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晨光穿透无边、深沉的黑暗,风雨渐渐收其大势,雷声亦渐渐隐去。

    清漪将那一颗幽蓝玉石握在手中,缓缓走至红萝身前。

    桀风胸前衣衫已被鲜血尽皆染透,紧闭着双眼。

    清漪此时见了这鲜血,却并未觉畏血之症有何异状发作,只将眼紧紧盯着他胸前伤处。

    半晌方抬眼望着红萝,颤声道:“桀风他、他……”

    “他为你取了这颗能抵御雷击的五行石,用自己的命。”红萝道。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闻得此言,柳默清漪皆大惊失色。

    清漪忙抓过桀风手腕,细把其脉,心中如遭雷击,比方才千军万马般的滚滚巨雷更胜百倍。

    清漪摊开手中,幽蓝的玉石在熹微的晨光中散发着静静的光芒,如那一个世界一般寂静的光芒。

    桀风手腕之脉亦静得如同这幽蓝光芒一般。

    红萝抱着桀风转身走出,清漪道:“你去哪里?”

    “送他回家。”红萝道。

    清漪与柳默便也默默跟在她身后。

    忽见空中又现出一白一黑两个影子,那黑的凶神恶煞、白的却笑容满面。

    “你运气不错,过了这雷霆之劫,可去转世投胎了。”白无常对柳默道。

    “可是去终忆城吗?”柳默道。

    “你连这个都知道?怪道你能过了这雷霆之劫。”白无常笑道,“不过,还得先去见了阎王爷,看看你该投胎何处。”

    “娘子,我不日便会回转,勿要忧心。”柳默对清漪道。

    清漪对他轻轻点头。

    柳默沉吟一回,道:“桀风他……”

    清漪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去请雪爷爷,也许还能……”

    柳默微微点头,道:“有劳娘子……”

    望了望红萝怀中的桀风,回身随了两无常,渐渐走远,消失在天光之中。

    清漪转过山崖,雪爷爷正坐在大石上大声哭着,方伯立于绛石苏旁,沉默不语。

    “雪爷爷。”清漪唤他。

    雪爷爷却只是不闻。

    “雪爷爷!”清漪又大声唤他。

    雪爷爷猛地回头,见了她,忙立起身来,将她上下打量一回,道:“清漪,你这是、这是……”

    方伯亦忙回头看她。

    “我没事、可是……”清漪道。

    雪爷爷忽已至清漪面前,紧紧抓住她双肩,大笑道:“你没事、你没事……”

    脸上犹自带着泪珠。

    忽又住了声,缓声道:“那、柳默他……”

    “相公他也没事,”清漪道,“可是、桀风他……”

    “桀风?好几日都未见他了,”雪爷爷道,“他最近又开始捕猎奇兽了吗?”

    “桀风他受了重伤,”清漪道,“雪爷爷、你……”

    清漪忽然跪倒在地,眼中落下泪来,道:“你一定要想想办法,一定要救他!”

    雪爷爷见她此状,知桀风恐怕……

    此时只道:“且去看来……”

    “我去请桫椤老伯。”旁边方伯道。

    清漪对他点点头,与雪爷爷两人疾步先赶往明溪。

    方伯便往南边树林而去。

    进得洞来,只见桀风平躺在床上,红萝坐于床侧。

    见他二人进来,起身立于一侧,让雪爷爷看治。

    雪爷爷细看一回桀风胸前伤势,又拿过他手腕诊脉,叹道:“他心脉尽断,就是大罗金仙也……”

    清漪在旁已又滚落泪珠。

    雪爷爷回头看她,道:“你应该知道,我老头子也救不了他……”

    清漪抬眼望着他,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雪爷爷摇头叹道:“但凡有一点点办法,我老头子能见死不救吗?”

    方伯与桫椤爷爷亦赶至。

    “你只好炼造奇丹,快看看他可有丹可救吧。”雪爷爷对桫椤爷爷道。

    桫椤爷爷点点头,上前细看一回,起身对雪爷爷摇摇头,道:“除非是能起死回生之丹,否则寻常丹药……”

    言至此处,只长叹一声。

    清漪知已无望,双泪已夺目而出。

    红萝在旁亦是呆立不动,只将眼直望着静静躺着的桀风。

    此时,他仍紧皱着双眉,薄薄的嘴唇紧紧抿在一处。

    雪爷爷亦滚下泪来,哭道:“他总是这样不知分寸,哪次不是命悬一线,这次好了,终于把自己……”

    说至此处,已哽咽不能成声。

    清漪走至床前,泪眼望着满身血痕的桀风,道:“是,他总是这样,从来不听一句劝……”

    将手伸入怀中,将那幽蓝玉石取出。

    手触到怀中金环,心有所动,亦将那金环取出,拿在手中呆看。

    雪爷爷见了那幽蓝玉石,惊道:“这、这是、五行石?他去那神销山斗那蓝麟了?”

    又拍头叹道:“这、他哪是对手啊!真是太胡来了!”

    “这是什么异兽?”清漪道。

    “是一头长须小耳,巨身长尾的奇兽,”雪爷爷道,“全身幽蓝,听说脑后尚有一头,更是厉害,便是三个桀风也不是对手……”

    “那神销山可是在南方两千里处?那怪兽可是口吐白光?”清漪惊道。

    “听说是。”雪爷爷点头道。

    清漪望向红萝,红萝亦点头道:“正是。”

    “原来如此,”清漪点点头道,“原来他、早就知道……”

    拿起手中五行石并金环,泪珠滚落,道:“如果可以,就将我的命与你交换,我已欠你太多太多了……”

    两行泪珠淋漓落下,滴落在幽蓝的五行石与灿灿的金环之上。

    忽见那金环金光涌动,圈中现出一座幽山,尚有几行小字,写道:“重华山脚、千尺寒潭、慈悲厚载、佛铃重现。”

    清漪惊看一回,忽立起身来,道:“我、我终于知道了!”

    雪爷爷亦是惊奇,道:“这是?”

    “我这就去重华山,定要找到佛铃,取到冰芝!”清漪道。

    口中说着,已奔至洞口,回头对雪爷爷道:“照顾好桀风,我速去速回!”

    出得洞来,唤来青思,直往西南重华山飞去。

    飞得约两个时辰,已见重华山山顶冰雪覆盖。

    清漪乘青思飞下在山脚。

    此时秋意方兴,山中草木已显出萧索之象。

    清漪在上已见一处幽潭,在暖暖秋日映照之下,闪耀着粼粼波光。

    清漪在潭边下得青思,四处找寻,却并未见任何人迹。

    一时不知如何,将怀中金环取出,兀自上下左右翻看。

    只得那四行话在其中,细思一回,莫不是在这寒潭之中?

    当下跃身跳进潭水之中。

    潭水瞬间将她淹没,此时方觉这潭水冰冷刺骨,且此潭深不见底,往下直潜了好一会儿,只觉骨头血液皆冻结如冰,僵硬难动,却并不见何处有佛铃。

    清漪浮回岸上,借着秋日暖阳,运起内力,驱散体内寒气,心中思忖不停。

    这金环既有此言,应是在这寒潭之中,只是,究竟在何处?又该如何寻得?

    运功一时,身体渐渐回暖,却仍毫无头绪,只好再跃进潭中,一边向下潜入,一边仔细找寻。

    那寒气比之先前,更是难耐,穿骨透髓,直逼至身上最细微的角落。

    寻得一时,一无所获。

    自怀中取出金环,又看一回,想是无错,欲将金环收入怀中,忽见金环放出一圈金色光芒来,远处潭水之中亦有一处微微闪烁的金光与之呼应。

    清漪见状大喜,忙向金光闪烁处游去。

    到得近前,直潜至潭底,见那光芒就在丛丛漂游的绿色水草之间,拨开水草来,又见一层细沙,细沙下透着耀眼的金光。

    清漪忙轻轻将细沙拂开,一个金灿灿的铃铛现出身来!

    清漪喜不自胜,这定是自己所寻之物了!

    忙将佛铃并金环揣入怀中,向上浮出水面。

    勉强爬回岸边,只觉浑身僵直,已然动弹不得。

    幸喜秋阳和暖,躺得一时,身子有了些热气,忙摇摇坐起,运起内力,驱散寒气。

    约莫过得两柱香的功夫,手脚活动自如,唤过青思,直飞重华山顶。

    到得山顶,触目之处皆是冰雪,亦是寒气逼人。

    回望方才来处,那寒潭只得浴盆大小。

    清漪环望四周,既无花草、亦无树木,只一面数十里的崖面雪墙,奇道:“这里并无门,怎地进得?”() ()

    来回仔细寻得几番,仍是毫无可入之处,心中自是奇怪。

    一时无措,坐于雪地之上,自怀中又将那金环并佛铃取出,望着这两件物事,默默思忖。

    拎起佛铃来,轻轻晃了晃,清脆的铃声响起,再看时,自己已置身一处冰洞之中。

    四面洞壁之上皆凝着厚厚的冰,洞顶之上悬着数尺长的厚厚冰柱,地上亦皆是厚厚的冰层,一处冰中生长着一株通体黝黑的植株,如伞散开,幽光柔和。

    清漪喜不自胜,这定是那万年冰芝了。

    忙疾步走至近前,伸手去摘,忽见空中三匹神兽疾飞扑至,清漪大惊,急急向后跃出,手中佛铃之声清脆飘出。

    那三神兽未及近身,已然消去。

    清漪方舒了一口气,缓缓走近冰芝,轻轻摘下一小片,小心收好,再次摇动佛铃,果然又已在冰洞之外,雪山之巅。

    既得了冰芝,不敢停留,忙乘了青思回转青罗峰。

    青罗峰此时已是二更时分。

    明溪石洞之中,雪爷爷、桫椤爷爷、方伯与红萝尚守在桀风身侧,一盏油灯散出微弱却温暖的泛黄的光芒。

    见她回转,红萝忙迎上前来,道:“如何?”

    清漪对她微笑点头,自怀中取出那一小片黝黑的冰芝。

    走至桌前,取了碗来,将冰芝碎成末,冲以温水,端至桀风床前,将他扶起,只觉他身子已有些僵硬。

    对红萝道:“让他张开嘴来。”

    红萝右手双指捏开桀风嘴来,清漪将冰芝水与他喂下,喂罢仍扶他躺好。

    “这冰芝一万年方成一株,不仅能保得活人永生,更能救得死人回魂,桀风有福,竟让你找到了。”雪爷爷道。

    清漪再看桀风,他身上血污已擦拭干净,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奇道:“是谁替他擦净换衣的?”

    清漪看看其他三人,三人皆望着红萝。

    红萝摊摊手,道:“这种小事,谁都会做啊。”

    清漪对她微微笑道:“今日奔波,我有些疲累,烦你在此看护吧。”

    “好。”红萝道,“反正我也闲着。”

    “他夜间若醒来,你可与他喝点水。”清漪对着她微微笑道。

    “好。”红萝道。

    “几位也早点回去歇着吧。”清漪对雪爷爷等道。

    于是众人皆辞去,清漪自回流霜林。

    桀风睁开眼时,已是次日午间。

    只见红萝在侧,忙坐起急道:“清漪!”

    胸前伤口剧痛无比,又躺倒在床,直盯着红萝,道:“她、是不是、已经……?”

    “你猜……”红萝道。

    桀风直瞪着她,又挣扎起身,忽瞥见石桌上一个蓝花瓷碗,便直望着它。

    红萝见状,道:“饿了?还是渴了?”

    桀风并不回答,将石洞内看了一回,并不见旁人,道:“她在哪儿?”

    “你怎知她没事?”红萝笑道。

    桀风并不答言,复又躺下,闭上了眼睛。

    忽又睁开眼,道:“柳默呢?如何了?”

    “他魂飞魄散,岂不遂了你的心愿,你着什么急?”红萝笑道。

    桀风只拿眼瞪着她,冷声道:“快说!”

    红萝啧啧两声,道:“亏我几千里外把你弄回来,一声谢没有,还这么恶声恶气的。”

    桀风回想起当时情状,对红萝道:“多谢。”

    “原来你也会说人话。”红萝笑道,又道:“啊、不对,你本来就是个人。”

    端过一杯茶来,道:“她说了,你若醒来,先给你喝点水。”

    桀风却仍盯着她,沉声道:“柳默呢?到底怎么样?”

    红萝摇摇头,叹道:“你只想着她吗?也该想想你自己啊。”

    忽闻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他亦无恙。”

    清漪进得洞来,端起石桌上的蓝花瓷碗,姗姗来至床前,对他灿然笑着。

    桀风见她素白衣衫,绰约而立,安然无恙,只是脸色略显疲惫,不觉长舒了一口气。

    清漪坐于床侧,眼望着他,柔声道:“谢谢你……”

    “那就好。”桀风只道。

    “我做了点粥,你先喝一点,养养精神吧。”清漪道。

    “我自己会喝。”桀风道,说着便要起身,扯动了胸前伤口,剧痛难忍,又躺倒在床。

    “你胸前筋脉尽断,如今靠着冰芝之力正一点点恢复,不可急于一时。”清漪道。

    “冰芝?重华山顶万年冰芝?”桀风惊道。

    清漪对他微笑点头,道:“你有福了,我已解得金环之谜,取得了冰芝,不然……”

    说至此处,眼中忽泛出泪花,哑声道:“你、再不可这么、莽撞了,若你有个万一,叫我们如何、如何心安……”

    桀风见她此时情状,心有所动,然只淡淡道:“我何时输过?”

    清漪对他微微展开一笑,回头对红萝道:“我扶着他,你与他喂下这米粥,好将养精神。”

    红萝伸手摸着额旁黑发,顿道:“这个、我、试试吧……”

    清漪将手中蓝花瓷碗交予她,自坐于床头将桀风扶起。

    红萝便亦坐于床侧,将米粥喂于桀风。

    桀风偏过头,道:“我自己来。”

    “你胸前筋脉尚需时日恢复,不可再伤了它。”清漪道。

    “你就乖乖的吃吧。”红萝笑道。

    桀风无奈,就红萝手中,吃了几口。

    红萝又与他喝了些茶水。

    “他去了终忆城了?”桀风忽道。

    “应该是吧。”清漪沉吟一回,缓声道。

    “仍让瀚重与赤雪同去吧。”桀风道。

    袖中取出兽骨萧竹扇,放出瀚重与赤雪,瀚重口中射出一道幽兰光芒,将赤雪罩住,不一时便消失无踪。

    “他过得一次,未必过得这第二次。”红萝在旁笑道。

    桀风便怒瞪着她,红萝摇摇手笑道:“罢了,当我没说。”

    清漪轻声叹道:“他便过不得这第二次,我亦不会怪他。”

    说着站起身来,对桀风笑道:“你好好歇着吧,晚间想吃什么?”

    “随便。”桀风只道。

    “榆儿最近自己种了些菠菜,我与你做一些吧。”清漪道。

    “这小丫头成天只跟着你瞎摆弄这些。”桀风道。

    “她种得比我还好呢。”清漪笑道,“这一个月她都不在,今儿刚回来,已又跑到地里去了,我先回去看看。”

    便辞了桀风,将碗盏收了,出了石洞,欲回流霜林。

    忽闻背后一人唤道:“喂。”

    清漪回头看时,红萝几步跃至她身前,直望着她,却不言语。

    “有什么事吗?”清漪道。

    红萝只直望着她,忽又摇摇头,道:“没事。”

    转过身,几步跃出,渐渐去远了。

    清漪亦直望着她,直至她艳红的影子渐渐隐没在一片翠绿之中。

    暴雨方歇,秋意初浓,绿意胜黄,满山青翠在微微秋风之中如汨汨绿水般轻轻荡漾。

    青罗峰一如往常般葱茏、平静。

    清漪转身往流霜林回转,迎着秋日暖暖的阳光。

    走至雪松下,那块平整的大石正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不远处那株半人高的绛石苏迎着灿烂的阳光静静地舒展着。

    清漪走至大石旁,坐于绛石苏一侧,便是他当日所坐的地方。

    岁月流转,百年如朝夕,多少人事皆已不再。

    只有这绛石苏还一如那个清晨一般,挺拔舒展着。

    那断折的一枝,早已稳稳长好,绛梗青叶在微微的秋风中轻轻摇曳。

    不远处崖上的木屋院篱,亦洒满着金色的秋阳。

    篱前两株鹤红花迎风挺立,碧绿青翠。

    清漪自袖中取出一管翠笛,横于唇边,轻轻吹出一曲。

    其声袅袅,如春风悄然,其声绵绵,如碧水潺潺,时闻莺啼弱柳、鹂啭青空。

    这微微的秋风中忽然间弥漫了浓浓的春意。

    这一曲《春水碧》乘风而上,穿山越岭,飘落在瑶夷山幽谷之中;

    又穿过数百年岁月,飘落在圆月烟柳的寒水岸边;

    越过青青山边那一线天际,飘向永世暗夜的幽冥之境……

    全文完结

    等待后续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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