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个新来的,又在显摆什么东西?”东明背靠崭新的泥砖墙,嘴里嚼着根竹签,下巴点了点不远处围作一团大呼小叫的那群鬼。

    “说是什么摩托,摩托车?”李衔枝跟个混混似的蹲在路边,披头散发,举止粗野,丝毫看不出她也曾做过那连喝茶端水都要拿捏轻重的名门闺秀。

    “摩托车?”东明抬高了声音,看傻子似的看着她,“那不是交通工具吗,他手里拿的明明是个铁砣,那能骑吗?”

    “说不定能呢,科学在发展嘛。”李衔枝说什么都是那股劲,轻轻淡淡的,仿佛什么都调动不了她的情绪。

    “我得凑个热闹去。”东明呸地将那竹签吐了,细长的木头接触到水泥地面的一刹那化为黑色的齑粉,如一阵烟雾般散去。

    李衔枝随即跟在后面,想着一件事,显得心不在焉。

    “摩——托——罗——拉——”衣着怪模怪样,裤子上还有几个窟窿眼的那鬼拉长了音调,手里的铁砣举在跟前,在所有鬼前面晃了一圈,“这玩意啊,统称——手机。”

    “手鸡?这是只鸡嗦?能吃不能?”干瘦老头边说边摇着把蒲扇,这阴间既无太阳也无雨,也不知道他扇的是哪门子的风。老头嘴和脖子都是歪的,说是死前突发脑梗,他走那会儿人间还在闹饥荒,村里的草根都被挖干净了,别说鸡,死前三个月连根蚯蚓都没见着,也据说是生时吃了太多损德行的东西,到了下阴间称重,称出来三百司的罪行,排队排了五十年,至今没轮到他投胎。

    “机!机器的机!我们现在跟人讲话啊,就在这按几下,对面声音就传过来了,跑到南极跑到撒哈拉,只要有它都能沟通!现在这机器一台卖四千,一般人还用不起,哎,我也是倒霉啊,福还没享够,居然就这么死了,早知道少灌几斤白酒,还能多活几年。”

    叫嚣这鬼是新死的,叫雷志强,下来还不到一星期,爷爷在哪做官爸妈在哪开厂都已经在鬼城传遍了,可惜这儿关的大多都是死了几十上百年的陈年老鬼,搞不懂如今人间是什么个发展状况,也听不懂他吹的牛,只是看见新鲜玩意儿觉得新奇,上来参观参观。

    “真的?现在给你爸打个电话试试?”东明从鬼群上面探了个脑袋出来,此话一出,看得懂看不懂的都笑了。

    “这位前辈,你什么意思咯。”雷志强看见他,站起来,面露不快,“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以前是要饭的。”东明笑着说。稍微有些眼力见的鬼都能看出来,那笑带着嘲讽。

    东明勉强算是个新鬼,下来五年多,身上还沾着些活人气,用阴间的话来说叫“人缘”还没断。有些魂死的时间长了,地面上也没什么人记得,又迟迟不能投胎,不能吃喝也不能睡觉,时间长了对万事万物的感知也就淡了,俗称,麻了。

    李衔枝便是个麻鬼,还是这鬼城最麻的麻鬼。

    她已记不清自己具体死了多少个年头,只知道鬼城大街小巷的建筑轮换了许多代,廊轩变府邸,平房变高楼,木脊换了砖瓦,泥沙又变成了玻璃,她还记得很久以前这里的大街上会跑马——有些动物死后未被拉去走兽堂,而是运来这里给鬼差当坐骑,这样的牛马轮到投胎时往往都能找个好人家享一世清闲,但自从那带轮子的铁皮房屋出现,就再也没有马了,道路也从泥土地和青石变成了坚硬的混凝土,她身体虽死了,灵魂却还活在时代的变迁里。

    有时她会想,这是否就是阎罗鬼王非要这鬼城的布景跟上人间变化的用意,游荡在这里的死鬼,明知城里的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能用眼睛看,用指尖触碰,却无法真正生活在其中。往常她往木头小窗里看过去,还能回想起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饭的场景,如今她看着那些反光的玻璃窗户,看着里面锃亮的地板砖和四四方方的桌椅,是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她想象不出现代人生活在其中是什么景象。

    李衔枝的时代还停滞在几个世纪更迭以前,她听那些新下来的鬼魂夸夸其谈如今的城市高楼,电视网络,一样也理解不了,正如此刻雷志强手中晃来晃去的那黑色铁块,手机?这两个字在她脑中如满地乱窜的老鼠一样闪了过去,并没有给她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喂,走了。”东明轻拍发呆中的李衔枝的肩膀,眨了眨眼睛,坏笑一下,“没意思,咱们去公园吧……”

    话音未落,上头一道白光破开,正正照在东明头顶,一只黑乌鸦从云层里钻出来,落在二人面前变成人形,其余凑在一堆的鬼魂顺着这动静也齐齐望了过来。

    东明瞪大眼睛,一副惊诧模样,李衔枝淡定如斯,抱胸站在旁边,这场景她见过千百遍,知道这意味着东明的时候到了。

    果不其然,鬼差开口便说,“东明,人历1971年5月6日生,1996年8月23日祸逝,今世魂重负一百二十八司,轮回剩余一十二世,现有一转世名额,轮到你了,跟我走吧。”

    此话一出,旁的鬼眼中皆流露出羡慕的神情,而东明先是欣喜,随后又隐隐有些担忧,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

    雷志强凑过来大声道,“那我呢,什么时候轮到我?我家人肯定给我烧了不少纸钱,都有多少?你们都收到没有?”

    鬼差眼睛都没抬,“凡人烧纸只能宽慰自己,烧得再多,人间的香灰也吹不到咱们阴间来呀。”

    “你是说烧纸没用?那这投胎顺序按什么排的呐?”雷志强问。

    “来时你上那离魂称,命官给你报的多少?”鬼差道。

    “你说那称重的数?六百多吧好像,但是是负的!我还纳闷呢,怎么体重还有负数的?”

    鬼差瞥他一眼,“还早呢,等着吧。”

    东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略带恐惧道:“那投胎以后,‘我’会消失吗,取代‘我’的是那条新的命?东明的思想、东明的一切都再也不复存在了吗?那转世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

    “不要用你现在的眼光看事情,小子。”鬼差说,“你若只认识一个字,那你思来想去都只能用一个字表达,你若认识一百个字,那才可以翻来覆去说好多句话。等有朝一日你轮回到尽头,回想起你这具灵魂承载过的一切,你就都能记起,能明白了。”

    东明似懂非懂点点头,鬼差打了个响指,一辆无人驾驶的摩托车带着油箱的轰鸣声从远处驶来。

    “我靠,你们这是真先进啊!投胎都是摩托拉着去?”雷志强惊呼。

    “志强啊,这摩托才能拉,你那个不好拉吧。”有个鬼说。

    “等等。”东明走到李衔枝身边,“我走后,你又是一个人了。”

    “我不是人很多年了。”李衔枝哭笑不得道,“去吧,去过你新的一世,没准你下回来阴间我还在这儿,不过那时候你肯定不认识我了。”

    “不能陪你去公园了,你会想我么?”

    东明死的时候二十五,白衬衫,高个子,听说每个人死后都会将临死之前手里攥得最紧的那样东西带下来,东明带的是本书,他说自己是个研究生,还去过国外,李衔枝不懂研究生是什么,更不知道国外,她死前从未出过永朝边境,她和东明是不同时代的人,再加上她见证过太多次这样的场面,所以心中其实并无多少波澜,但看着东明哀伤的眼睛,她还是说:“会的。”

    东明被鬼差带走了,众鬼的视线落在李衔枝身上。“李姑娘?”有鬼惊呼,李衔枝点了点头,面无表情转身走开了,她一走,背后那群鬼立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

    “你知道那谁吗,那可是咱们这鬼界最老的老鬼……”

    “我知道我知道,我下来的时候碰见我爷爷,我爷爷说从他下来那会儿她就在这儿了!”

    “何止是你爷爷?听说啊她在鬼城已经待了八百多年了,怕是秦始皇都见过她!”

    “秦始皇那还是隔得有点远吧?”

    “咱们排队投胎不会也要等这么久吧,要真等这么长时间那还投什么胎,直接跳到那散魂池子里算了……”

    李衔枝走远了,把那些声音都抛在了脑后,她向来不太在意其他鬼的说法,她的麻,是一种由内至外的麻,没有任何声音能入得了她的耳,没有任何事情能引起她的兴趣,与东明关系好,那还是因为当年东明刚下来时找她问路,她随手指了下,就被他叽叽喳喳缠了五年,如今他走了,李衔枝只觉得要花些时间来习惯清净的日子,并未觉得有多少不舍。她所有的希冀、期待,都已在这漫长的磋磨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事实上她也有曾心怀期待的时刻,那时她用五百年只做一件事——祈祷。

    每个人死后都可以带一样死前攥得最紧的东西下来,李衔枝带下来的是一块圆溜溜的玉,黯淡无光,作用时会亮起耀眼的金色,只不过李衔枝已经很久没见到它有变化了。

    那是她心爱、尊崇、思念之人亲手所赠,那人是天上地下备受景仰的神官,每当凡间有人诚心祈愿,那人的心灯便会亮起一次,而他神殿之中的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盏心灯从未熄灭。

    他却在一个煦色韶光的春天,将这颗心玉亲手交到李衔枝手里,告诉她,从此以后但凡有所求,只需将它放在手心,轻唤几声,定会收到自己的应答。

    李衔枝死后来到阴界,背负三万司血债,不知何时才能再度转世投胎,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无止尽的孤独与重复,因此每当心中有绝望无助的感觉涌出,她便祈祷——拜请三界福泽神君,大慈大悲无愿不从——这是师父教她的口诀,而如今她少说已祈祷过亿万次,没有一次得到回应,福泽心玉始终黯淡无光。

    她真正希望磨灭,是那次福泽神君来鬼城,他的出现伴随光芒万丈,群鬼欢欣仰慕,只因他指缝间漏下的星星点点足以使千百冤鬼洗刷罪孽,其他鬼眼里他是高高在上的神官,但李衔枝眼里他是伴她度过艰难岁月、赐予她神力的师父。

    那次李衔枝也在那鬼群里,她唤他的名字,没有回应,盼望中她瞧见他的视线曾有一刻落在自己身上,四目相对一刹那,她原以为他会朝自己过来,没曾想他看她同其他丑陋卑贱的鬼没有任何分别,李衔枝这才明白过来,五百年来心玉没有回应并非因为祈音没有传到他耳朵里,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过要再与她有什么瓜葛。

    李衔枝路过一家糖水铺子,几个鬼在门口排队,“二十司一碗!”,有个鬼差在叫卖。

    鬼城也并非一切都是虚幻,这里的鬼差偶尔会贩卖一些能够唤醒味蕾或其他有关“生”的感知的事物,有时候是能让鬼魂品尝出味道的食物,有时候是一杯酒,甚至有一次李衔枝见有个鬼差出售过二十分钟的睡眠,只不过这些东西价值都不菲,几十上百司的魂重,又要在这阴间多排队十来年,但有些鬼不在意,一百年也是等,一百二十年也是等,总归一时半会出不去,不如满足满足自己。

    李衔枝抬腿正要走,有个声音叫住了她,“姐姐,来一口吗?”

    她低头,竟看见个半大小孩,七八岁的样子,扎着两个小麻花辫。小孩在鬼界属于比较罕见的,一是小孩善恶未定,很少做过什么大坏事,一般刚死就能投胎,像这样的就属于命不好,前几世作恶太多,所以这一世来背,死了还要排队等名额;而是小孩魂散,在阴间等不了多久就没形了,死得太早,下辈子只能做小猫小狗什么的,此时李衔枝见这小姑娘的轮廓就有些散,有一层雾蒙蒙的边。

    “这是你自己换来的?”李衔枝语气略显生硬,“你舍得给我?”

    “你就喝一口,”小姑娘脏兮兮的脸上嵌着两颗亮晶晶的黑眼珠,“有甜味。”

    李衔枝便接过那碗喝了一口,刹那间,她竟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她已经太久没有品尝过任何滋味了,无数过往记忆涌上来,她竟奇迹般地感到心脏一阵抽痛——明明灵魂是没有痛觉的。

    小姑娘接过李衔枝递过来的碗,“大姐姐,你要去哪,能带我一起吗?这里好无聊,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

    李衔枝还在回味那甜,面对小姑娘的请求,她想起自己要去的地方,摇了摇头,“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小姑娘看起来有些丧气,捧着碗咕嘟咕嘟喝完了剩下的,将碗随手一扔,碗接触的地面的前一刻化成了黑色的粉末。

    “你是怎么死的?”李衔枝问。

    “淹死的,”小女孩说,“妈妈带我和弟弟去河边玩,我跑着跑着就掉下去了,妈妈没看见我,我就来这里了。”

    真是个粗心的母亲——李衔枝心想,但没把这话说出来,她往鬼城城郊走去,假装没看见那小女孩偷偷跟在后面。

    她的目的地是城郊一片黑烟缭绕的湖,雾气翻腾,黑色的漩涡在湖中央盘旋,像只张开大嘴想要吞噬一切的怪物。

    李衔枝站在散魂湖边,感受脚下湿润的泥土和青苔,平时鲜少有鬼会来这里,只因这散魂湖在鬼界是赫赫有名的沦没之地,稍有不慎跌落进去就会万劫不复,它四周没有设立任何防护措施,鬼界从不阻止任何亡灵自我毁灭。

    而今天李衔枝就要在这里寻求终结,散魂池会帮她结束这漫长无止尽的折磨,既然已毫无希望,那不如就此了结,刚才那一点点甜,于她来说就像落进大海的一滴晨露,再甜美的雀跃,都会被那阴冷潮湿的海水分解得一干二净。

    “姐姐,你要干什么?这里很危险。”小姑娘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李衔枝回头,见她脸上害怕的神情,无奈道,“回城里去吧,别跟着我。”

    “姐姐,你不打算投胎了吗?我们可以一起等,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看来她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

    “谢谢你的绿豆汤。”

    李衔枝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无尽的木然中掠过一丝哀伤,她不再解释,回过头,将手掌覆盖在胸口——那心玉早已融进了她的掌心,李衔枝闭上眼,最后念出那句祷词。

    “拜请三界福泽神君,大慈大悲无愿不从……”

    随后,她毅然决然地跳进了那黑色的烟湖。

    霎时间,湖面开始震颤,这颤动从散魂湖蔓延到小姑娘脚下,直至整个鬼城。

    地震了地震了!大街小巷上群鬼惊呼,只见远处散魂湖所在的地方,一道通天的金光亮起,似有神官下凡,所有鬼纷纷涌向城郊,想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手足无措目瞪口呆的小姑娘看着湖面上的金光,面庞在这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透明。

    下一秒,金光蓦地收拢消散,湖面上飞出一团小鸟状的白色烟雾,时而有形时而散开,它似乎不知道自己要飞到哪里去,显得有些茫然,它飞到小女孩身边,绕着她转圈。

    女孩忽然觉得额头似乎被什么轻柔的东西轻轻抚摸了一下,有一瞬间的晃神,等她反应过来,那只围着她转的“鸟”不见了,而身体变得沉重了许多。

    头顶一束白光照下来,乌鸦鬼差拿着簿子落到她面前。

    “柳苗苗,人历1994年3月4日生,2001年10月4日祸逝,今世魂重负三十六司,轮回剩余一世,现有一转世名额,轮到你了,跟我走吧。”

    城郊向来荒凉,看热闹的鬼群此时终于赶到,却发现那金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有一个即将被接去转世的小丫头。

    “奇怪,刚才看见那光明明亮堂得很,是金色的,现在怎么变白了?”

    “这小姑娘怎么会在这里,旁边不是那散魂池吗!”

    “哎,还以为下一个会是我,结果竟是这下来两个月不到的小丫头,也不知道我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迷迷糊糊中,李衔枝听见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说话,意识朦胧苏醒,她想起自己是谁。

    怎么回事,我不是跳进散魂池,应该魂飞魄散了吗……

    她迅速回忆起一些事情,确定自己仍是李衔枝,并没有失去记忆或是变成另外一个人,接着她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那稚嫩的声音竟是从自己嘴巴里发出来的。

    怎么回事?她接着感知到自己的手脚,但操控不了,她听见自己在和什么人对话,嘴巴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些句子,好像在做梦,梦里住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平凡……必经……无福无德……享年二五……选一边……”意识并不是很清晰,她断断续续听见站在自己对面那鬼差口中说出一些话。

    “我……舌头……”她听见自己说,“我想要……好吃……”

    “既然如此……去吧。”

    一团白色的光轮朝自己迎面铺来,这一次,李衔枝再次陷入沉睡。彻彻底底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2001年12月6日香江市蓝云县人民医院,女婴呱呱坠地,放声大哭,产妇躺在病床上,虚弱得像颗蔫吧白菜,男人接过护士手中的娃娃一瞧,脸色看不出是不悦还是欢喜,婆婆倒是不遮不掩,脱口而出:“不说好是男孩吗,怎么是女的?医生你可看仔细了,肚子里是不是还有一个?”

    护士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怎么可能?”

    病床上的产妇满脸通红,轻声说,“抱来我看看……哎,天呐,还好像我,还好像我!”

    “像你有什么用,好吃懒做。”男人吊儿郎当脱口而出。

    这诡异的产科病房内竟没有一个人为这女婴的诞生而欢呼雀跃,每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就这样,我们的李知知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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