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团儿是一只白猫。
它依稀记得，自己已在这个世上活了很久很久，甚至在乐榕镇还是一片丛林时便住在这里了。
但具体有多久，连它自己也不清楚。
它生性懒惰，成天除了吃喝睡觉，就是晒太阳了。好在毛色漂亮，又有一对湛蓝的猫眼，甚得大户人家小姐太太的欢心。
就这么在各家寄宿着，享用人类上贡的美食，雪团儿度过了许多个悠闲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它溜进了镇上有名的暴发户万家。庭院里张灯结彩，枝头挂满红绸，那个貌似家主的肥胖男人正醉醺醺地大宴宾客，身边坐着一个盖着红盖头的女人。
在人间待的久了，雪团儿也了解了他们的习俗。看样子，万家老爷又纳妾了。
之所以是又，因为雪团儿在厅堂后面看见了几个眼神冰冷，满脸不屑的女人。
“老爷也真是的，山珍海味吃腻了，想尝尝咸菜？”其中一个浓妆女人冷哼一声，“听说这女人白天还在田里刨食呢，不知道指甲里的泥洗干净没有。”
几个女人一起捂嘴窃笑，要多刻薄有多刻薄。
雪团儿知道她们是嫉妒了，因为方才它听见梳妆的嬷嬷私下里说，这等样貌若是卖进怡红院里，怎么也值二十两金子。老爷十两便得了个大美人，实在赚大了。
吹吹打打的宴席很快散了。雪团儿趴在新姨娘的窗台上，想瞧瞧这美人的相貌。
没办法，谁让它好奇心特别强呢。
屋内燃着红烛，那女子顶着盖头静静坐着，手中捏着某样物什。她一定攥的很用力，因为雪团儿看见她的骨节都泛白了。
不一会，万老爷醉醺醺地踏了进来。丫鬟嬷嬷们识趣地退下，两扇金翅雕花木门轻巧地合上了。
“娘子今日可真美啊。”
万老爷揭开盖头，抬起女人的下巴。哪怕以雪团儿的眼光来看，她也是生的极美。
女人咬着嘴唇没有说话。万老爷只当她是紧张，于是坐在床边去拉她的手。
“这是什么？”
他注意到女人手里捏着的东西，取过来瞧了一眼。原来是根金色的发簪，雕着两朵小花，手艺很是粗糙。
万老爷笑了笑，把簪子放在一边，随手在首饰盒里捡了一样为她插在发间，嘿嘿一笑：“娘子有心了，还带了嫁妆过来。只是从今往后，你也不必戴那寒酸的首饰了，免得让人笑话。”
“跟着我，这富贵的日子还在后边呢。”
万昌乐吹熄烛火，放下床幔。白雪儿满足了好奇心，打着哈欠睡在花丛中。只是后半夜里，隐约听见了压抑的哭声。
天亮了。
**
“呀，哪来的猫儿？真漂亮！”
小丫鬟提着井水走进六姨娘庭院时，不经意间瞥见了被养的油光水滑的雪团儿。
雪团儿将蓬松的尾巴盘在身后，骄傲地舔了舔爪子。哼，大惊小怪，谁都知道它是最漂亮的。
起初，是六姨娘好心喂起了这只突然出现在万家里的野猫。万老爷正在兴头上，见她喜欢，便大手一挥直接赏给她了。
“秋棠，你看看我对你多好——上回这小东西被兰芝看上了，非闹着问我要呢！”
六姨娘便温顺地笑着：“多谢老爷。”
她总是淡淡的，既不像三姨娘兰芝那样泼辣任性，又不像五姨娘嫣柔那样富有才情，言谈也毫无趣味。
时间久了，万老爷腻味了她的寡淡，渐渐来的少了。
再后来，她生下一个女儿。临盆当天，遥远的前厅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万老爷欢欢喜喜地迎来了他的八姨娘。
接生婆和下人们见是女儿，砸着嘴便走了，赶着去前厅讨一份赏钱。陪在秋棠身边的，只有静静卧在床头的雪团儿。
“雪团儿，我好冷……”
也许是脱了力，汗水打湿的双眼逐渐模糊起来。恍惚间，秋棠仿佛看见亮光一闪，雪团儿不见了，床边却多了一个披着白氅的女孩子。
“哎，真不让人省心。”
她嘟嘟囔囔地给秋棠打来热水擦洗，又不知对墙角的破暖炉做了什么，使得房间里稍稍暖和了些。
这时候，秋棠早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哪还有什么女孩子。只有雪团儿打着呼噜蜷在枕畔。
秋棠抱着新生的女儿，愣愣的，突然微笑起来：“我真傻，竟会梦见雪团儿变成了人。”
雪团儿耳朵动了动，睁开那双湛蓝的猫眼，居然口吐人言：“才不是梦！你累死我了知不知道！”
……
它以为秋棠会尖叫，晕倒，或是像曾经那些窥见真相的主人那样用各种趁手的物件攻击自己。没想到，秋棠短暂地呆了一会，随即笑了。
“笑什么！”雪团儿瞪她。
秋棠只是摇头。半晌，才摸着它的脑袋温柔道：“谢谢。”
这回，轮到雪团儿愣住了。
几百年的光阴里，这还是它第一次被人类接纳，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你……不怕吗？”
它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秋棠缓缓抚摸的手。轻柔的力道让它不由自主地收起耳朵，舒服地眯起眼睛。
秋棠笑着摇头：“怕什么。我知道雪团儿不会害我们的。”
雪团儿有些感动，却还是别扭地转过脸去：“你还是长点心眼吧，哪天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殊不知，一句戏言，竟会以让它痛彻心扉的方式成为现实。
**
“后来呢？”
万衡的书房门窗紧闭，只点了一盏暗黄的油灯。相对而坐的人影倒映在窗纸上。
洛安喝光了第三杯茶，意犹未尽地追问雪团儿。仔细看看，化作人形的她与万茵儿还有几分相像，恐怕是习惯性地仿照了人类好友秋棠的模样。
雪团儿垂下眼睛，神情哀伤。万衡看出她的伤感，伸手握住她搁在桌上的手掌，轻轻摩挲。
“自从生下茵儿后，秋姐姐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在茵儿五岁时，有一次在园中散步，却不慎被争风吃醋的八姨娘和十姨娘撞进了湖里……”
等到救上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雪团儿至今都记得，虚弱的秋棠是怎样被下人抬进院子，浑身湿淋淋的，嘴唇发紫。它急得喵喵直叫，却不敢在外人面前显形。
府医皱着眉为她把脉，万老爷闻讯也来了，假意让两位姨娘在秋棠面前罚跪。秋棠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说是自己不当心，万老爷便顺势让两人回房了。
……
到了半夜，人都散了。雪团儿化作人形，哭着扑在秋棠身上。
“秋姐姐，你等着，我这就去山上寻千年人参！”
秋棠摇摇头，有气无力的按住她的手。
“别费心了，我好不了的。”
雪团儿却不听，坚持要走。秋棠用尽全力抓住了她的下摆。
“你若是去了，恐怕便不能见到我最后一面了。”
她的声音越发低微，连喘气声都弱了。雪团儿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缓缓变凉，头顶的一团精魄也慢慢失去了光亮。
“好，我不走！”
雪团儿含着泪，凝神聚气，拼命想把内丹逼出来。它头一次狠自己太过懒惰，没有好好修炼，这几百年来竟连一颗成型的内丹都没有。
秋棠猜到它的打算，轻咳两声，止住了它。
“我这身子，不过是早一刻和晚一刻的区别。我需要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你放心，两个姨娘还有万昌乐，一个都跑不了！”
秋棠闭着眼，虚弱地笑了。
“不是报仇。我需要你保护好茵儿，替我……陪着她长大。”
“那几个贱人呢？就这么放过他们了？！”雪团儿握着她的手，急切道。
一行泪顺着秋棠的脸颊滑落，沾湿了枕头。她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罢了，终究是怪我自己。”
“当初我若是有你的心气，也不会违心地跟了老爷……所以，你来做茵儿的娘，一定比我强。”
期盼的眼神对上它的眼睛，雪团儿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它不喜欢小孩子。不过既然是秋姐姐的遗愿，它一定会护着茵儿平安长大。
说完这些，秋棠提着的一口气似乎泄了，气息越发微弱下去，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丫鬟早带着哭累了的茵儿上楼歇息，坐在她床头，头一点一点的，也困得不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点点滴滴敲打着窗棂，又急又密。窗纸本就透着风，这下又飘进了雨，变得更冷了。
秋棠听见雨声，突然回光返照般抬起手，抚着干枯散乱，空无一物的长发，露出近乎娇俏的笑容。
雪团儿分明听见，她轻声叫了一个名字。
它依稀记得，自己已在这个世上活了很久很久，甚至在乐榕镇还是一片丛林时便住在这里了。
但具体有多久，连它自己也不清楚。
它生性懒惰，成天除了吃喝睡觉，就是晒太阳了。好在毛色漂亮，又有一对湛蓝的猫眼，甚得大户人家小姐太太的欢心。
就这么在各家寄宿着，享用人类上贡的美食，雪团儿度过了许多个悠闲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它溜进了镇上有名的暴发户万家。庭院里张灯结彩，枝头挂满红绸，那个貌似家主的肥胖男人正醉醺醺地大宴宾客，身边坐着一个盖着红盖头的女人。
在人间待的久了，雪团儿也了解了他们的习俗。看样子，万家老爷又纳妾了。
之所以是又，因为雪团儿在厅堂后面看见了几个眼神冰冷，满脸不屑的女人。
“老爷也真是的，山珍海味吃腻了，想尝尝咸菜？”其中一个浓妆女人冷哼一声，“听说这女人白天还在田里刨食呢，不知道指甲里的泥洗干净没有。”
几个女人一起捂嘴窃笑，要多刻薄有多刻薄。
雪团儿知道她们是嫉妒了，因为方才它听见梳妆的嬷嬷私下里说，这等样貌若是卖进怡红院里，怎么也值二十两金子。老爷十两便得了个大美人，实在赚大了。
吹吹打打的宴席很快散了。雪团儿趴在新姨娘的窗台上，想瞧瞧这美人的相貌。
没办法，谁让它好奇心特别强呢。
屋内燃着红烛，那女子顶着盖头静静坐着，手中捏着某样物什。她一定攥的很用力，因为雪团儿看见她的骨节都泛白了。
不一会，万老爷醉醺醺地踏了进来。丫鬟嬷嬷们识趣地退下，两扇金翅雕花木门轻巧地合上了。
“娘子今日可真美啊。”
万老爷揭开盖头，抬起女人的下巴。哪怕以雪团儿的眼光来看，她也是生的极美。
女人咬着嘴唇没有说话。万老爷只当她是紧张，于是坐在床边去拉她的手。
“这是什么？”
他注意到女人手里捏着的东西，取过来瞧了一眼。原来是根金色的发簪，雕着两朵小花，手艺很是粗糙。
万老爷笑了笑，把簪子放在一边，随手在首饰盒里捡了一样为她插在发间，嘿嘿一笑：“娘子有心了，还带了嫁妆过来。只是从今往后，你也不必戴那寒酸的首饰了，免得让人笑话。”
“跟着我，这富贵的日子还在后边呢。”
万昌乐吹熄烛火，放下床幔。白雪儿满足了好奇心，打着哈欠睡在花丛中。只是后半夜里，隐约听见了压抑的哭声。
天亮了。
**
“呀，哪来的猫儿？真漂亮！”
小丫鬟提着井水走进六姨娘庭院时，不经意间瞥见了被养的油光水滑的雪团儿。
雪团儿将蓬松的尾巴盘在身后，骄傲地舔了舔爪子。哼，大惊小怪，谁都知道它是最漂亮的。
起初，是六姨娘好心喂起了这只突然出现在万家里的野猫。万老爷正在兴头上，见她喜欢，便大手一挥直接赏给她了。
“秋棠，你看看我对你多好——上回这小东西被兰芝看上了，非闹着问我要呢！”
六姨娘便温顺地笑着：“多谢老爷。”
她总是淡淡的，既不像三姨娘兰芝那样泼辣任性，又不像五姨娘嫣柔那样富有才情，言谈也毫无趣味。
时间久了，万老爷腻味了她的寡淡，渐渐来的少了。
再后来，她生下一个女儿。临盆当天，遥远的前厅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万老爷欢欢喜喜地迎来了他的八姨娘。
接生婆和下人们见是女儿，砸着嘴便走了，赶着去前厅讨一份赏钱。陪在秋棠身边的，只有静静卧在床头的雪团儿。
“雪团儿，我好冷……”
也许是脱了力，汗水打湿的双眼逐渐模糊起来。恍惚间，秋棠仿佛看见亮光一闪，雪团儿不见了，床边却多了一个披着白氅的女孩子。
“哎，真不让人省心。”
她嘟嘟囔囔地给秋棠打来热水擦洗，又不知对墙角的破暖炉做了什么，使得房间里稍稍暖和了些。
这时候，秋棠早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哪还有什么女孩子。只有雪团儿打着呼噜蜷在枕畔。
秋棠抱着新生的女儿，愣愣的，突然微笑起来：“我真傻，竟会梦见雪团儿变成了人。”
雪团儿耳朵动了动，睁开那双湛蓝的猫眼，居然口吐人言：“才不是梦！你累死我了知不知道！”
……
它以为秋棠会尖叫，晕倒，或是像曾经那些窥见真相的主人那样用各种趁手的物件攻击自己。没想到，秋棠短暂地呆了一会，随即笑了。
“笑什么！”雪团儿瞪她。
秋棠只是摇头。半晌，才摸着它的脑袋温柔道：“谢谢。”
这回，轮到雪团儿愣住了。
几百年的光阴里，这还是它第一次被人类接纳，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你……不怕吗？”
它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秋棠缓缓抚摸的手。轻柔的力道让它不由自主地收起耳朵，舒服地眯起眼睛。
秋棠笑着摇头：“怕什么。我知道雪团儿不会害我们的。”
雪团儿有些感动，却还是别扭地转过脸去：“你还是长点心眼吧，哪天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殊不知，一句戏言，竟会以让它痛彻心扉的方式成为现实。
**
“后来呢？”
万衡的书房门窗紧闭，只点了一盏暗黄的油灯。相对而坐的人影倒映在窗纸上。
洛安喝光了第三杯茶，意犹未尽地追问雪团儿。仔细看看，化作人形的她与万茵儿还有几分相像，恐怕是习惯性地仿照了人类好友秋棠的模样。
雪团儿垂下眼睛，神情哀伤。万衡看出她的伤感，伸手握住她搁在桌上的手掌，轻轻摩挲。
“自从生下茵儿后，秋姐姐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在茵儿五岁时，有一次在园中散步，却不慎被争风吃醋的八姨娘和十姨娘撞进了湖里……”
等到救上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雪团儿至今都记得，虚弱的秋棠是怎样被下人抬进院子，浑身湿淋淋的，嘴唇发紫。它急得喵喵直叫，却不敢在外人面前显形。
府医皱着眉为她把脉，万老爷闻讯也来了，假意让两位姨娘在秋棠面前罚跪。秋棠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说是自己不当心，万老爷便顺势让两人回房了。
……
到了半夜，人都散了。雪团儿化作人形，哭着扑在秋棠身上。
“秋姐姐，你等着，我这就去山上寻千年人参！”
秋棠摇摇头，有气无力的按住她的手。
“别费心了，我好不了的。”
雪团儿却不听，坚持要走。秋棠用尽全力抓住了她的下摆。
“你若是去了，恐怕便不能见到我最后一面了。”
她的声音越发低微，连喘气声都弱了。雪团儿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正缓缓变凉，头顶的一团精魄也慢慢失去了光亮。
“好，我不走！”
雪团儿含着泪，凝神聚气，拼命想把内丹逼出来。它头一次狠自己太过懒惰，没有好好修炼，这几百年来竟连一颗成型的内丹都没有。
秋棠猜到它的打算，轻咳两声，止住了它。
“我这身子，不过是早一刻和晚一刻的区别。我需要你……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你放心，两个姨娘还有万昌乐，一个都跑不了！”
秋棠闭着眼，虚弱地笑了。
“不是报仇。我需要你保护好茵儿，替我……陪着她长大。”
“那几个贱人呢？就这么放过他们了？！”雪团儿握着她的手，急切道。
一行泪顺着秋棠的脸颊滑落，沾湿了枕头。她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罢了，终究是怪我自己。”
“当初我若是有你的心气，也不会违心地跟了老爷……所以，你来做茵儿的娘，一定比我强。”
期盼的眼神对上它的眼睛，雪团儿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它不喜欢小孩子。不过既然是秋姐姐的遗愿，它一定会护着茵儿平安长大。
说完这些，秋棠提着的一口气似乎泄了，气息越发微弱下去，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丫鬟早带着哭累了的茵儿上楼歇息，坐在她床头，头一点一点的，也困得不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点点滴滴敲打着窗棂，又急又密。窗纸本就透着风，这下又飘进了雨，变得更冷了。
秋棠听见雨声，突然回光返照般抬起手，抚着干枯散乱，空无一物的长发，露出近乎娇俏的笑容。
雪团儿分明听见，她轻声叫了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