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还未说完,贾赦已忍不住斥道:“荒谬!今日良辰美景,家人团聚取乐,岂是听你痴人说梦之时,还不给我滚下去,若再胡言乱语,我揭了你的皮!”

    贾珍忙出来打圆场:“大老爷息怒。琮哥儿,你做了什么梦,赶明儿告诉大哥哥,我与你请个好的解梦先生,好生解释一番如何?你大病初愈,还是先下去歇着罢。”

    贾琮拱手道:“老爷、珍大哥容禀,此梦非同寻常,琮窃以为于家族、于老太太大有干系,故而冒死直言。琮虽顽劣,然老太太和各位老爷、太太当面,又岂敢胡言乱语?”

    众人甚是诧异,若是往常贾琮听到大老爷这般斥责,早已两股战战、噤若寒蝉,如今却是卓立场中,夷然不惧,还能条理清晰地说出这一番话,整个人通身上下的气派,竟是大不一样。

    “哦?于我也有干系?那我倒要听听了,若是你故作耸人听闻之辞,可要仔细着。”贾母见状,也有些好奇。

    “琮不敢。”贾琮躬身道:“方才昏睡中,见一金甲天神,骑着异兽从天而降……”

    嗯?神怪类的梦,这时代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民间最感兴趣的还是各种神怪传说,特别是这些深宅太太、奶奶、小姐,往往对神仙鬼怪有莫名的敬畏,否则如王道士、净虚师太、马道婆之流又如何骗钱?一听贾琮讲的是这类故事,不禁都竖起了耳朵,盼着能听个不同寻常的神话故事。

    “这异兽似马非马,头上长角、四蹄生焰、通体雪白,无半根杂毛,只有从头顶至背至尾,有一带三寸宽的黑毛,凌空虚渡,如履平地……”

    忽听一女声笑道:“哎呦,琮哥儿,你这故事编的也太老了些,在座的谁不知道当年先荣国公的坐骑便是这般黑背白身,人称‘铁背玉麒麟’,你莫不是想说这个什么金甲天神便是先国公他老人家罢?”

    贾琮循声看去,见一个双十年纪的少-妇侍立在王夫人、邢夫人那桌旁边,打扮与众姑娘不同,浑身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此时正带着嘲弄之色看着自己。

    贾琮一看便知此人是谁,淡然道:“凤嫂子实在太聪明了些,我何尝说过这异兽是‘铁背玉麒麟’,又何尝说这金甲天神是先国公。”

    荣国府第一代国公贾源,后人习惯称为老国公,第二代国公贾代善,则称为先国公。

    遭贾琮一顿抢白,王熙凤身为威权素重的管家奶奶,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冷笑道:“我倒要看你怎么编下去。”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待会不论贾琮怎么说都要狠狠驳斥他。

    贾母摆摆手,阻住了众人,道:“那人相貌如何?”她也被勾起了兴趣,毕竟寡居多年,忽然听到可能是先夫的讯息,不管真假也想听个明白。

    贾琮道:“那人面如冠玉,颌下三绺长须,眸中精芒闪动,似乎能看透人心,十分儒雅,又极有威严,不瞒老太太,琮在其面前大气也不敢喘。”

    几句话就完全是贴着贾代善去了,读过家史的族中子弟谁不知道,代善公当年就是出了名的儒将,被称为国朝之公瑾、大吴之乐毅。至于什么面如冠玉、三绺长须之类儒将标配,用上反正绝不会错。

    贾赦、贾政、贾珍等人均皱起了眉头,胡说八道,即便是先国公托梦,为什么不托给两个亲儿子、不托给老太太,不托给宝玉、贾琏,偏偏托给你这一无是处的庶子?

    旁边薛宝钗、林黛玉、迎春、探春等几个姑娘,倒是颇有兴趣的望着贾琮,看他怎么编下去,若说是先国公单单托梦与他,恐怕难以取信于人。

    贾母心中也是一紧,接着问:“那人与你说了什么?”

    贾琮故作赧然之色,道:“那人把琮好一通责骂,现在想来还无地自容。”

    “他为何骂你?如何骂你?快快说来。”

    “那神将看了看琮,叹息了一声,说,‘老宁荣二公追亡逐北,重整河山,何等英雄,不承望如今后辈子弟,却是这般、这般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屋内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宝玉等人均面露尴尬,因为他们也属于这神将所言的“庸庸碌碌、一事无成”之流。() ()

    贾赦再也坐不住,起身骂道:“小畜生,说些什么奇谈怪论、浑言乱语,还不给我滚下去。”

    贾琮也不说话,只是看向贾母。果然,贾母听的正得趣,瞪了贾赦一眼,道:“琮哥儿不过是说个梦,你不愿听就出去,做什么大呼小叫?”

    贾赦忙躬身赔罪道:“儿子不敢,只恐这小畜生说些怪话,有辱老太太清听。”

    贾母摆摆手让他退下,道:“琮哥儿,你接着说。”有了贾母撑腰,其他人再也不敢乱打岔。

    “当时,琮惭愧不能答,那人又问,‘琮哥儿,你有何志?’也不知他哪里知道我的姓名,一见面便问我志向。”

    “那你如何回答。”贾母追问道。

    “琮答道,‘敝家向来以诗礼传家,琮自当刻苦攻读,考取功名,以求出人头地,显身扬名。”

    贾政点头道:“琮哥儿这般回答,也算得体。”

    贾宝玉在一边不屑的撇撇嘴,不过又是一禄蠹蠢物耳,若是我便说,只愿永生永世和姐姐妹妹们在一处,生在一起生,死在一起死,死了后化成灰,随风吹到女儿家眼泪流成的河里,直到天涯海角、青冥幽僻之处,才算是不枉了。想着又偷眼去看黛玉,见黛玉白了他一眼,显然早已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禁一乐,林妹妹知我也。

    贾琮道:“谢老爷夸赞,不想这神将却摇头道,‘琮哥儿,你天生资质鲁钝,性灵不通,即便是皓首穷经,终究不过是一场空,于己于家于国有何益?况你家中宝玉、兰哥儿都是上好的读书种子,又岂差你一人读书?”

    听得神将褒赞自己,贾宝玉得意地扑到贾母怀里,撒起娇来。贾母、贾政、王夫人也忍不住轻轻点头微笑,认为这个“神将”说的大有道理。只有贾赦、邢夫人面色阴沉。

    贾母笑道:“他说的虽也有理,可你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不读书又干什么呢?总不能让你去庄子上种地罢?”

    众人适时笑了起来,听贾母称呼这神将为“他”,便知道她已有些接受了这个高度疑似先荣国公的天神。

    贾琮道:“老太太英明,当时琮也这般想,这般问了。那神将却并未回答,只问琮,怕不怕苦,怕不怕死。”

    “你怎么说?”

    “琮不敢大言夸口,便说吃苦琮是不怕的,不过千古艰难惟一死,谁又不怕死呢?”话才出口,又是哄堂大笑。

    贾琮趁乱偷眼一扫,见贾母身边那女孩也是十二三岁样子,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显然这是林黛玉了。

    另一桌还有一人,比黛玉大两三岁的样子,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虽不施脂粉,却是天生丽质,鲜艳妩媚,超凡绝俗。贾琮心头一跳,这定是宝姐姐了。

    薛宝钗见贾琮当着这么多人,灼灼盯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装进眼睛里,心中羞赧,又有些薄怒,恼他无礼,忙低下头去,不去理他。

    好在此时贾赦又开口斥责,把众人目光吸引过去。

    “混账!岂有此理,武勋子弟,岂能贪生怕死?传出去不是笑掉人大牙么?”

    贾琮回过神来,躬身道:“老爷教训的是,那神将也这般教训于我,还说,当年老宁荣二公若是像你这般贪生怕死,又如何光复河山?又如何建功立业?又如何有你今日?”

    贾赦总算出了口气,端起茶来抿了一口,道:“后来呢?”

    “后来那神将还口占绝句一首,教导于琮。”

    哦?戏肉来了。听到有诗,宝玉、黛玉、宝钗、探春等爱诗之人都眼睛一亮,贾政也不由得正襟危坐,这金甲神将的身份,当可从诗中窥测一二。

    只有凤姐儿冷冷一笑,她认定了贾琮在肏鬼,才不信诗词之类的空口白话。

    “什么诗?”贾母坐了起来,盯着贾琮。

    贾琮清了清嗓子,吟道:“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召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啊!厅内响起一阵惊呼,此诗慷慨豪迈,视死如归,雄烈异常,非百战之大将不可作。

    贾母呆在那里,她年少时也是熟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哪里听不懂诗,忽地大呼一声“代善!”,泪如雨下,竟哭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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