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科会试舞弊的消息在贾琮有心推动下,不胫而走,快速在京中读书人圈子中传开。

    他之所以不动用锦衣卫的力量散布谣言,就是要完全撇清与此事的干系。

    科考前后生意最火爆的折桂楼,今夜注定无眠。

    上下三层全被士子们占据,一个个慷慨陈词,抨击科场黑暗、考官腐败,把宋睿、陈道、吕文斌等主考骂得狗血淋头。

    三楼上,满满当当的新科举子或坐或站,滔滔不绝,逸兴横飞,壮怀激烈。

    店小二无不小心伺候着这群大爷,点头哈腰送菜送酒。

    掌柜的也识时务,主动表示今晚打八折,生怕得罪了这群落魄举子,使得对方一怒之下逃单,管又不敢管,打又不敢打,自己定要丢饭碗了。

    一穿着月白衫,头戴浩然巾的举子道:“诸位年兄,国朝开国以来可有这等猖獗之事?

    一科杏榜半数内定,那我等还考什么?何不明言非与总裁同乡者趁早卷铺盖走人为是!”

    国朝乡试、会试同科上榜者称为同年,互称年兄。

    近几十年士林风气,即便是先后中试,其中式之年甲子相同亦可称呼,故天下举子皆同年了。

    “年兄说的是,想我等寒窗苦读十年,大考小考无数回,不承望天子脚下,竟糜烂如斯,苦读圣人大道,不及乡党私情;

    作得八股文章,不如主考同乡,诚可悲可笑可叹也。”一头戴四方平定巾,穿着旧袍子的举子叹道。

    “正所谓一心可以丧邦,一心可以兴邦,只在公私之间尔!

    此等枉法无道之事,我等必不能忍气吞声,否则后来人又当如何?”又一穿儒服,戴诸葛巾的举子怒道。

    靠窗的角落里,一个三十来岁举子,穿着石青色独占鳌头提花纹锦缎道袍,头戴逍遥巾,巾上缀着一枚方形美玉,侧缀以两枚玉环,腰间系着玉带。

    只见他忽地起身,把酒杯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各位兄弟,我说你们没中就没中罢,虽说乡党徇私,不过是寻常事,哪科没有乡党?

    只是这回更烈了几分罢了。看看张贴出来的程文朱卷,你们的文章比得过人家?我才是旷世奇冤!”

    众人见他衣饰华贵,倒也不敢小看,纷纷拱手道:“年兄尊姓大名?有何冤屈?”

    那人摆了摆手,道:“不是什么光采事,贱名不提也罢,提了也侮辱先人,在下行三,诸位称一声三弟可矣。”

    “三弟但说无妨,我等虽无什么权势,也愿为兄弟说句公道话。”众人纷纷道。

    那老三冷笑道:“诸位是否觉得今科杏榜朱卷程文,特别是那三省士子之文章,篇篇流光溢彩、斟酌饱满、沉实高华?”

    众人虽因落榜不伏,不过早已看过上榜的文章,确实非同凡俗,不过听老三语气不屑,似有隐情。

    忙纷纷问道:“确是如此,莫非其中有什么古怪?”语气中饱含希冀。

    那老三惨笑两声,道:“去他娘的罢!早他妈泄题了,难道你们不知?

    乡党之私,不过略施援手,若文章太差,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唯有事先泄题于乡人,方可确保十拿九稳,不漏破绽。”

    “什么?!”众人又惊又怒。

    提携同乡,情理之中,这也罢了,可泄题这就太过了,分明是把天下举子往死里整。

    “你们可听过三个灯谜?”老三哂道。

    “什么灯谜?”众人忙问道。

    “哈哈,你们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名落孙山也不冤。

    可叹我花了白花花的五千银子,买了灯谜,还是功亏一篑,这世道何其不公!”老三眼中含泪,摇头叹道。

    众人听出其中有玄虚,忙宽慰:“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三弟何妨倾诉一番,纾解郁气,我等替你出出主意也好。”

    “对对。”

    老三擦了擦眼角,叹道:“今年元宵灯会,我花五千银子,从一朋友手中购得三个灯谜。”

    “灯谜有何机巧?为何这么贵?”众人奇道。

    “能不贵么?三个灯谜就是今科会试第一场三道四书题!”老三惨然笑道。

    “什么?!”众人无不惊呼,忙问:“敢问灯谜是?”

    “你们自己看罢。”老三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卷,递给旁边人。

    众人忙围上来观看,一人读道:“半月之学欲何为?”

    “半月者十五,欲何为者志也,又含学字。真是第二题,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众人怒道。

    “再看第二个,勤俭持家者无匮矣。”

    “哼,勤俭持家者,生财之道也。无匮者,足也。勤者,生、为之意也,俭者,寡、舒之意也。

    果然暗藏第一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众举子无不浸淫四书多年,早已滚瓜烂熟,瞬间便猜出灯谜出处。

    “看第三个,手无孔方最难矣。”

    “呸,好卑鄙!手无者,不以也。孔方者,规矩也!这是明说第三题,不以规矩。”众人齐声怒骂。

    老三叹道:“不瞒诸位年兄,我那朋友是主考官府上家人。

    听大管家说要暗中卖几个灯谜给些乡党中人,知道非同小可,好说歹说替我求了一份来。

    小弟当时如获至宝,以为今科必中,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官贱,这杏榜谁上谁不上,早有暗定,岂是你我无根无脉之人所能窥视?”

    众人奇道:“既先知先觉,兄何不请名家高手预先代笔?如此,谁能黜落?”

    老三苦笑:“难道这么粗浅的道理我也不知?

    得题后,小弟即以五百银子一篇的润笔费,请名手作文。

    自以为篇篇制艺皆体格高华,风骨遒上,精理内蕴,气味深醇,岂有不中之理?谁知……呵呵。”

    众人摇头暗叹,科场也太黑暗了,连事先买了题也不能中,让我等常人如何匹敌?

    不过转念一想,众人又有些幸灾乐祸,相比“三弟”花了大几千银子,踌躇满志而进,垂头铩羽而归,自己又显得幸运许多,至少主考官不坑穷人。

    “冒昧请教三弟第一题是如何破的?”

    有的兀自不信,怀疑他经义不通,不辨优劣,被捉刀人以次充好坑了。

    老三道:“第一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我破的是,得圣人理财之道,永无匮乏之患也。”

    “好!果然不愧名家手笔,洗练精准,若合符节!”众人赞道。() ()

    “厉害厉害,值五百银子。第二题,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弟如何破?”

    “圣人之道境,惟渐进以求之也。”老三道。

    “妙,妙!精妙之极!可谓虚空造物,笼罩万方。高,实在是高。”一人击节赞叹,众人齐声附和,自叹不如。

    “三弟,第三题不以规矩,如何破?”

    众人心痒难挠,与后世考试后迫不及待对答案的考生并无二致。

    “有法而不恃,何得至境矣?”老三道。

    “伏了伏了,这破题拍合题位,如悬崖坠石,振聋发聩。超出我等远矣。”

    “规矩者法也,方圆之至也。这破题一针见血,入木三分,超过上榜之人多矣。”

    众人纷纷点头,越发相信科举有弊,连这等破题都上不了榜,那等于说他们一辈子都没机会了,还有天理么?

    却不知这是当年的状元公庞超亲自拟的,那还能差得了?

    忽听旁边一中年举子道:“三弟的破题自然是极妙的,理应杏榜题名,可有一件事,不知三弟可曾想过?”

    “何事?”老三道。

    “老弟安知所聘名家没有为他人所聘?若其图省事儿,一文多卖,考场上出现雷同卷,定是要一并黜落的。”那中年举子道。

    “这……”

    “此言有理,既然题目早已泄露,其他人定也要打这主意,都中时文名家就那么几个,出现重叠也不稀奇。”众人道。

    老三默然半晌,叹了口气,拱手道:“年兄所言也有道理,总而言之是弟时运不济罢。

    观兄之气度精神,定是饱学之士,何故也折戟沉沙?”

    那人摇头叹道:“不敢当此金奖。余自幼苦读,至今三十余年矣,仍未登瀛,何谈饱学?

    今日听君一席话,如大梦方醒,才知书中虽有黄金屋、颜如玉,却无抗衡不法之法矣。”

    老三眼珠一转,听到“不法之法”四字,知道这是“自己人”。

    顺着话头道:“老兄制艺之道,比之小弟方才所言如何?莫非也是怀才不遇?”

    那中年人正是贾芳,被九死乔装易容后,来这最热闹的酒楼当个“托儿”,只为力证今科有弊。

    贾芳捋了捋颌下短须,淡淡道:“虽不敢言胜,想不遑多让。”

    众皆哗然,这人也太狂了些,就方才那几个破题,足以媲美今科朱卷前十名,此人竟敢与之相提并论。

    老三不伏道:“我这可是名家手笔,五百银子一篇,年兄如此自信乎?第一题你如何破?”

    “对,年兄且说你的破法,我等拜读之后自有公论。”

    众人也不伏气,输给“名家”也就罢了,若输给另一个穷书生,这就不可接受了。

    贾芳摆手道:“方才三弟所言今科试题早已泄露,在下即便说出来,难免亦被疑是托人所作。

    诸位年兄若有雅兴,何不即兴命题,小弟当场作答,岂不新鲜?”

    “好!好气魄。”众人一起鼓掌,忙不迭出题,想难倒这个“狂生”。

    “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一人率先举手道。

    这是孟子名言,意思是假使在上的君子能阐明做人的道理,如君臣、父子、夫妇、朋友、长幼等相处之道皆清楚而恪遵的话,在下的老百姓就自然能相亲相爱,而呈现一片和乐的景象。

    这题颇有难度,因题目中涉及上、下、人伦、明、亲等元素,破题不仅要不漏不偏尽破这些元素,更要指出这句话深层的内涵。

    贾芳不假思索,道:“上作而下应,立学之效昭然矣。”

    “嗯?好!”众人虽不服,也不得不承认,这破题精当干脆,深入骨髓,已得孟子真意。

    仅用五个字上作而下应,便把题意破尽,后一句更点明,要明人伦,要使百姓亲于下,必须通过兴办学校教化来达到,可谓言圣人之所未言。

    这就是八股文章的根本宗旨,代圣人立言。

    也就是说,考生要把自己当成圣人,把圣人没写在书里的话说出来。

    “再来。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又一人道。

    这句话出自《大学》,意思是:道德品行就好象是树的根,财富就好象是树的枝梢。

    强调君子以德为本,以财为末。有德、财、本、末四个元素,破题之难在把这四种元素之间的关系说透,而不偏离圣人道理。

    贾芳微一沉吟,道:“德裕而财可理,本末之辨昭然矣。”

    “嘶……这,破得好!神机暗合。”

    众人都是各地举人,哪能分不清好坏,这破题暗藏圣人之意: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

    意思就是君子德行修养到了,人民自然拥护,人民所生产的财富,自然由其使用,故称为“德裕而财可理”。

    六个字深刻阐明了德、财之间的关系,完全是一副圣人口吻,这就叫“入口气”。

    “再来,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这句话出自《论语》,是子贡问孔子的话,意思是:如果一个人能广泛地给民众以好处,而且能够帮助人民生活得很好,这人怎么样?可称为仁么?

    这题十分难,是儒家经典“论仁”的题目。

    因这句话含义丰富,且有两个问题,一是问这人怎么样,二是问能不能称为仁,破题时很难破得尽善尽美,而不落俗套。

    一般人能把“如有”“博施于民”“济众”三个要素破全已属不易,更别提还有余力破后两个问题。

    贾芳沉思片刻,道:“于不易有者而设言有,贤者尚未深信其仁焉。”

    众皆默然咀嚼,“不易有者”即“博施于民”和“济众”两件事,“设言有”即“如有”,“贤者”是子贡,“尚未深信其仁”,精准点破后两个问题,将子贡提问时的心态已揣摩透彻。

    意思是,如有这样的人,子贡心中已经认为算是“仁”了,为什么还要再问孔子,正因“尚未深信其仁”也。

    “尚未深信”四个字,精妙绝伦,将子贡心中已有判断,但又拿不准的状态,刻画得淋漓尽致,细致入微。

    “年兄大才,我等甘拜下风,难道这样也不能上榜,我等为年兄叫一声屈!”众人皆义愤填膺,拱手道。

    贾芳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谢过诸位。似我这般庸才多矣,世道如此,如之奈何?”

    说完拱手一揖,“黯然”离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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