意几乎快要溢出来。

    莫展白霍然起身,柳亦如整个人被带到了地上,额头磕在木地板上,“砰”地一声响。莫展白毫不在意,他的眼底甚至浮出了一丝厌恶。他站起身子,左腿上瞬间传来一阵刺痛,他甚至可以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没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布满了汗珠。

    莫展白不得已扶着床坐了下来,左腿不再受力后,疼痛果然减轻了不少,他恼怒地捶了一下自己难以行走的左腿,目光忽地又落在地上的柳亦如身上,眼底的那团黑翻滚,似在想些什么。

    翌日,辰时三刻,柳亦如缓缓地从地上坐起来,揉着自己的脑袋,头痛欲裂。

    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窗户全部大开着,红木桌上的香炉上早已没有了缭绕的烟雾,而自己竟然一整晚都睡在地上。

    柳亦如拼命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一切,她只记得在又一梦的作用下,她很困很困,一个踉跄,就睡着了。

    “咳。”

    柳亦如正想着,身后忽地传来一声男子的咳声,柳亦如的身子一瞬间僵住,她差点儿忘了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男人。而她,柳亦如,一个大家闺秀,竟然和一个男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夜之久。柳亦如想到这里,有种不想活了的冲动。她只求没人看见她,但显然,已经有人看见她了,男子的声音在后面幽幽地响起。

    “姑娘,请问,这里是哪里?”

    柳亦如回味着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话倒是未差几字,只是这次提问的这个人,似乎更傻了。

    柳亦如扶了扶头上的发髻,白梅簪子冰凉,刺得她精神更振。她转过身,一双透着清澈的眸子跌落在她眼底。

    “姑……姑娘?”

    柳亦如耳边响起男子的再次呼唤,她回过神来,莞尔一笑,道:“这里是柳宅。”

    “好……”男子垂下头想了一会儿,又猛然抬头,“那……你是谁?还有,我……是谁?”

    听着这熟悉的问句,柳亦如犹豫着,不知怎么回答。第一个问题,好说,只有第二个,她很犹豫,不知怎么,她有种想要把他留下来的冲动,但她此时自身难保,又怎能再容纳得了别人?

    下定主意,她再次挂上笑容,淡淡道:“我叫柳亦如,是这柳宅的主人。至于你……”

    柳亦如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男子瞪大了无辜的眼睛看着她,她的心有些许的不忍,“你是我捡来的。”

    “捡来的?”

    柳亦如听着这完全陌生的口音,霎时想起刚来到湛江县的三岁的她,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忧伤在她的心口蔓延。

    相比于当年的她,他更惨些,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看他身上的刀伤,八成是逃难途中又遇劫匪——灾荒之年,盗匪只会更加盛行,因此,有的人虽然没被饿死,但也会被人害死,在很多时候,人命都是如此脆弱。

    如果她不收留他,他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她是柳亦如,她不会做这样的事。

    柳亦如笑笑,眉目之中有种想明白了的畅快,“是啊,你是我捡来的小厮,你叫阿默,你来柳宅已经一个月了,昨日派你出门采买,你碰到了一伙劫匪,为了保住我的香料,你奋力顽抗,不惜身受重伤,也要把香料带回柳宅。”

    说到这里,柳亦如几乎要被自己编的故事感动哭了,她重重地拍了一下莫展白的肩膀,眼里满是感激的泪花,“阿默,你辛苦了,你放心,你的腿,我会为你治好的。”

    莫展白听得愣住,他本来想了一大堆留在这里的说辞,如今一点都用不上了,他反而开始怀疑起眼前这个女子的意图。曾经他相信人都是好的,但如今经历了背叛、欺骗,他不敢再信了。

    无奈现在他腿伤未愈,只能暂且先留在这里。

    莫展白肩膀往后挪了挪,躲开柳亦如的手,目光又变得冷冷的。

    “多谢。”

    “不必谢。”柳亦如看着自己悬在空中的手,有些窘迫,她露出一抹假笑,转过身子,顺势收回自己的手,“近日的杂活你都不必干了,你且好好养伤,等伤好之后再说。”

    柳亦如脚下的步子走得极慢,但身后始终没有传来回声,她轻叹口气,缓步走出了屋子。

    阿桃揉着眼睛,迎面走了过来,见到满脸落寞的柳亦如,咕哝道:“小姐,你怎么了?”

    “给阿默备一份早膳。”

    “阿默?”阿桃满脸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从哪里来了个阿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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