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知设想过很多种死去的方式:病死、老死、出车祸死、跳楼死、去海边玩被水淹死。

    也思考过很多回死后会去到哪里,上天堂、下地狱、变成灵魂留在原来的世界、或是最无聊的那种结局——遁入虚无,死亡就是终极,不再有任何意识和感知。

    所以当她在极致的黑暗里恢复意识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发生了什么。

    两条腿好像有千斤重,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迈着步子,脑袋好像被铁锤猛砸过一百下,晃晃脑袋就会有血沫从口眼鼻流出来,身上痛得脊梁骨好像都断了。

    这种极致的痛苦与不适持续了很久,终于消散了,她的思维又变得清晰,身体也轻松起来。

    迷迷糊糊中,李知知像是从梦里忽然惊醒似的,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发觉自己莫名正走在一条长长的队伍里,脚下是翻腾的黑雾,两旁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没有围墙,没有尽头。她停下脚步左顾右盼,想搞清楚这是哪里,后面的人却推了推她,她只好继续往前走。

    每一步都轻飘飘的没有实感,她试图走出队伍,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拉扯回来,令她不得不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尝试了很多遍,都是一样的结果,她只得作罢。

    她观察前方的人,是个高高瘦瘦的青年,头发稀疏,佝偻着背,步态踉跄,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么走路。

    又回头看后面的人,居然才十来岁,穿着校服,头上有个大洞,满身满脸的血,见李知知回头看自己,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吓得李知知赶紧把头转了回来。

    李知知很想问问她们知不知道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可她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变成了一台失声的喇叭。

    她心中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答案。

    李知知终于敢将目光放到自己身上——还穿着那套回家时穿的衣裳,只不过已经布满了血渍,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一手的血,但感知不到任何疼痛。

    霎时之间,万千情绪一齐涌上来,诧异、悲伤、不舍、遗憾、愤怒将她淹没,脑袋里有无数画面闪过,紧接着所有声音都停了,李知知试着去思考那个最坏也最符合当下状况的可能性——

    我好像是死了。

    一直到李知知排到队伍第一位,她仍然没有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

    面前是一扇矗立在虚空中的孤零零的门,门框周围没有墙,这让李知知想起叮当猫的任意门,她不知道进去以后会发生什么,但眼下只能往里走。

    门里还是一片黑,正前方摆着张大红漆桌,上面左边一沓白色的簿子,右边一沓黑色的簿子,两沓差不多一般高。

    木桌后边,坐着位面似墙灰、发似乌木、身着白色长褂的鬼差,长相只能用惊悚来形容,一双眼睛向下耷拉,瞳仁只有绿豆般大小,鼻子以下还算正常,目光黏着在刚进门的李知知身上,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白褂鬼旁边站着的,是个全身黑的影子,从头到脚都笼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下,看不清脸,然而就算无法看见它的五官,李知知也能感受到,黑袍鬼的视线同样落在自己身上。

    白褂鬼面前的桌上,摆着本摊开的白色簿子,黑袍鬼手中则捧着本黑色的簿子,一黑一白两个鬼差,齐刷刷盯着刚进来的李知知。

    场景实在太过诡异,以致于李知知根本忘了自己现在也是个死人,下意识地就想逃跑——她回头看,却发现身后的门已经不见了,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路或者出口。

    “过来吧。”黑袍鬼开口,嗓音像是被浓痰糊过,发出沼泽深处传来似的“咕嘟咕嘟”的声响。

    李知知慢吞吞走过去,只见那白褂鬼用左手拈起白簿子的一张纸翻过一页,右手拿着一只笔,灰硬的金属钢笔尖落在崭新的纸上,笔尖戳出一个黑色的墨点,蓄势待发。

    居然是钢笔,看来阴间也步入现代化了……李知知心想。

    “报命官,黑一石。”黑袍鬼说了句,似乎是在自报家门。

    “断命官,白一山。”白褂鬼接着说。

    李知知——李知知张了张嘴,以为该轮到自己说名字,接着想起来失声了。

    “奇怪,生死簿今天没这个人。”黑袍鬼黑一石说。

    “没这个人?”白褂鬼白一山抬头,看了看李知知,又看了看他的搭档,指了指右边那沓黑色的生死簿,道,“是不是拿错了,你找找剩下这几本?”

    “怎么可能,前面的都对应上了,按顺序来的,到她就没了,你看——”

    黑一石将那黑色本子递到白一山面前,指着上面一处,“难不成她叫戴国军?喂,你是叫戴国军吗?”

    李知知连忙摇头。

    “没准是哪位判官大人手底下的小鬼整理名录时又搞错了。”白一山叹了口气,从红漆木桌下拿出一个漂亮的小玩意来,“算了,先用它吧,晚上归档的时候再上报。”

    那是个精雕玉琢的木头莲花,底下一块四四方方的印台,像市集上卖的那种工艺品。

    只见黑一石从白一山手中接过那莲花木雕,朝自己脑门子伸了过来,李知知下意识往后一退,还是没躲过,莲花木雕重重盖在了额头中间。

    霎时间,李知知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被吸出去了。

    黑一石将莲花印章从李知知额头上撤下来,莲花座上多了一股缥缈环绕着的青烟,黑一石又将它往黑簿子上一盖,青烟消失了。

    “信息出来了,”黑一石对白一山说,“你写吧。”

    “李知知。”黑一石说。

    李知知以为它在叫自己,想要回应,却发现他只是看着手里的簿子。

    白一山手里的钢笔刷刷写下三个字。

    “2001年12月6日16时58分至2023年8月19日15时49分。”

    钢笔与纸张摩擦,迅速写下两行日期。

    “祸。”

    笔尖飞舞着划出一个字,最后一点落得格外重。

    直觉告诉李知知,黑一石手中的黑簿子里,事无巨细地记录着有关她的信息,显然就是那传说中的生死簿。

    只是他为什么说那黑簿子上没有自己的名字?难道自己今天不该死?

    “好了,称重吧。”白一山说。

    死了还要称体重,是看我这辈子吃了多少吗?李知知满腹疑虑,望向红漆木桌及两鬼身后,这才发现,黑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这庞然大物——

    一台巍然的黑铁天平稳坐高台,四面延伸着无限的黑暗,天顶一束亮光照在天平右侧,彰显审判的意味,一架台阶搭建在天平左侧,直达秤盘。

    “上去吧。”黑一石说。

    这是要干什么?李知知想起生前听说过的那些鬼神志异、神话传说,发现一样也对不上,怎么没有奈何桥?怎么没有人给她喝孟婆汤?这天平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称重?

    有人在背后推了李知知一把,她像一片羽毛那样轻飘飘飞了出去。

    “快点!”黑一石催促道。

    李知知害怕那凶巴巴的鬼,战战兢兢走过去,她想起了很多人,妈妈、爸爸、朋友、奶奶、还有快结婚的堂姐,不知道她们得知自己去世的消息,婚礼还会不会照常进行?爸妈会难过吗,还是说会庆幸自己少了个负担?

    死亡来得太突然,即使此刻身处恶鬼群聚的阴间,李知知也仍然觉得,死亡离自己很遥远,她宁愿相信现在经历的一切只是个梦。

    走近了才发现,铁天平比远处看起来要更为庞大,抬头望上去,竟有差不多五人那么高,像一尊张开双臂的神像,踏过长长的木头阶梯,跨过去就是秤盘,秤盘四五米宽,中间有个凸起的平台,外环绕着十来个凹陷的圆,像是用来摆放什么尺寸刚好的东西,往下看,地面已经很远了。

    踏入天平左秤盘的一瞬间,“哐当”一声,李知知被秤盘弹飞了。

    她往上直直飞出好几米,随后又落在秤盘上,摔得两眼一黑!秤盘左摇右晃,李知知费劲地爬起来,发现天平另一端的空秤盘重重落在了地面上,而自己所在的这一边被抬到最高处。

    就好像另外一边压着什么沉重的砝码,但那边明明空空如也。

    地面的两个鬼差相互对视一眼,表情极为震惊,显然从未见过这场面。

    “妹妹,往中间站一站,会有秤砣砸下来,别刚丢了命,又没了魂!”白一山远远朝这边喊。

    还没等李知知反应过来,只听旁边“哐”一声巨响,一块半人高的柱形铁块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圆形凹槽里。李知知抬头往上看,朦胧的光束中,数团黑色阴影正急速下坠。

    她立即反应过来,连滚带爬跑到中间,脚刚离地,又一块秤砣砸了下来,要是稍微动得慢点,秤砣就砸自己身上了。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秤砣落下,码了整整一圈半,李知知感觉自己好像被困在一尊大铁钟里面,外边的和尚拼了命地敲,整个世界震天响。

    “这称该不是坏了吧?”

    “离魂称绝不可能坏。”

    “可这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哪能干这么多坏事?”

    “也不一定就都是这辈子干的,一世一世轮回下来攒的也说不定,看来这凡间现在是群魔乱舞,还好咱们死的早,赶上了好时候……”

    李知知隐约听见下面两名鬼差在讨论着,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能感受到是不太好的事。

    她坐在秤盘中间,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手。

    左手手腕不正常地垂吊着,胳膊满是擦伤,左手小指和无名指被折断了,一截骨头从小指第二关节戳出来,身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她有些庆幸自己死了,要是还活着,不知道要痛成什么样。

    铁砣还在不断落下,铁盘吱呀晃动,李知知身边的秤砣已高砌成了一堵通天的钢铁围墙,不知道别的死人的“称重”环节是不是也这么漫长,总之她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终于,鬼差的声音响起,如洪钟般回荡在整个空间。

    “李知知,负重三万六千四百六十九司!”

    “一条人命重一司,一桩祸事重五司,妹妹,你这是杀过多少人,造过多少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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