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该想到,顾时夜的底色就是工作狂,在哪里都一样。

    太医们排在床前,絮絮叨叨地叮咛嘱咐,愿陛下保重龙体多加休息的话语在他们嘴里嚼来嚼去,听得我都打哈欠,顾时夜便挥手让他们都退下了。

    “他们真啰嗦。”我眨巴眼睛,和他抱怨。

    “嗯,我也不爱听。”他很顺从地点头。

    “以后让他们开了药就走,他们来了不能不说,嘴皮子也累。那样对谁都好。”我对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献上管理下属的良策。

    “都听你的。”

    我趴在他怀里笑成一团。

    本来以为这就是一点夫妻间的趣话,我没想到他是真的不爱听。

    不光不爱听,他是根本不听。

    看着已经在书桌前坐了三个时辰的顾时夜,我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把那些太医叫回来,说不定比我说话管用。

    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这才第二天,他就不顾所有人,尤其是我的劝说,将书桌上堆成山的折子一点点铲平,又在待办书架上盖起新的山。

    他右肩的伤势到底还是严重,直到现在还没能完全止血。我不敢给他穿得太多,只好将厚厚的大氅披在他背上。他右臂始终稳健,笔尖的墨水从未堵涩过,我就没见他歇下一回。我无法,只好时不时地将滑落的大氅重新盖回他肩头,然后逗弄手边的灯火。

    他怕我手会沾上火,沉默地将它拿在手里握紧,却没再舍得多分些时光给我。

    我就是知道他这个人究竟有多能忍,才再次开口,四哥,你就歇一会儿吧,你脸色还这样差。

    “知道了,无妨。”

    我在心里抓狂,每次都是知道了知道了,然后一次都不改。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怨愤,终于舍得停下笔,我见到他眼里的一抹无措和疑惑。

    一根筋,愣头青,跟他说不通,不想理他了。

    我把手抽回去,捧住冒着热气的彩釉瓷杯,釉下绘了一条破晓的金龙。我将口鼻都埋进杯口,水汽爬上我的鼻尖与嘴唇,勾得我整个人闷呼呼地,对着茶水咕噜咕噜吹气。

    “这是在做什么。”他巧力夺下杯子,窄袖沾去我皮肤上的水珠。擦完,他便盯着我看,无声地向我询问,仿佛我每一个让他感到奇怪的动作,他都要弄明白,这样他才算追上了我与他的记忆。

    我在他的温柔里败下阵来,抿着嘴笑笑,说就是觉得好玩。

    他浓黑的眉头松了松,嗯了一声,又低头开始看起公文。

    我刚抬起来的嘴角立马掉进万丈深渊。

    “顾时夜!”我气得直呼其名。

    “嗯?”我的这一喊成功在整洁的宣纸上印下一个墨点。

    “你就不能休息一下?你知不知道你的伤很严重,随时有感染的风险。还是说我的话就是耳旁风,听过就忘,你根本不在乎?”

    担忧和气愤并行,我语气生硬,说的话也重了些。

    他有些愣住了。我看得出,不是他往常里对任何事物都不在乎的漠然,也并非运筹帷幄的镇定。笔杆在他手里转了两圈,他却没有察觉似的,犹豫着摇头。

    “你...”

    “你什么你!”我抢过话头,指着他滑了一半的大氅,接着说。“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看见你过得舒心。但你要是除了政务什么都不管,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看不下去,那我就回姜家,回别的世界去,再不待在你身边受气。”

    顾时夜的呼吸乱了一瞬,又很快重回平静。说完这句话我也有些后悔,可我知道他有多在乎我的想法,所以才敢把自己的去留作为筹码,换一个他短暂从连绵不断的责任里把自己放出来的机会。

    我移开视线,心不在焉地关上又合起灯炉的风门,全部心思都在听身旁人的气息与动作。

    可他怎么还能像一片从不曾被暴雨侵袭的世外林,辽远,肃静,没有什么能真正波动他的心绪。明明都互明了心意,可从那天之后,他仍是那样,总没有什么话题要与我主动开启。

    你再这样,我真的要考虑搬回姜家的事情了。我啪嗒啪嗒地摇炉柄。

    “也好。宫中现在也不太平,你回姜家,反而安全。我会多派几队暗卫保护你。”

    我们皇帝陛下在惹我生气这条赛道上,从来没有迷过路。

    “顾时夜,你!”

    他别开视线,执起笔尖吃上墨,在砚台里翻来覆去地滚润,将本就整齐的狼毫收得更为精细,精细到刻意。

    但这刻意的笔尖下诞生的那团字,歪得不像顾时夜的手笔。

    他总是这样。他就是这样。看似对什么都无欲无求,又永远把最苛刻的要求都对准自己。在他心里,他的想法是说不得的暗语,他怕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这是他多年权衡权利与战争中养成的习惯。可我不该成为和那些无趣的东西一样的存在。

    我想让他习惯被毫不犹豫爱着的模样。

    我救下他手里不得善用的笔尖,主动破冰,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轻轻打圈儿。

    “顾时夜,我在和你生气。”

    “知道。”他的食指忍不住地颤栗。

    “那该怎么办?”

    “你厌了我,我就不会再烦扰你。”

    “不对。”

    我仍在他手背上画圈,指甲只有顶端与他相触,既不深入,也不离开,就那么似有若无地与他分享无法克制的痒意。他明明只要抬起手,就能抓住我,让我热烈地和他交流触碰的滋味。

    可是他不敢。

    “那我教教你,你仔细学?”我捏捏他的手心,哄孩子一般说。

    也是,这个世界的他在爱的课程里,的确稚嫩。不过幸好,我从他身上学到过很多。

    他点点头,认真地看向我,神态不比筹谋繁杂新政时松懈半分。

    “张开左手臂。”

    他听话地打开左臂,右手纹丝未动,

    “坐过来些,靠近我。”

    他本想站起身,却又立马坐下,往我的方向小心地挪,思考着我所说的一些究竟是多少分寸。

    他乖得叫我心软。我握拳挡住嘴角偷偷的笑意,张开双臂,猛地把自己埋进他怀里。他的左手臂仍然稳当地停在半空,像一座雕像。

    “好了,现在抱住我,我不说放开就不许放手。”我蹭蹭他露在领外的脖子,亲吻他的喉结。

    这是他对我的教学反馈得最为及时的一次,甚至还学会了举一反三。

    他温柔的,带着厚茧的大手护在我脑后,沿着发髻盘起的方向,一路顺到我的脊背。细而轻的触碰,叫我放松不已。

    “以后我不开心了,就这样哄哄我,知不知道?”

    他点头时,下巴就那么一点一点拂过我头顶的碎发,带动柔软的思绪,蔓延在宽大而庄严的空间里,我觉得天顶的宝石镶龙都变得可爱起来了。

    “别的世界的我...也会...这样哄你?”他斟酌着,问得小心。

    “当然。”

    他有些焦急,不知在急什么,胸膛鼓了又下,才小声嘟囔了一句,那哪个我,最会哄你。

    怎么还吃自己醋呢?

    我摇摇头,逗他说这不能告诉你,天机不可泄露,你到时候就晓得了。

    他忽地将我抱紧,左手按在我的腰窝,将我往他骨血里带去。不等我反应,他便自顾自地把脸颊埋在我颈间,湿润温热的东西黏腻地沾染我最脆弱的地方,吓得我下意识便要推着他的胸膛去躲。

    “痒...四哥。”

    “对不起。”他没打算放过我,反而将我抱得更加紧,可右手还是那么乖巧地垂在身侧,等待我的命令。

    “四哥,勒得慌。”我勾住他的脖子,委屈地轻哼。

    “嗯,对不起。”

    他放过了我,却又任自己的枝丫攀沿我的侧颈。

    他的对不起不是道歉,更像是为自己索取的保障。谁叫我刚刚有说,只要我不开心,他就得这么贴紧我,不厌其烦地与我说声对不起。

    他还真是聪明,连撒娇这种事,都是一学就会。

    我看穿了他的心思,握住他的右肩头,摩挲着,说你不听我的话,不肯休息,我很生气。

    “对不起,我以后注意,你留下,监督我。”他抖抖僵硬的右臂,随着我替他揉手的动作,在我身后找到自己的左手,用完整的自己将我包围。

    “做什么,我可没叫你动右手,扯到伤口怎么办?”我戳戳他的心口,故意嗔怪他。

    “嗯,对不起。”他手上一用力,将我拉到他的腿面,整个人倾向我,大氅彻底掉在地上。我透过他的肩膀,看见他弯曲的背仍勾勒出挺拔的山脊。

    “衣服掉了,我没能爱惜自己,对不起。”

    他放松下来,整个人不再紧绷。我的手指探过他脊背上的起伏与沟壑,这是只为我一个人开放的神山。

    就这么抱着他好好休息会儿吧,他只是太累了。

    “我没有除了政务,什么都不管。”

    肩上的人呢喃开口,像是沉在一段慵懒的梦境里。

    “好,你没有。”我早就不与他纠缠这件事了,又恢复了笑模样,去咬他的嘴唇。

    这却成了燎起静默古林的一颗星火。火缠绕在枝干的每一个缝隙,叶片的每一条经络里,静默而疯狂地舞动在无人之地,水分全被烧干,天地压在一起,因狭窄而越发鲜红。星辰的光消失殆尽,只余火和树融为一体的,纳入空气的碎裂的喘息。

    良久,我朦胧地望向他的眼睛,听他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我原谅你。”

    -完-

    -爱意永不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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