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们快跑!我好害怕!”猫脸小女孩的哭声凄厉嘶哑,含着透骨的恐惧与绝望。

    天地动荡,海水掀起万丈狂澜。山火地动殃及六合八荒。

    同为妖族的母亲将她死死抱在怀中,面色煞白,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漫无目的地四处逃窜。

    这世间,哪还有什么平稳安全之处?

    怎会如此?

    殛世伏魔塔中镇压的,究竟是怎样的怪物?

    诡谲漆黑的灭世之气,自天地中心的残砖碎瓦中疯狂涌出,似乎永无穷尽,如海潮四散,如暗夜遮盖,吞星噬日。

    说是气,倒不如说是泥浆,浓重得如有实质、黏稠而扭曲。

    无声无息地逼近,顷刻之间便淹没万千生灵,所过之处至暗笼罩,寸草不生枯骨遍地。

    天穹撕开无数创口,陨星、烈火砸向大地。地面崩裂万丈深渊,露出滚滚熔岩,如同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数不尽的生命。

    一时间,生灵涂炭,哀嚎尖叫响彻天际。

    怎会如此?

    无论正道灵力还是妖魔之力,在这黑泥面前,一身修为、天地异宝、无上妙法皆如冰雪般脆弱不堪,片刻抵挡不得,转瞬只剩腐朽枯骨一具。

    怎会如此?!

    前有漫山遍野的火光或是势不可挡的洪水,后有紧随而至诡异恐怖的浓黑泥沼。

    战无门,退无路。

    一切发生的太快,片刻前还是安宁和乐的世界,弹指间便残破不堪万物寂灭,举目所见尽是累累白骨,似乎马上就要回归初原的混沌虚无。

    妖族母亲早已筋疲力竭,使尽浑身解数,依旧看不到半分曙光,绝望蔓延四肢百骸。

    她踉跄两步跌倒于地,怀中稚儿早已吓得痴傻。

    身后黑泥如巨浪般席卷而来,遮天蔽日。

    救救我们,谁能来救救我们?!

    危机万分之刻,白虹乍亮,穿破毁天灭地的幽晦,万千剑光倾洒而下,明华笼罩数百里,硬生生止住了黑泥燎发摧枯、锐不可当的态势。

    高天之上,一人手持神兵而立,以身为阵。

    她羽衣当风,神清骨秀。流光华彩环绕周身,耀眼夺目难以逼视,清和之气缭绕,不受幽冥所扰,似是这灰暗天地间唯一的明光。

    正道子弟御剑行至四面八方,施术稳住遍地灾厄,争取了几息安定。

    然而那极致的灭世之力,又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黑泥汹涌如浪潮滔天,疯狂地想要挣脱束缚它的阵势,浪涛中竟隐有高亢的嘶吼之声,非人非兽,听者皆是不寒而栗胆战心惊。

    “玄天尊者!”众人回过神,有人高呼出声。

    在濒死的无望挣扎之中,正邪两道看到了唯一的希望。

    就连一向与之为敌、誓不两立的妖魔都纷纷跪地叩首,“求求你,救救我们。”

    “拜托了!我从未害过正道之人。”

    “求求你!尊者。”

    ……

    梁栖鹤俯瞰苍生,俯瞰着宛如修罗地狱般残破的世间。

    还是来晚了,尚有疑惑未解,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满是哭嚎悲鸣、惊惧绝望的苍穹下,她持神剑玄天,目露悲悯,周身气息仍是从容而冷定的,彷似出离尘世。

    她颔首,似是致意。瞬息间,正邪两道的大小头领,都听到了那清清淡淡的声音,“之后,便劳烦诸位了。”

    玄天宗大弟子宋元刚扶起那对妖族母女,听到这句话,顿感不妙,大声唤道:“师尊!”

    但一切都是徒劳,天地五行灵气,全数汇聚向那耀眼的存在,光华流淌运转,昏暗的四周被映照得如同白昼。

    明锐辉光下,梁栖鹤周身肌理裂开无数细小伤痕,却未见鲜血淋漓的狼狈之态,反而有金色光芒从中迸发。

    解除契定的神兵玄天,顶着威压,在足以分筋折骨的浩荡天地之力中盘飞回绕,于她身畔流连停驻。

    金纹已爬上眼角,若道道泪迹,梁栖鹤却面容平静,看着跟随多年的佩剑,斑驳破碎的手轻抚剑脊,“去吧,这么多年,谢谢你随我同行至终了。”

    眉心绽开一点花痕,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颜,肌肤开始脱落,宛若金身神像剥离开蒙尘的外表,爱怜众生。

    “师尊,师尊!不,不要这样!”宋元大吼着,想要飞向那已经扭曲虚空的刺目光华,近乎哀求道:“我们再想想办法,我们总会寻得办法的!”

    与此同时,另一道黑气自遥远之地袭来,迅疾如电光,似乎想要囚困住什么。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阻止。

    刹那间天地失色,时光凝滞瞬息,继而磅礴灵力蔓延开来,如汪洋般浩瀚无匹。

    灵光慈照,得救万物。

    黑泥癫狂扭曲,发出尖利的叫声,似是包含万众厉鬼的嘶鸣,像被无形的手拉扯,飞速倒流,压回毁灭的源头。

    残砖瓦砾飞起弥合,一座白塔重新矗立,竟比原本的殛世伏魔塔还要稳重庄严。

    灵息拂过之处,如初春细雨,如夏夜清风,白骨复生血肉,枯枝再焕绿意。

    一切回归原貌,好像灾难从未发生。

    神兵剑身颤抖,嗡鸣哀恸,自空中坠落,刺进地面。

    宋元大睁双眼,颓废跪下。

    而高天之上,有另一个身影,停留在梁栖鹤消失的地方,玄黑织金衣袍飒飒随风而扬。

    耳边是下方众生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或惊惧后怕,眼前点点华光湮灭,他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俊逸面容紧绷。

    有妖魔看见了他,终于找到主心骨,忍不住凑近,“魔尊大人。”

    却见对方抬首,一双桃花眼深黑不见底,满带杀戾之气。

    ……

    *

    暴雨如注,打在武器上发出厚重黏腻的声响,连神兵也不例外。

    漆黑的殛世伏魔塔在雨中沉默耸立,如沉眠的上古巨兽随时都能苏醒,看得一众修士心口发寒,全都紧张地望着不远处对峙的两人。

    一个是如今的正道尊主、伏魔塔的镇守者梁栖鹤,一个是她的道侣。

    “是,都是我做的。阿鹤,我要开塔,不要拦我。”男子长身玉立微垂着头,昏暗天空和雨幕模糊他的容颜,但这句话随灵力传得很远,挑衅着在场所有正道人士。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有的痛骂他大逆不道,有的怀疑梁栖鹤纵容叛徒。

    同在人群中的宋元等玄天弟子当然看不下去他人污蔑掌门,开始据理力争。

    “卫瞻,你冷静一下,有什么不满可以告诉我,何必乱认这个罪名?”梁栖鹤没有被氛围影响,只是微蹙着眉,持玄天剑背于身后,神色镇定道:“和我回去好吗?我们查清楚真相。”

    她实在没有想明白,清晨还笑着送她离开鸣剑峰、叮嘱她早些回来的温柔道侣,怎么突然要与天下为敌了?

    卫瞻摇头,“你护不了我。”

    梁栖鹤笃定:“我可以,相信我。”

    卫瞻依旧固执不改,身边却突现几道剑气,形成囚笼将他困住,并封了他的法力。

    两人实力相差不少,梁栖鹤真动起手,卫瞻毫无反抗能力。

    他身上没有任何被控制的迹象。

    梁栖鹤并没有因为得手而改变态度,温声道:“别怕,和我回去,我不会伤害你的。”

    然而她看到卫瞻微笑了一下,身上骤然爆出一股强盛的妖魔之气。

    “妖!他居然是妖!”

    “既然如此,那魔役一定是他引发的。”众人发出惊呼。

    ——正道至尊相恋数百年的道侣,居然是妖物!

    而后,殛世伏魔塔蓦地震颤起来,地动山摇,魔息激荡,修士们直接被震飞,惊呼声不绝于耳。

    倏忽间,似是电光划过,天地寂静一瞬。神兵光华莹润,鲜血滑落。

    喧嚣声不约而同安静下来,震惊于这无人能及的一剑,也震惊于方才还好言好语的梁栖鹤,居然会如此迅速冷定地作出决断。

    青锋没入心口,玄天剑擅克妖魔,胸中爆出难以忍受的痛意,卫瞻不敢置信地望向近在咫尺的人。

    梁栖鹤紧皱着眉,左手轻抚上他的脸庞,“所以,一切真的是你做的?”

    谁知卫瞻的情绪竟更加激动,清俊绝伦的脸因痛苦和愤怒变得扭曲,漂亮的桃花眼有些模糊,眼尾泛着浓重的红,雨水顺脸流淌,像是落泪一般。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边呕着涌上的血,一边颤抖着语无伦次道:“梁栖鹤,你杀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居然动手杀我……”

    这控诉来得莫名,梁栖鹤垂眸道:“却邪除恶,镇守此地,是我的职责。你……”

    没等她再说话,卫瞻一口咬上她虎口,用尽全力,差点将她的手咬穿,两人的血混着雨落下。

    那一剑完全是魂飞魄散的威力,卫瞻的身体同神魂一起迅速消散,眨眼间灰飞烟灭,徒留梁栖鹤一人满手鲜血站在那里。

    卫瞻的死让伏魔塔再次震荡,梁栖鹤降下剑阵,轻易平息动乱。

    伏魔塔的封印久远而坚固,卫瞻的邪气甚至都没有冲出她的囚笼,就能引发如此严重的反应,实在是蹊跷。

    幸而在场的人皆是修为不凡,受了些伤和惊吓,但没有危及性命。

    再慢一刻,后果都不堪设想。

    梁栖鹤转身拱手一礼,“诸位,动荡已平息。未能察觉异常,造成这般局面,是我的疏忽失误。我将卸任玄天掌门,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还望各位道友谅解,勿累及他人。”

    此话一出,玄天宗的人忍不住提出异议。

    最愤然的莫过于宋元,他知道师尊这样做是不想连累宗门,可这件事错的根本就不是她啊。

    其余众人刚领教完魔塔的威力,如今还有些心悸。

    殛世伏魔塔,立于世间千秋万载,传闻中关着无比凶恶之物。

    如今有能力、有机缘镇守此塔的只有梁栖鹤一人,万一把她罚出个好歹,正道没了顶梁柱,那才是真的不想活了。

    更何况她平时确实恪尽职守,令人信服。

    见梁栖鹤态度认真,其他宗门的主事也纷纷圆场,“尊主您为人清正。是这妖魔诡计多端,掩藏得太好将您蒙骗。此事与您无关,您不必如此自责。”

    “对啊,平魔役也是尊主您功劳最大,如今源头已除,便就此揭过吧。”

    ……

    梁栖鹤平静的眸光中隐含悲色,“多谢,诸位好意我已心领,但我意已决。”

    雨势缓缓息止,天空放晴,却有人永远留在了这场暴雨中。

    *

    处理交接完一切的梁栖鹤终于回到鸣剑峰。

    几日未归,却已物是人非。

    丛丛草木郁葱,榴花似火,蔷薇繁茂……这些卫瞻亲手种下,认真打理的植株长得格外好。

    梁栖鹤坐在花架下的石桌旁,背上受罚的鞭伤有些痛,好在尚可忍受。

    桌上是一株昙花,她还记得卫瞻死前的那个夜晚,他还饶有兴致地说过两日一起守着看昙花盛开。

    而如今花期早已过去,凋谢的花丝花瓣干枯垂落。

    钝痛涌上心头,像被藤蔓死死缠绕,窒息感蔓延胸口,难以喘息。

    梁栖鹤是个非常迟钝的人,从记事起几乎没有哭过,外人总说她冷淡孤高。

    平静地安排了几日,她都以为自己不会为卫瞻的死而难过。

    可如今,面上冰凉一片,泪水无法控制地落下。

    几百年的相处,那样一个温和有礼的人,真的是个洗去妖骨、伪装潜伏在她身畔伺机危害天下的妖邪吗?

    桌上还有一些干枯木枝、麻绳和剪刀,大概是卫瞻打算给花株做支撑,却匆匆放下离开。

    平静的生活停止得如此猝不及防,那天是什么特殊的节点,需要他突然前往伏魔塔,暴露身份吗?

    梁栖鹤抚上昙花叶片,那叶片竟像活了一般微卷,轻轻缠着她的手指。

    霎时间,细微又陌生的情感在她脑海中浮现。

    这是属于这棵植株的情感,是受照顾它的卫瞻影响而拥有的。

    但鸣剑峰上这些花木还太过幼小,没有灵智,能记录的东西太少。

    她无法感应出更多内容。

    只有纠结痛苦,无助又彷徨。

    在她不在的时候,卫瞻竟是这种状态吗?

    眼前浮现他临死前和着血的控诉,梁栖鹤看着伤口还未愈合的左手。

    她是否做错了什么?

    可是,倘若能逆转时光,再重来一次,面对那样的危急时刻与执迷不还的卫瞻,她的选择依旧不会改变。

    “你究竟为什么要背叛我?”

    无人回答,只有满园花影寂静无声。

    就在这时,头顶雷鸣电闪,劫云密布。

    竟是飞升雷劫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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