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这个世界,恰逢盛夏。

    眼前的白光还未消散,嘈杂的蝉鸣就钻进了耳朵。适应了一下光线,我睁眼便见楠木花窗外一派纷繁。兰草与古樟无分明地腻在一起,紫绿色的木绣球在阳光下抖落梦幻的人间彩虹。看得出,这些植草并没有被刻意地修剪,高矮错落着本来的轮廓。

    顾时夜对自己向来要求得有板有眼,他院中的花草却沾了自由生长的意味。

    我站在我们的床前,满意得直点头。我的四哥是个好皇帝,连他的院子都长得这样快乐。

    “不必跟来。”隔着两层屏风和一层厚门,我也能立马辨认出顾时夜的声音。我突然起了点近乡情怯的感觉,我极少见到盛夏的他的模样,不知道与冬日的他相比,他宽厚的臂膀会被怎样的色彩勾勒,他总冷若冰霜的面容,又能否被刺热的太阳融化一些。

    大门打开又合上,来人的动作始终从容而利落。锦鞋踏在地砖上,逐渐近了,我突然起了玩心,躲在床帐后,想看他突然见到我时一瞬惊喜的失态神情。

    可那脚步声蓦地停在屏风旁,许久未动,我只能透过帘子隐约认出他的方向。我紧张得直胡想,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有人在,会不会把我当成了刺客,那我还得召唤他的侧影来逃过一劫,怎么想怎么觉得丢脸。

    “夫人回来了。”他打破这诡异的对峙,是肯定的语气,不过我还是捕捉到了其中一抹慵懒的笑意。

    我从不质疑顾时夜的敏锐与聪颖,干脆从帐帘后走出来,在他面前几步站定,看向他时,心跳都快了几拍。我不太确定对他来说我走了多久,可哪怕于我而言只过去了一个月,我也思念他到整夜都是他的影子。

    我用视线细细抚摸他。他穿了一身劲练的窄袖修身长袍,织银的墨蓝色素紗外把他的身形囊括得挺拔高挑,内里一件通白软锦,像这夏日里一段化不开的深湖,长久而稳重地凝聚在姹紫嫣红之中,却并不突兀。

    我意识到,生命的表达不只有动的灿烂,倒影灿烂的湖面,虽沉静无波,却是收藏生命力的宝石。没有它,就没有连绵永续的生命。

    “四哥怎知道是我。”我背手在后,笑眯眯地问他。“若我是敌人派来的间谍刺客呢?你现在岂不是很有可能已经被我擒获了。”

    “前些日子我抓住了一个藏在房梁上的刺客,他说他们一般不躲帐帘后,有损体面。”他状若正经地和我说了这么句分不清是不是玩笑的话,直到我看见他眼底再掩藏不住的戏谑。

    我吃瘪,别脸盯着一旁的粉月季,又说,万一就有这么个出其不意的刺客,你不就掉以轻心了?

    “那顾某甘愿认输。”他走到我身前,倾身将我裹进他的怀抱里。

    清淡的植草与阳光味扑洒在我鼻尖,是不掺杂任何熏香的气味。我忍不住深呼吸几口,踮起脚勾住他的脖子,把自己又往他怀里按了按。

    “夫人怎么回来了?这次会留下来多久?神仙...又要你回人间做些什么吗?”

    他的声音浓重而沉闷地透过他的身体散在我耳边,震得我有些心酸。不过是一句为我的离去而来的荒谬的借口,他竟心甘情愿地深信着。

    我揪紧他的衣领,说当然有任务,我的任务就是来看看你这个皇帝有没有好好做下去,天下是不是海晏河清,我们神仙执管人间部是需要定期考察的,等年末了还要评选最佳皇帝奖呢。

    “嗯。”他轻轻笑。“夫人放心,绝不辜负神仙期望。”

    “还有啊,我得回来检查一下,你有没有背着我开辟什么三宫六院。”

    “不会。顾某此生有皇后一人足矣。”

    挤压着我的胸膛微微离去,干燥而温热的气息紧接着贴紧我的眉心,思念和爱意畅通地流进我的身体。

    我闭着眼睛,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不过最重要的,四哥,是我想你。”

    “嗯。”他粗糙的掌心蹭过我的脸颊,那双被夏日沾染出新鲜色彩的黑眸深邃地望向我,我好像能乘着这几乎可化形的视线隧道,一路飞进他的心坎里。

    “夫人想看荷花吗。”

    “你今日不需要忙政务?”

    “南边的粮食今年长得很好,已经收了两季。南北的河道也已经疏通,河边二十里设一官驿,百姓们全年都可以乘船做贸易,不需要再因旱涝停滞。”

    “四哥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好跟神仙回信,说我做得很好,替我问问,能不能让你多留几日。”他吻过我的鼻梁,“再者,政务虽多,但对我而言还好。我想你陪我看荷花。”

    牵船的小厮早早地侯在湖岸旁。我随着顾时夜穿过垂满紫藤花的廊亭,一路顺着不属于盛夏的清凉,远远就看见大片绿荷层层铺满,算不清这湖究竟有多大。

    荷花还没有全部绽放,粉白的瓣拥簇黄蕊,或有尖而小的花苞在瘦弱的杆上摇摇欲坠。不比来时路上御花园的绚烂,荷塘多的是一份淡雅柔和,连本暖得炽热的空气都似乎惹上绢画的清气。

    顾时夜扶我上了尖头小木船,自己握上桨,与我面对面坐着,划进漫漫荷塘的迷宫里。船角有一筐新鲜的杨梅,我舒服地躺在软垫上,酸甜的汁水迸在衣领和下巴,我也没去管,任木船微微摇动,摇着被荷叶遮住的光斑,摇着天上层层叠叠的粉与绿,摇着眼前爱人被叶片拨弄过的长发,摇着我们荡漾在无人之境的,永恒的交集。

    我变得很矮很矮,矮到裹了河泥的飞虫也高于我的眼睛。顾时夜将驱散蚊虫的香囊个挨个地摆在船壁旁,搅动荷杆盘根交错的水面,脆亮的水声变成涟漪,露水吻过我的发,偶有蜻蜓振翅,交响钻进我的耳朵,我已经看不见岸边。

    “四哥,你经常来荷塘吗。”我半眯着眼睛,脚轻踢他的腿,好奇地问。

    “在等你来。”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一俯一起的划船动作间,光与影轮流披在他肩头。

    原来墨蓝与荷绿这样相配,我想。

    越往深处,荷花开得越大,有些甚至大过我的脸颊。我将手搭在船沿,触碰饱满湿润的花瓣,这嫩得发透的粉色看得我出神。顾时夜默不作声地摘了几兜翠香的莲蓬,用自己的衣摆擦掉河土,放在我手边。

    莲蓬还泛着皱,我剥开雪白的莲子,和着芯儿喂进他嘴里。

    “新摘的,芯也是甜的。”我也含了一颗,听莲子在我和他唇舌间清脆爆开。

    “有些苦。”他微微蹙眉,嚼得慢而犹豫。

    我倒少见他抱怨什么东西,疑惑地又吃了一颗,芯软到几乎没有存在感。

    “是你运气不好,吃到了苦的那一个。”我认真推理。

    “嗯。”他点头。“兴许是我没吃杨梅,苦味多了些。”

    我了然,捏起筐里一颗紫红圆润的杨梅递给他。

    他幽黑的眸子只是深深凝望着我,直到我没了耐心,他才张开嘴,连着我的手指,含下杨梅。他没有放过我,凉凉的杨梅汁水爆开,撒在同样被他咀嚼的我的皮肤上。

    手指一阵颤栗,热与湿抱紧我的关节,闷热的潮气直蔓我的脖颈,连头顶都发麻。

    “四哥,做什么咬我。”我惊得抽出手,红了半边脸颊。

    “想看荷花。”他放下船桨,小船儿停在繁茂荫蔽间,变成涟漪的一部分。

    他慢慢凑近我,染了紫红汁水的双唇贴在我发热的耳廓,浑厚的嗓音又带动我成为只属于他的晃动的涟漪。

    “夫人,你不在,我总夜难安寝。”

    他似乎在怨我,这么说着,又泄愤般突然咬上我的耳垂。

    我攀上他的肩膀,捏紧轻薄的蓝纱,哑着嗓子说抱歉。

    “不过昨日,我做了个好梦。”

    他的手垫在我脑后,随着小船左右的节奏,陪我摔在船肚里。或者不如说,他才是这阵晃动的掌控者。

    我只见到一片墨蓝的湖水顷刻间将我覆盖,湖水攫取我的氧气,却不是我所害怕的窒息。

    水能覆我,亦能予我动荡里的心安。

    “唔...什么样的梦...”

    木船的边沿快要浸入荷塘下的浑土里。

    “梦见你回来了,勾着我的腰带,说要我侍寝。”

    我在唇齿交融的空隙中逃开,手指插进他的腰带,隔着两层薄衣感知他脊背的弧度,打趣他,怎么四哥也会做这样羞人的梦。

    “嗯,该罚。”

    “怎么罚?”

    “罚我侍寝。”

    我按住他不安分在我领口游移的手,和他说,那你得听我的。

    他微一挑眉,真的乖乖放过了我,坐起身来,胸前的衣服不再熨帖,可他双手置于膝上,动作是那样规矩得让人挑不出错。

    我来了兴趣,食指挑起他的下巴,“从现在起,我没说可以,你就不能动。”

    他淡淡地“嗯”,我觉得爽快极了,跨坐在他腿面,略高于他一些,不容置喙地捧着他的下颌,让他抬头看向我,覆唇将他刚刚从我口中带走的空气夺回来。

    他的呼吸也开始乱了,喉结上下滚动,身上也带了本来就应该属于夏日的热,柔软的舌像受惊的兽,慌不择路地想要寻求我的庇护。我不满地松开他,看他黑眸蒙雾,摇着头说:

    “顾时夜,你不乖。”

    “不会再动了,请夫人继续。”他态度十分良好,再次坐直,一动不动,只有暗波涌动在他眼底。

    我拿起他的大手,搭在我的腰窝,他稳得没有在我的力气外多进一分。我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再不克制地在他颈上脸上烙下口中杨梅的印记。他紧闭双眼,腰上的手也慢慢收紧了,喉头的闷哼再也克制不住地回转在绿叶粉荷构造的空间里。

    我大方地给予他源源不断的养分,这浇得湖下的一枝新荷也开始快速生长。

    荷尖抵住我的身体,我阻隔了他生长,这让顾时夜很难过。

    “夫人,我...”

    “你不乖了,我的皇帝陛下。”白丝勾连本黏腻在一处的枝节,我和他的呼吸打在一起,这更让我皱眉,不悦地看向他。

    “我说过,你不许动,包括这里,也不许。”

    我动动身子,敲打那朵稚嫩的荷尖。

    “我好难过,夫人。”他颤抖着,沙哑的嗓音再不复往常的平静。

    “你是在怪我吗,四哥。”我收回手,不再赐他划动湖水的柔荑。

    “顾某不敢,只是...”

    “嗯?”

    “只是,”他突然将我拉进他的包围圈里,将一转身,席卷我的湖水再不是方才的润物无声。天上的光亮与炎热勘不破荷叶下方的世界,我的身边是无法向人诉说的狂风骤雨。

    “顾时夜,你耍赖!”

    “...只是夫人,我想求你给我一点怜悯。”

    颠倒间,我见到在岸上所见不到的光景。我看见叫不上名字的黄色的小虫啃食筋络杂错的叶底,我看到绵延到没有尽头的荷杆林透出密密麻麻的湿气,我看到水汪汪的娇嫩的荷花拥抱彼此,破开泥土与叶片,向上寻找自己的天地。

    墨蓝色的湖水展开,又不见了踪影。我随波逐流着,再不知东南西北,只有湖底的神灵辛勤地为我指引。

    我被完完全全浸泡在荷花生长的季节,我变成了一阵穿梭荷塘的热风,我是荷花的养分,我吃下荷花,杨梅汁和莲蓬芯被碾压成泥,埋在荷花的根茎里。

    这个盛夏,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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