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懒洋洋地晒在苏姝身上，落了一地金黄。
等到微凉的指尖也晒得有些温度，苏姝才慢吞吞地起身，捞过手机，垂眸开机。
漆黑手机屏幕的中央放映着开机的动画。
明明灭灭间倒映出那一双漠然的狐狸眼，说不出有什么情绪。
几秒后。手机露出简单的锁屏。
苏姝按上手印，径直解锁，手机顶端陆陆续续跳出几条消息。
看得苏姝头疼。
下意识长叹一口气。
余光又瞥到日历蹦出来的日程提醒——
“游乐场”
提醒的时间是后天上午九点。游乐场开园的时间。
他们约定好直接在游乐场的门口见面。
苏姝抿了抿唇，突然想起来险些被遗忘的生日礼物。
赤脚跳下床，跑到画室里，一把拉下遮灰的白布。
目光落在色彩浓烈的油画上。
花团锦簇，用色鲜艳的大团花朵中，是一张冷淡，但带着痞气的脸。
那双半垂眼皮，遮了一半的黑沉的眼眸像一潭沉静的湖水。
眼型是带着深情的桃花眼，但里面的情绪看起来又给人绝情的感觉。
苏姝心跳漏了一拍，错开视线。
抿了抿唇，将画取下来，用牛皮纸包装好。
顿了顿，视线落在那副漆黑的画上。
手指动了动。
--
“你来啦。”
尾音微微上扬，宋昭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跟以前一样，热情地跟苏姝打招呼。
苏姝沉默地点了点头，在宋昭的注视下，坐在沙发的另一端。
气氛凝固住。
两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移开视线。
时间像不断燃烧着的纸张，悄然从指缝间流逝，留下一地黑灰。
过了好久。
宋昭站起身，开口打破沉默：“喝可乐吗？冰的。”
苏姝掐了掐手指。
冰可乐，她们看电影时必备的快乐水。
目光虚虚地落在洁白的墙壁上。
最上面卷着的是还没放下来的荧幕，脑海里闪过炎热的夏夜，两人一同窝在沙发上，边吃薯片边投影看电影的画面。
只是，只是。
苏姝深吸一口气，淡淡地“嗯”了一声。
宋昭张了张嘴，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朝厨房走去。
苏姝垂下眼睑，目光落在布着简单花样的茶几。
思绪骤然顿住。
那些她以为早就被遗忘在时间长河里的碎片又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当时的她们多么快乐。
宋昭要搬出来的时候，苏姝偷偷地背着爸妈，跑过去塞给宋昭一张卡，是她这些年存下来的压岁钱和零用，大大小小加起来也有了小几十万。
她神情认真，那时宋昭刚满十八，面容青涩，拧着眉拒绝了。
苏姝强硬地把卡塞给了她，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传来爸妈的呼唤，只好匆匆丢下一句“照顾好自己”，转身离开。
后来，再见面时，宋昭也没再提卡的事情，苏姝放下心来，以为她收下了。
直到几个月后，宋昭变戏法一样递给她一把钥匙，向她展示写有她们俩名字的房产证时，苏姝才知道宋昭用那些钱为她们一起买了套房。
房子在学校附近，二手的，不大，只有五六十平，但胜在温馨。
从那时起，她们重新有了一个小天地。
这套房子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她们在家具城里泡了半个多月，货比三家买回来的。
想起那段日子，苏姝止不住露出一个笑容，又觉得恍如隔世。
嫩白的手指下意识地落在桌面上，抚过平滑的桌面，
指腹滑过，又摸到几道凹进去的切痕。
那是夏天炎热，切冰凉西瓜时留下的印记。
目光忍不住在桌面上来回流转。
骤然，被一个露出来的尖角吸引了注意力。
淡黄色的信封，露出的一小块上印着几个漆黑的字。
很秀气，看上去眼熟。
苏姝抿了抿唇。
最后还是伸手捏住那一个写着“苏姝收”的角，轻轻用力往外扯了扯。
下一秒。
几十个信封顺着力道一股脑散落在地上，发出一声不太小的声响。
苏姝没有动。
维持着弯腰的动作，目光死死地盯着左上角的字。
8月27日……许湛寄……苏姝收。
目光顺着叠在一起的信封，一路看过去。
9月1日，9月7日……11月17日。
三十几封信，按着日期叠在一起，封面干净整洁，几乎像是新的一样。
苏姝怔了怔，浓密的长睫颤了颤，手掌用力收紧，指甲陷入掌心。
深吸一口气，蹲下身，低着头去捡信。
视线顺着滑出去很远的信一路朝外移，顿住。
苏姝的手僵在半空中。
沉默半晌。
“你都看到了？”宋昭的语调平稳，完全没有被发现的尴尬和窘迫。
苏姝回过神，自然地伸手捡过落在她脚边的信。
手拢了拢，整理整齐，放在桌子上。
站直身。
“不好意思，不小心扯出来了。”
苏姝面无表情地道歉。
避开宋昭的视线，目光落在她手中端着的两杯不停冒着气泡的碳酸饮料。
看上去很好喝，一口气喝下去肯定会幸福地落泪。
苏姝漫无目的地想。
可是，为什么还没有喝，眼眶就有些发热呢？
苏姝低着头，听到宋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姝姝，我以为你长大了。”
指尖顿住。
苏姝扯了扯嘴角，没有抬头：“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宋昭没有回，只是走过来，自然地把玻璃杯塞进苏姝的手里，然后坐下。
苏姝长睫颤了颤，指尖被冰得打了个哆嗦。
“坐下聊聊吧？”
话砸在地上过了好久，苏姝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往旁边走了几步，坐下，跟宋昭隔了一段距离。
宋昭笑了笑，仰头喝了口可乐，再开口嗓音里也带着点凉意：“是，我把许湛给你寄的信和那三千万支票都藏了起来。”
最后一点希冀被人无情地击碎。
苏姝捧着玻璃杯的双手克制不住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
苏姝才听到自己开口：“为什么？”
声音比她想象中冷静得多。
宋昭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突然大笑了两声，清脆的笑声在客厅里回荡。
就像之前她们凑在一起聊起身边的窘迫事一样。
“苏姝，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你已经二十了，不是十二，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要较真，追问一个为什么？”
宋昭声音淡下来：“很多时候，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原因。”
苏姝低着头，没有什么动作。
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
宋昭毫不意外，将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封信。
“非要问为什么的话，”指尖夹着信上下晃了晃，语气很淡，“可能是嫉妒吧。”
“……什么？”
苏姝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宋昭，声音沙哑带着点颤音。
宋昭看她一眼，又很娴熟地扯过桌面上的纸，递给她。
“我说我嫉妒你。”
“嫉妒你一出生就有这么多爱你的人，有富裕的家庭，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苏姝攥紧手里的餐巾纸，不发一言。
“你知不知道，在福利院被你爸妈收养那天，我多羡慕你？”
“到现在，我都能回想起那天的每个细节。”
“你穿的像个公主一样跟在你妈身边，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我，仰头说：‘我喜欢这个姐姐。’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是欣喜多还是屈辱多。”
苏姝皱了皱眉头，根本记不起发生过这件事。
她只记得那天她被妈妈拉起来的时候，生了好大的起床气，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后座，谁也没理。
“院长妈妈一大早给我们每个人都洗了澡，换上了最漂亮的衣服，站在院子里，等了好久，才等到姗姗来迟的你们。”
“等见到你我才发现，我身上的衣服是那么的普通，那么的简陋。”
“心里那点穿了漂亮衣服的欢喜一下就被难堪侵吞了。”
宋昭抬起头，看向苏姝，目光落在她那张脸上。
“你说，为什么你一出生就站在了我无法企及的高点？”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宋昭眼眶滚出，顺着滑了下来。
苏姝怔了怔，静了两秒，沉默着移了过去，伸出手用纸帮她擦掉。
宋昭垂下眼睫，轻柔的触感在脸颊处漫开，眼泪很快浸湿纸巾。
“苏姝，你别对我这么好，好到我快被撕裂了。”
“身体里的我一半嫉妒着你，看到苏家破产，高兴地说你终于和我一样了。”
苏姝的指尖顿了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给宋昭擦眼泪。
“另一半呢？”苏姝平静地问。
“后悔为什么要去外地交流学习，没有陪在你身边。”
苏姝缓慢地收回手。
巴掌大的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早已布满了冰凉的泪痕。
她伸手，又扯了张纸，递给宋昭。
“我知道了。”苏姝平静地开口，“能再帮我擦一次眼泪吗？”
宋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过纸巾，温柔地为她擦去眼泪，动作很轻，像是对待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
眼泪却越擦越多。
不小心沾到了手指上，像是火烧过一样滚烫。
苏姝哽咽着开口：“宋昭，我真的很喜欢你。”
“每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在想我为什么这么幸运，能有你这么好的姐姐，会陪我玩，教我学习，温柔地帮我擦眼泪。”
宋昭的指尖颤了颤。
“所有不敢跟爸妈说的话我都告诉了你，在我心里你是和爸爸妈妈一样重要的家人。”
宋昭沉默地伸手再扯了几张纸。
视线有些模糊，用力地眨了眨眼。
“我没有想要怪你。”
“我只是，只是不能接受你有事情不告诉我，你的喜怒哀乐我都不知道，我感觉我好像被你隔绝在玻璃罩外，只能看到你想让我看到的高兴的一面。”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随时都可以抽身而出，就剩下我一个人留在回忆里。”
苏姝一口气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不安倾诉出口。
其实她这么伤心的原因远远不是许湛给她寄的信被藏了起来，而是不信任。
她一直都感觉到宋昭有事情瞒着她，没有付出全力，在宋昭每个晃神的瞬间，苏姝都很难过。
她觉得她们之间的关系很不对等。
她几乎是将所有好的坏的情绪都倒给了宋昭，收回的却只有宋昭想要告诉她的快乐，那些她的不安、悲伤……全都被她藏了起来，自己默默消化。
苏姝心疼的同时又觉得自己不重要，从来没有被她纳入过她的世界里。
有时候她甚至想，宋昭对她好，关心她只是因为她是苏家的女儿，而不是，她是苏姝。随便换一个人，苏霖苏欣都可以，只要姓苏。
苏姝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拉下了宋昭僵在半空中的手。
宋昭愣在原地，脸上挂着意想不到的错愕。
久久回不过神来。
说完之后，苏姝感觉压在心底的那块大石倏地消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骤然想起来傅行止的那句话——“被爱的前提是爱自己。”
而爱自己就是要接受自己的一切，不安、没有安全感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应该及时说出来，及时沟通。
而不是折磨自己，将自己陷在怀疑对方是不是爱自己的自证陷阱里，在感受不到快乐的同时，还会让自己也陷入无尽的自我内耗中。
倒不如一次性将话摊开，把自己的感受和疑惑都说出来，好好交流，而不是藏着掖着，去折磨自己，怀疑别人。
不要害怕争吵，没有感情是完美的。
争吵的目的不是伤害别人，而是把两人之间的理解误差沟通清楚。
苏姝松了口气，伸手抱了抱宋昭，手掌在她背上拍了拍。
“昭昭，”苏姝像以前一样将瘦削的下巴搁在宋昭的肩头，轻轻蹭了蹭，“很高兴你能陪我走过这么长的一路旅程。”
人生的旅程上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幸运的话，有的人会陪你走过一段，不幸的话，在下一站就会分开。
苏姝慢慢地觉得自己好像有成长了，会努力平静地去对待这些分开。
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想起傅行止，教她坦然面对自己情绪的人。
好像，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壳而出。
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在推门准备离开的时候，沉默着一言不发的宋昭突然开口。
语调有点颤，声音里带着点惋惜：“姝姝。”
苏姝停住脚步，站在玄关处，却没有回头。
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宋昭轻声的叹息。
下一秒。
一只捏着两张银行卡的手出现在视线内。
苏姝愣了愣，心下有了猜测，却不敢肯定，只轻轻发出一个音节。
“嗯？”
宋昭没有抬头，盯着地面：“这是那三千万，和我这些年来的一点积蓄。”
“不……”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苏姝突然僵住，一个想法陡然在脑海中浮现，撞上她。
她猛地抬头，红了眼眶：“那天，你给我打两通电话，是不是……”
话没说完，但她们都心有灵犀地懂了。
那天，许湛寄的支票到了，宋昭本来是要给她的，后来……
宋昭没有含糊，干脆地点了点头：“是，后来你说要跟傅行止借钱，我就没提了。”
顿了两秒，像是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宋昭捏了捏指尖：“许湛配不上你，跟他扯上关系……不太好。”
耳尖涌起一点背后说人坏话不好意思的红。
苏姝又想起那半个月来，宋昭跟她视频时眉眼间掩盖不住的疲惫。
冷不丁开口：“那半个多月，”声音有点哽咽，“你在干嘛？”
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指甲用力嵌入掌心。
猝不及防地，手背覆上一片温热。
宋昭温柔地分开她紧攥的拳头，语气很轻，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找老同学聊聊。”
宋昭比苏姝大三岁，在别人面前性情冷淡带着点高傲，不是那种没事会找老同学聊天的人。
最近又正处事业上升期，忙得不可开交，但也什么都不缺。
那只可能是因为她。
因为那三千万。
眼泪倏地落了下来，砸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背上。
滚烫，又立刻变得冰凉，弥散开一片湿意。
宋昭的动作僵了瞬，下一秒，苏姝听见她又很轻地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宋昭停了下，努力让自己变得轻松，“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也出身豪门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或许……”
“或许。”
宋昭停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出来，只是抬手，轻轻地用手帮她擦去脸颊上的泪。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她们也无法避免地走到了岔路口。
两人最后抱在了一起。
安静地享受这个温暖的拥抱。
目送着苏姝踏出门，离开的时候。
宋昭恍惚地想——
“应该是欣喜多的。”
苏姝，我嫉妒你。
但我也，控制不住地，很喜欢你。
不告诉你我的悲伤和难过，是不想让你知道长大有多累，外面的世界有多残酷。
你是公主，应该一辈子都高高兴兴的，永远都不用去接触那些丑恶。
有我就够了，有姐姐就够了。
宋昭看着那道窈窕的背影渐渐消失。
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抬手一摸，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也早就泪流满面。
姝姝，别再这么善良了。
宋昭愣了愣，又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善良吧，别再遇到像她一样不知好歹的坏人了。把坏人都留给她教训吧。
宋昭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眼泪，拉上门。
转身回去，捏着几十封没拆开过的信走向厨房。
“砰”的一声点燃燃气灶。
蓝紫色的火焰窜上来。
宋昭垂下眉眼，一封封地点燃。
看着它们变成灰烬。
等到微凉的指尖也晒得有些温度，苏姝才慢吞吞地起身，捞过手机，垂眸开机。
漆黑手机屏幕的中央放映着开机的动画。
明明灭灭间倒映出那一双漠然的狐狸眼，说不出有什么情绪。
几秒后。手机露出简单的锁屏。
苏姝按上手印，径直解锁，手机顶端陆陆续续跳出几条消息。
看得苏姝头疼。
下意识长叹一口气。
余光又瞥到日历蹦出来的日程提醒——
“游乐场”
提醒的时间是后天上午九点。游乐场开园的时间。
他们约定好直接在游乐场的门口见面。
苏姝抿了抿唇，突然想起来险些被遗忘的生日礼物。
赤脚跳下床，跑到画室里，一把拉下遮灰的白布。
目光落在色彩浓烈的油画上。
花团锦簇，用色鲜艳的大团花朵中，是一张冷淡，但带着痞气的脸。
那双半垂眼皮，遮了一半的黑沉的眼眸像一潭沉静的湖水。
眼型是带着深情的桃花眼，但里面的情绪看起来又给人绝情的感觉。
苏姝心跳漏了一拍，错开视线。
抿了抿唇，将画取下来，用牛皮纸包装好。
顿了顿，视线落在那副漆黑的画上。
手指动了动。
--
“你来啦。”
尾音微微上扬，宋昭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跟以前一样，热情地跟苏姝打招呼。
苏姝沉默地点了点头，在宋昭的注视下，坐在沙发的另一端。
气氛凝固住。
两人对视一眼，又默契地移开视线。
时间像不断燃烧着的纸张，悄然从指缝间流逝，留下一地黑灰。
过了好久。
宋昭站起身，开口打破沉默：“喝可乐吗？冰的。”
苏姝掐了掐手指。
冰可乐，她们看电影时必备的快乐水。
目光虚虚地落在洁白的墙壁上。
最上面卷着的是还没放下来的荧幕，脑海里闪过炎热的夏夜，两人一同窝在沙发上，边吃薯片边投影看电影的画面。
只是，只是。
苏姝深吸一口气，淡淡地“嗯”了一声。
宋昭张了张嘴，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朝厨房走去。
苏姝垂下眼睑，目光落在布着简单花样的茶几。
思绪骤然顿住。
那些她以为早就被遗忘在时间长河里的碎片又不受控制地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当时的她们多么快乐。
宋昭要搬出来的时候，苏姝偷偷地背着爸妈，跑过去塞给宋昭一张卡，是她这些年存下来的压岁钱和零用，大大小小加起来也有了小几十万。
她神情认真，那时宋昭刚满十八，面容青涩，拧着眉拒绝了。
苏姝强硬地把卡塞给了她，嘴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传来爸妈的呼唤，只好匆匆丢下一句“照顾好自己”，转身离开。
后来，再见面时，宋昭也没再提卡的事情，苏姝放下心来，以为她收下了。
直到几个月后，宋昭变戏法一样递给她一把钥匙，向她展示写有她们俩名字的房产证时，苏姝才知道宋昭用那些钱为她们一起买了套房。
房子在学校附近，二手的，不大，只有五六十平，但胜在温馨。
从那时起，她们重新有了一个小天地。
这套房子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她们在家具城里泡了半个多月，货比三家买回来的。
想起那段日子，苏姝止不住露出一个笑容，又觉得恍如隔世。
嫩白的手指下意识地落在桌面上，抚过平滑的桌面，
指腹滑过，又摸到几道凹进去的切痕。
那是夏天炎热，切冰凉西瓜时留下的印记。
目光忍不住在桌面上来回流转。
骤然，被一个露出来的尖角吸引了注意力。
淡黄色的信封，露出的一小块上印着几个漆黑的字。
很秀气，看上去眼熟。
苏姝抿了抿唇。
最后还是伸手捏住那一个写着“苏姝收”的角，轻轻用力往外扯了扯。
下一秒。
几十个信封顺着力道一股脑散落在地上，发出一声不太小的声响。
苏姝没有动。
维持着弯腰的动作，目光死死地盯着左上角的字。
8月27日……许湛寄……苏姝收。
目光顺着叠在一起的信封，一路看过去。
9月1日，9月7日……11月17日。
三十几封信，按着日期叠在一起，封面干净整洁，几乎像是新的一样。
苏姝怔了怔，浓密的长睫颤了颤，手掌用力收紧，指甲陷入掌心。
深吸一口气，蹲下身，低着头去捡信。
视线顺着滑出去很远的信一路朝外移，顿住。
苏姝的手僵在半空中。
沉默半晌。
“你都看到了？”宋昭的语调平稳，完全没有被发现的尴尬和窘迫。
苏姝回过神，自然地伸手捡过落在她脚边的信。
手拢了拢，整理整齐，放在桌子上。
站直身。
“不好意思，不小心扯出来了。”
苏姝面无表情地道歉。
避开宋昭的视线，目光落在她手中端着的两杯不停冒着气泡的碳酸饮料。
看上去很好喝，一口气喝下去肯定会幸福地落泪。
苏姝漫无目的地想。
可是，为什么还没有喝，眼眶就有些发热呢？
苏姝低着头，听到宋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姝姝，我以为你长大了。”
指尖顿住。
苏姝扯了扯嘴角，没有抬头：“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宋昭没有回，只是走过来，自然地把玻璃杯塞进苏姝的手里，然后坐下。
苏姝长睫颤了颤，指尖被冰得打了个哆嗦。
“坐下聊聊吧？”
话砸在地上过了好久，苏姝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往旁边走了几步，坐下，跟宋昭隔了一段距离。
宋昭笑了笑，仰头喝了口可乐，再开口嗓音里也带着点凉意：“是，我把许湛给你寄的信和那三千万支票都藏了起来。”
最后一点希冀被人无情地击碎。
苏姝捧着玻璃杯的双手克制不住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
苏姝才听到自己开口：“为什么？”
声音比她想象中冷静得多。
宋昭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突然大笑了两声，清脆的笑声在客厅里回荡。
就像之前她们凑在一起聊起身边的窘迫事一样。
“苏姝，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你已经二十了，不是十二，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要较真，追问一个为什么？”
宋昭声音淡下来：“很多时候，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原因。”
苏姝低着头，没有什么动作。
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
宋昭毫不意外，将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封信。
“非要问为什么的话，”指尖夹着信上下晃了晃，语气很淡，“可能是嫉妒吧。”
“……什么？”
苏姝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宋昭，声音沙哑带着点颤音。
宋昭看她一眼，又很娴熟地扯过桌面上的纸，递给她。
“我说我嫉妒你。”
“嫉妒你一出生就有这么多爱你的人，有富裕的家庭，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苏姝攥紧手里的餐巾纸，不发一言。
“你知不知道，在福利院被你爸妈收养那天，我多羡慕你？”
“到现在，我都能回想起那天的每个细节。”
“你穿的像个公主一样跟在你妈身边，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我，仰头说：‘我喜欢这个姐姐。’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是欣喜多还是屈辱多。”
苏姝皱了皱眉头，根本记不起发生过这件事。
她只记得那天她被妈妈拉起来的时候，生了好大的起床气，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后座，谁也没理。
“院长妈妈一大早给我们每个人都洗了澡，换上了最漂亮的衣服，站在院子里，等了好久，才等到姗姗来迟的你们。”
“等见到你我才发现，我身上的衣服是那么的普通，那么的简陋。”
“心里那点穿了漂亮衣服的欢喜一下就被难堪侵吞了。”
宋昭抬起头，看向苏姝，目光落在她那张脸上。
“你说，为什么你一出生就站在了我无法企及的高点？”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另一个世界？”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宋昭眼眶滚出，顺着滑了下来。
苏姝怔了怔，静了两秒，沉默着移了过去，伸出手用纸帮她擦掉。
宋昭垂下眼睫，轻柔的触感在脸颊处漫开，眼泪很快浸湿纸巾。
“苏姝，你别对我这么好，好到我快被撕裂了。”
“身体里的我一半嫉妒着你，看到苏家破产，高兴地说你终于和我一样了。”
苏姝的指尖顿了顿，又继续若无其事地给宋昭擦眼泪。
“另一半呢？”苏姝平静地问。
“后悔为什么要去外地交流学习，没有陪在你身边。”
苏姝缓慢地收回手。
巴掌大的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早已布满了冰凉的泪痕。
她伸手，又扯了张纸，递给宋昭。
“我知道了。”苏姝平静地开口，“能再帮我擦一次眼泪吗？”
宋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过纸巾，温柔地为她擦去眼泪，动作很轻，像是对待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
眼泪却越擦越多。
不小心沾到了手指上，像是火烧过一样滚烫。
苏姝哽咽着开口：“宋昭，我真的很喜欢你。”
“每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在想我为什么这么幸运，能有你这么好的姐姐，会陪我玩，教我学习，温柔地帮我擦眼泪。”
宋昭的指尖颤了颤。
“所有不敢跟爸妈说的话我都告诉了你，在我心里你是和爸爸妈妈一样重要的家人。”
宋昭沉默地伸手再扯了几张纸。
视线有些模糊，用力地眨了眨眼。
“我没有想要怪你。”
“我只是，只是不能接受你有事情不告诉我，你的喜怒哀乐我都不知道，我感觉我好像被你隔绝在玻璃罩外，只能看到你想让我看到的高兴的一面。”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随时都可以抽身而出，就剩下我一个人留在回忆里。”
苏姝一口气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不安倾诉出口。
其实她这么伤心的原因远远不是许湛给她寄的信被藏了起来，而是不信任。
她一直都感觉到宋昭有事情瞒着她，没有付出全力，在宋昭每个晃神的瞬间，苏姝都很难过。
她觉得她们之间的关系很不对等。
她几乎是将所有好的坏的情绪都倒给了宋昭，收回的却只有宋昭想要告诉她的快乐，那些她的不安、悲伤……全都被她藏了起来，自己默默消化。
苏姝心疼的同时又觉得自己不重要，从来没有被她纳入过她的世界里。
有时候她甚至想，宋昭对她好，关心她只是因为她是苏家的女儿，而不是，她是苏姝。随便换一个人，苏霖苏欣都可以，只要姓苏。
苏姝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拉下了宋昭僵在半空中的手。
宋昭愣在原地，脸上挂着意想不到的错愕。
久久回不过神来。
说完之后，苏姝感觉压在心底的那块大石倏地消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骤然想起来傅行止的那句话——“被爱的前提是爱自己。”
而爱自己就是要接受自己的一切，不安、没有安全感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应该及时说出来，及时沟通。
而不是折磨自己，将自己陷在怀疑对方是不是爱自己的自证陷阱里，在感受不到快乐的同时，还会让自己也陷入无尽的自我内耗中。
倒不如一次性将话摊开，把自己的感受和疑惑都说出来，好好交流，而不是藏着掖着，去折磨自己，怀疑别人。
不要害怕争吵，没有感情是完美的。
争吵的目的不是伤害别人，而是把两人之间的理解误差沟通清楚。
苏姝松了口气，伸手抱了抱宋昭，手掌在她背上拍了拍。
“昭昭，”苏姝像以前一样将瘦削的下巴搁在宋昭的肩头，轻轻蹭了蹭，“很高兴你能陪我走过这么长的一路旅程。”
人生的旅程上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幸运的话，有的人会陪你走过一段，不幸的话，在下一站就会分开。
苏姝慢慢地觉得自己好像有成长了，会努力平静地去对待这些分开。
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想起傅行止，教她坦然面对自己情绪的人。
好像，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壳而出。
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在推门准备离开的时候，沉默着一言不发的宋昭突然开口。
语调有点颤，声音里带着点惋惜：“姝姝。”
苏姝停住脚步，站在玄关处，却没有回头。
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宋昭轻声的叹息。
下一秒。
一只捏着两张银行卡的手出现在视线内。
苏姝愣了愣，心下有了猜测，却不敢肯定，只轻轻发出一个音节。
“嗯？”
宋昭没有抬头，盯着地面：“这是那三千万，和我这些年来的一点积蓄。”
“不……”拒绝的话还没有说出口，苏姝突然僵住，一个想法陡然在脑海中浮现，撞上她。
她猛地抬头，红了眼眶：“那天，你给我打两通电话，是不是……”
话没说完，但她们都心有灵犀地懂了。
那天，许湛寄的支票到了，宋昭本来是要给她的，后来……
宋昭没有含糊，干脆地点了点头：“是，后来你说要跟傅行止借钱，我就没提了。”
顿了两秒，像是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宋昭捏了捏指尖：“许湛配不上你，跟他扯上关系……不太好。”
耳尖涌起一点背后说人坏话不好意思的红。
苏姝又想起那半个月来，宋昭跟她视频时眉眼间掩盖不住的疲惫。
冷不丁开口：“那半个多月，”声音有点哽咽，“你在干嘛？”
心里隐隐有了猜测。指甲用力嵌入掌心。
猝不及防地，手背覆上一片温热。
宋昭温柔地分开她紧攥的拳头，语气很轻，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找老同学聊聊。”
宋昭比苏姝大三岁，在别人面前性情冷淡带着点高傲，不是那种没事会找老同学聊天的人。
最近又正处事业上升期，忙得不可开交，但也什么都不缺。
那只可能是因为她。
因为那三千万。
眼泪倏地落了下来，砸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背上。
滚烫，又立刻变得冰凉，弥散开一片湿意。
宋昭的动作僵了瞬，下一秒，苏姝听见她又很轻地叹了口气。
“都过去了，”宋昭停了下，努力让自己变得轻松，“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也出身豪门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或许……”
“或许。”
宋昭停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把话说出来，只是抬手，轻轻地用手帮她擦去脸颊上的泪。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她们也无法避免地走到了岔路口。
两人最后抱在了一起。
安静地享受这个温暖的拥抱。
目送着苏姝踏出门，离开的时候。
宋昭恍惚地想——
“应该是欣喜多的。”
苏姝，我嫉妒你。
但我也，控制不住地，很喜欢你。
不告诉你我的悲伤和难过，是不想让你知道长大有多累，外面的世界有多残酷。
你是公主，应该一辈子都高高兴兴的，永远都不用去接触那些丑恶。
有我就够了，有姐姐就够了。
宋昭看着那道窈窕的背影渐渐消失。
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抬手一摸，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也早就泪流满面。
姝姝，别再这么善良了。
宋昭愣了愣，又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善良吧，别再遇到像她一样不知好歹的坏人了。把坏人都留给她教训吧。
宋昭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眼泪，拉上门。
转身回去，捏着几十封没拆开过的信走向厨房。
“砰”的一声点燃燃气灶。
蓝紫色的火焰窜上来。
宋昭垂下眉眼，一封封地点燃。
看着它们变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