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接过探春写的残稿,放进袖子里,笑道:“琮儿既无诗兴,改日再续也是一样。

    为防流传出去被人狗尾续貂,坏了琮儿天下第一才子的名声,这词大家知道便罢,勿要说出去。”

    众人都笑着称是。

    湘云笑道:“真真儿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宝姐姐如今只护着琮哥儿,都不管我们了。”

    宝钗白了她一眼,不作声,她早已发现不对,却不敢声张,只希望遮掩过去。

    黛玉见她神色有异,略一思忖已明其理,也是暗暗心惊。

    众人不觉,宝玉笑道:“大嫂子,琮哥儿词没作完,有头无尾,便应黜落,判他落第合情合理。”

    “行行行,算我落第,小人得志。”

    宝玉大笑,总算扬眉吐气一回。

    李纨笑道:“既如此,落第便要受罚。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

    众人都道:“这罚得又雅又有趣。”

    宝玉也笑了,他素知妙玉性格孤傲,没少在她那里吃闭门羹,如今让贾琮去碰一鼻子灰正好。

    “这有何难?”贾琮起身便去。

    黛玉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

    贾琮吃了一大杯,晴雯给他披上大氅,便出门而去。

    顺着曲径小路,经荇叶渚,过晓翠堂,再过甬道,便到了栊翠庵山脚下。

    见庵门外果有十数株红梅盛放,映着白雪,鲜艳可爱,山门院墙内更有几颗大梅花树的枝条探出来,满园春色。

    贾琮暗道,上回得罪了妙玉,还是莫要去讨没趣儿,偷偷在门口折一枝梅花便是,回去就说是妙玉给的,谅她们也看不出来,完美。

    刚走到门外,便听头上传来一个清冷出尘的声音,如满地冰雪,凉丝丝沁人心脾。

    “桓侯降临,有何贵干?”

    贾琮抬头一看,见庵内楼台上、栏杆边正立着一位清雅绝美、身穿缁衣的丽人,不是妙玉是谁。

    “见过大士,琮来折梅。”贾琮拱手道。

    妙玉听他乱称呼,又想到他上次回帖的话儿,心中没来由一慌,忙瞪了他一眼,道:“门口梅花失于打理,不太好,不若折庵内的花罢。”

    贾琮心头暗自意淫,妙玉莫非是勾引我,庵内的“花”,嘿嘿,大有深意。

    见他发呆,妙玉没好气唤道:“桓侯。”

    “哦,哦,来了。”贾琮回过神来,早有两个婆子开了门迎他进去。

    庵内几颗大梅花树,开得最好的枝条只有在楼台上才能折到,故贾琮想也不想,噔噔噔上了二楼。

    方才妙玉本在此赏花,见他上来,道:“不意指挥千军万马、纵横沙场的桓侯也是爱花之人。”

    “正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贾琮笑道。

    我爱家里的美人儿都爱不过来,还爱个屁的花。

    妙玉不知他龌龊心思,道:“桓侯折梅是自赏还是送人呢?”

    “送人。”

    “哦?谁人有这等福气,让侯爷亲自跑来折梅相赠,是公主么?”妙玉道。

    “珠大嫂子。”贾琮笑道。

    妙玉点点头,道:“还未祝贺侯爷大婚之喜。”

    贾琮挑了挑眉毛,道:“大士方外高人,也关心琮的终身大事么?”

    妙玉脸一红,微微别过头去,道:“我托庇侯爷翼下,自然希望侯爷万事顺遂,伉俪和美。”

    贾琮有些好奇地道:“听说大士是江南人士,为何离乡进京?”

    妙玉有些羞恼地白了他一眼,道:“侯爷切莫胡乱称呼,亵渎了菩萨。”

    贾琮笑道:“那琮应如何称呼?称姑娘么,不像方外之人,称师太么,显得老气。琮也很为难呢。”

    妙玉轻声道:“直呼其名便可。”

    贾琮点点头道:“妙玉你还没答我呢。”

    妙玉略一沉吟,道:“我本是苏州人士,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

    因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至今。

    因听见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且……便随了师父上来。”

    贾琮见她有些难言之隐,疑道:“可是有什么疑虑,但说无妨,琮若能效劳,绝不推辞。”

    妙玉有些难以启齿地道:“我在原籍为权势所不容,师父便带我上京避祸。”

    贾琮上下打量她一眼,一个小姑娘,还是出家人,权势不容她什么?

    “可是因令尊之故?”贾琮只能想到是她老爹在外结仇,连累女儿。

    妙玉摇头道:“双亲待人接物夙来谦虚有礼,且也过世多年。”

    贾琮道:“莫非有人欺你弱质女流,觊觎尊府钱财。”

    妙玉摇摇头:“敝家诗书尽多,金银却没什么,不值一哂。”

    贾琮心中一动,不为仇、不为财,定是为色了,笑道:“我知道了,定有豪强垂涎仙子姿色,是也不是?”

    妙玉雪白的脸蛋一红,瞪了他一眼,抿嘴不言,显是被贾琮猜着了。

    贾琮笑道:“这也难怪,古人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妙玉你这般容貌,又无依恃,豪强官绅不动歪心思才怪,也是难免之事。”

    妙玉啐道:“侯爷在幸灾乐祸么?好生可恶。”不过听贾琮赞自己美貌,心中也略有一丝窃喜。

    “非也,只想略尽绵薄。不知是谁这么色胆包天,连出家人也打主意,真乃色中恶鬼也。”贾琮道。

    妙玉摇头:“我不想提此人,没得脏了口齿。”

    贾琮道:“你不说是何人,我怎么替你出气呢?”

    妙玉看了贾琮一眼,道:“不敢劳烦侯爷。”

    贾琮摇头道:“不,琮执掌锦衣卫,查办不法乃分内之事,非仅为你,更为其他受害者。”

    妙玉顿时有些肃然起敬,忙道:“是我考虑不周,此人当时是苏州知府名黎超者。”

    贾琮点点头道:“放心罢,回头我让锦衣卫查办他,再给苏州千户所打个招呼,你便可安心返乡了,再不用怕谁欺负你。”

    妙玉沉默片刻,道:“多谢侯爷美意,我明儿离了此处便是。”

    贾琮见她满脸凄然之色,没好气地道:“干什么?我替你出气怎么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妙玉泫然欲泣,叹道:“既然侯爷见弃,妙玉不是死皮赖脸之人,自当变躬迁席。”

    贾琮奇道:“荒谬,我什么时候嫌弃你?你这小脑袋瓜子怎么想的。”

    妙玉看了他一眼,道:“侯爷不是让我返乡么。”

    贾琮哂道:“你呀,读书读迂了罢,我只是免了你的后顾之忧,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难道本侯还养不起你个姑娘?

    你爱住多久住多久,最好一辈子别走。”

    妙玉破涕为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是出家人,还请侯爷尊重些儿。”

    贾琮笑道:“你把这满头青丝削了,我便相信你是出家人。”

    妙玉顿时破功,跺脚嗔道:“侯爷慎言,岂不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削发与否,与诚心向佛无干。”

    贾琮笑道:“仙子既然一心向佛,又何必在乎我说几句话呢?”() ()

    妙玉闻言,娇羞之色敛去,重又变得淡泊,点头道:“侯爷所言颇有佛理,修行之人自当八风不动。”

    贾琮一时无言以对,忽然问道:“上次你给我的帖子,写的槛外人,不知何意?我想了许久,也猜不透。”

    妙玉微笑道:“竟有天下第一才子猜不透的谜么?”

    “惭愧惭愧。”

    “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

    “哪两句?”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妙玉缓缓道。

    贾琮略一沉吟,哂道:“言过其实了,难道这两句比得过我?”

    妙玉抿嘴笑道:“侯爷的诗词自然妙极,诸如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等句子,皆可传世。

    只是毕竟浮华了些,不如这一句旧诗洗净凡尘,堪破世情。”

    贾琮摇头道:“不过是句颓丧之语罢了,不值一哂。

    表面上看,王侯将相、士绅门阀,即便有千年铁门槛,终究和贩夫走卒、贫民百姓一般难逃一死,得个土馒头,到头来一场空。”

    妙玉道:“难道不是么?”

    贾琮笑道:“既然是一样,为何世人都愿做人上人?难道世人都是傻子?”

    妙玉道:“只因世人蒙昧混沌,堪不破这一层,故对荣华富贵汲汲以求,却不知终究是空。”

    贾琮哑然失笑:“你呀,读了几本佛经难道就觉得智慧胜过世人不成?

    照你的说法,满朝公卿都是傻子了,难道他们也如愚民一般混沌?

    既然到头来都是一死,还争斗个什么?不如大家剃了头去当和尚罢。”

    妙玉语塞,嗔道:“侯爷休要胡搅蛮缠。”

    贾琮笑道:“我猜你定是从小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知道民间疾苦。你的说法,逻辑上最大的破绽便是唯结果论。”

    妙玉一呆,道:“何谓逻辑?”

    “额,这是个西夷的词儿,意思便是事物可推论的一定之规。

    譬如天上彤云密布,便可推测将有雨,这就是逻辑。”贾琮解释道。

    妙玉点头道:“愿闻其详。”

    “若你的说法成立,以此推之,从今而后你也不必再读什么佛经,反正百年之后,大家都是一堆白骨。

    你和古往今来任何大德高僧,并无区别,何必费神去钻研佛法呢?等着死后大家平起平坐,岂非省力?”贾琮笑道。

    妙玉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恼羞成怒,嗔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贾琮摊手道:“这不是你的意思么,任你佛学再精深,终究不过和凡人一般,化为一黄土,那还学佛何用?”

    “学佛是为彻悟,得大清净,大自在。”

    “那得道高僧的土馒头和凡夫俗子的土馒头可有区别?”贾琮笑道。

    妙玉咬了咬唇儿,不伏气地白了贾琮一眼,若答无区别,便是说学佛无用。

    若答有区别,又反驳了自己方才的观点,知道自己的“逻辑”已被贾琮攻破,忍不住嗤一声笑了,这混账倒有几分小聪明。

    “侯爷辩才无碍,妙玉甘拜下风。”

    贾琮摆手道:“我可不懂你们佛家的机锋,我只知道凡事定要禁得住实践检验,方为真理。

    譬如写那句馒头诗的人,若因世人皆有一死而以为铁门槛无用。

    那我给他选择,他是愿意当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还是愿意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民?妙玉,你又如何选择?”

    妙玉抿嘴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伏了。日后再不敢自称槛外人了。”

    “不敢,互相切磋而已。”贾琮笑道:“说了许久,还没折梅呢。我不懂这个,你给我指点指点,哪一枝好。”

    “若是插在瓶中玩赏,这一枝最妙。”妙玉笑着给他指了一枝枝干曲折,花朵茂盛的。

    贾琮探手去折了,又顺手折下一小枝,递给妙玉,笑道:“送你。”

    嗯?妙玉微一犹豫,含羞接过,低声道:“谢侯爷。”

    贾琮笑道:“回头我送你一只羊脂白玉瓶儿,你把这花插在瓶里,端在手上,便像个女菩萨了。”

    妙玉噗嗤一笑,忙掩着嘴,嗔怪地道:“不许亵渎菩萨。”

    “你现在像个下凡的仙女儿了。”贾琮哈哈一笑,转身离去。

    妙玉看着贾琮抱梅而去的倜傥背影,手里拿着一枝红梅,幽香扑鼻,不知想到什么,脸蛋忽地被手中的梅花映红了。

    贾琮拿着梅花回去,众人都赞叹,又一齐玩赏了一回。

    只有惜春神色淡淡,有些不开心的样子,似乎还在生贾琮的气。

    黛玉悄声道:“琮哥哥,你不去哄哄四妹妹,你可得罪了她呢。”

    贾琮哂道:“小丫头不懂事,等她长大了,自然明白,我懒得理她。”

    黛玉白了他一眼,自去寻惜春说话。

    众人又说笑一回,各自散了。

    贾琮带着宝钗、黛玉等人回家,路上宝钗低声道:“琮儿,你方才怎么做那样的诗?”

    “这不是随口吟来的么,怎么了?”贾琮道。

    宝钗低声道:“你那句惜秦皇汉武,传出去可了不得。

    别人难免会想,你连秦皇汉武都看不起,你能看得起今上?

    更有甚者会说,你以古之帝王自比,意欲何为?这不是犯大忌讳么?”

    贾琮悚然一惊,道:“宝姐姐所言有理,我孟浪了,方才那么多人,如何补救?”

    黛玉小声道:“不如略把那几个字改一改,再补齐后文,每个姑娘那里送一份,恭请雅正。日后谁若胡言乱语,有诗为证,便是诬告。”

    贾琮笑道:“我却没这般大才,请宝姐姐、颦儿为我捉刀罢。”

    黛玉笑道:“便改为惜秦苍汉固,略输文采。读音也相近,如何?”

    宝钗知道贾琮文史基础薄弱,解释道:“秦苍便是张苍,秦末数术大家。汉固便是班固,与司马迁并称班马,乃汉赋四大家之一。”

    贾琮点头:“那后面呢,写什么?”

    宝钗微一沉吟,道:“惜秦苍汉固,略输文采;晋潜隋胄,稍逊风骚。谪凡之仙,李翰林白,孤身仗剑江湖漂。如何?”

    贾琮笑道:“宝姐姐大才,小弟自愧不如。陶渊明我知道,隋胄是何人?”

    黛玉抿嘴笑道:“隋朝王胄,少有逸才,以文词为炀帝所重,盛极一时。”

    宝钗笑道:“下面如何收住呢?你这首词,气魄太大,我可不知如何收束了。”

    贾琮道:“这个我知道,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如何?”

    宝黛二人齐声赞叹道:“大气磅礴,精妙绝伦!难为你怎么想得出来。”

    贾琮干笑道:“过奖过奖,惭愧惭愧。”

    黛玉笑道:“看你心虚的样子,这首词倒像是偷来的。”

    贾琮忙矢口否认:“胡说,当今之世,能写出这等词作,舍我其谁?”

    宝钗白了他一眼:“你呀,知道你天纵奇才,也别得意忘形,在家也罢了,以后在外作诗可马虎不得。”

    贾琮只得虚心受教。

    黛玉在一边掩嘴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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