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见他笑,打了个哆嗦。

    当今天子痴迷于求仙问道,对身为国师的谢君昭自然是极为看重的。老牌世家对此虽有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避其锋芒。

    曾经有一尚书大人在大殿之上怒斥谢君昭为妖道,迷惑君主,乱国根基,为此不惜撞柱明志。柱倒是撞了,受伤的却仅有尚书一人,国师安然无恙。甚至后面天子想要以以下犯上的名头株尚书九族,若不是国师拦下,怕是直接血溅当场。

    陆行虽然没什么才华,但好歹也是从世家浸染出来的人,自然不会被谢君昭如沐春风的表象所迷惑。

    当年的尚书虽然没被诛了九族,但全家被贬为庶人,流放边关。可这不是结束,反而成了世家噩梦的开始。流亡途中,尚书全族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拔了舌头,挖了心脏,吊死在了房梁之上。尸林悬立,无声无息,骇人听闻。

    在这之后,繁与国师有过节者,无不以各色奇状惨死,包括所谓的世家与新贵。

    可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在无法窥见的力量面前,人总是会趋利避害,以此来保全自己。哪怕是抛弃祖上荣膺,伏低做小。

    若不是如此,陆行也不会厌恶怪力乱神到这个地步。

    “你抖什么?我长得很恐怖吗?”谢君昭笑问道。

    “不。”陆行摇头,“国师玉树临风,俊朗非凡。”

    “那为什么她看见我就跑?”

    陆行心底怒骂谢君昭是个死疯子,同时痛恨着自己的倒霉。如果他一开始知道那个女的和国师有一腿,他一定绕着这条街走。可世上没有后悔药给他吃,陆行只能低头抿唇不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君昭从一开始也没指望他的回答。他知道这些世家怕自己,刚刚也不过是想给怀玉解个围,以此来英雄救美一下。如果乘此机会她能爱上自己,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次失败了也没关系。

    他与怀玉,来日方长。

    而在此之前,他必须解决一件事情。怀玉,绝不能因为他冒一点风险。

    想到这,谢君昭放下茶盏,笑意盈盈,“听闻陆太傅今日回京,不知谢某有没有机会去给太傅接风洗尘?”

    “你要去太傅府?”沉舟有些不可思议,“你去哪地方干什么?教训陆行?”

    “当然不是,我去那是为了帮我家那边的叔叔打探消息的。”怀玉顿了顿,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歪头看向沉舟,“唉,你见多识广,有没有听过徐将军这个人啊?”

    “徐将军?”

    怀玉点头。

    “据我所知,当朝姓徐的将领有三四位,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沉舟眉头微皱,见怀玉面露迟疑,她接着道:“你可知那位将军的姓名。”

    怀玉沉默。

    她出山时没考虑到搬家这些意外情况,以为凭着地址就能找到那位徐将军。王叔可能也是这么认为的,就忘了告知她姓名。

    “我只知道,那位徐将军七年前是在如今的太傅府居住的。”

    “七年前我才十岁,对这些实在没什么印象。”

    沉舟面露无奈。

    “没事,那我去一趟太傅府。这京城是呆不得了,那陆行一看就是个小心眼。今晚你好好休息,等天一亮,咱们就离京。”

    “可你历练……”

    “这你不用担心,我师父说了,安全为重。在性命面前,其他都不足挂齿。我师父还说了,历练的程度要随条件的变化而变化,修道之人不能太死板。”

    沉舟看了她一眼,默了默,“那你之前订了一周的房……”

    “这条件好,我想多落落脚,感受感受皇城的风土人情。”怀玉理直气壮,“感万物,自然是要切实感受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的。”

    沉舟:……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无语,怀玉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推门出去了。

    ……

    直万街位于皇城城南,街名有扶摇直上九万里之意,由开国皇帝亲赐。居住在这里的人无不是王公贵族,天子心腹。

    与城北的喧嚣不同,夜晚的直万街有些安静。

    跨过上河桥,将城中的热浪甩在身后,怀玉沿着直万街往里走,终于停在了某处。

    朦胧月色之下,狮子像威风凛凛,不怒自威。朱笔御赐的陆府牌匾高挂屋檐,两侧硕大的红灯笼与之交相辉映。

    怀玉皱了皱眉,直觉有些不舒服。门楣红得太过,反而有些发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上前敲门,街道空旷,似有回响,可等了许久也无人回应。想了又想,怀玉深吸一口气,“如有冒犯,请勿怪罪。”

    话音刚落,她就一脚踹开了沉重的房门,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怀玉脸色微白。

    地上摆满了手,断手指尖统一朝往,僵直地指向门口。粘稠的血液在院中缓缓流淌,许多尸体堆叠在墙角,环在四周的走廊上红布高悬,死尸林立。

    红得整齐,红得刺目,红得诡异。

    一时之间,怀玉觉得呼吸都很困难。

    “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她小声嘀咕着,踮着脚往前走,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断手,到尸林时已经汗流浃背。

    “嘀嗒……”

    “嘀嗒……”

    血水滴滴,怀玉找了一具身材纤细的倒霉姑娘,将她从廊檐上抱了下来。

    许是死前的景象太过骇人,她的一双杏眼大大地睁着,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恐。又面色极其扭曲,死前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怀玉将她的袖子往上拉,手果然没了。断口平整,应该是被锋利的刀一下子切了下来。除了断手之外,身上没有什么明显外伤。

    怀玉眉头紧皱,断手应该是不至于要人性命的。

    “冒犯了。”

    怀玉又说了句,伸手从她的头部往下摸。到胸口时,薄薄的衣物小范围地往下凹陷。她微微掀开那倒霉姑娘的衣服,胸口皮肤仍在,看起来也没有任何致命伤口。可手指往那轻轻一按,就会有一个小小地坑洼,就像是身体里面缺了什么东西。

    无奈地叹口气,她又想道句冒犯,身后的异动打乱了她的思绪节奏。

    凌乱的脚步声在满院的寂静中扰得人心慌,怀玉回头,谢君昭步履蹒跚,蓝色锦衣沁了不知多少鲜血,手上的晏清剑摇摇欲坠。

    “阿怀……”

    许是见了熟人,谢君昭迷茫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清醒,可很快又恢复了茫然。

    剑尖滴血,他跌跌撞撞地向她奔来,乌发飞扬,白面昳丽,一双桃花眼微微发红。似地狱爬出的恶鬼,也似妄图取人精元的艳妖。

    在谢君昭无力倒下时,怀玉伸手接住了他。晏清剑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阿怀……你又来救我了……”

    怀玉微微怔愣。

    又?为什么是又呢?她不记得自己曾救过谢君昭,更甚至她与谢君昭并不熟悉,迄今为止也没见过几面。这个又从何而来?

    可谢君昭已经昏了过去,没办法给她答案。如今更令她心慌的是,她不知道谢君昭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怀玉微微咬牙,决定先带着他离开这里,然后报官。

    谢君昭如今的状态很不好,不管怎么说,怀玉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这里。而且,她不认为谢君昭是这满院悲魂的罪魁祸首。

    昆仑山,修清远道。

    清心明净,乃可致远。

    这种凶残近乎不近人情的作案手法,完全违背了清远道的道义初衷。如果真的是谢君昭做的,那他怕是早就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了。

    好在怀玉常年帮王叔做农活,背一个高瘦的成年男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难事。可走了还没几步,她就听见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和玉石破碎之声。

    看来是走不了了。

    怀玉有些心累,直觉告诉她,接下来她会面临一个大麻烦。可门口挡着的陆行也宣告了逃脱无望,更遑论她背上还有一个很像凶手的谢君昭。

    白玉之下,满地的红成了陆行这一生都忘不了的场景。那些红,来自疼他爱他的父亲母亲,来自笑他纵他的兄长姐嫂。

    可如今,都没了。

    他的家碎了,他好不容易寻来当作送给父亲礼物的流玉山也碎了。

    什么都碎了,什么都没了。

    他明白,他成了孤身一人。

    陆行愣愣地看着满地狼藉,痛到极致连哭都哭不出来。整个人就像处在一片荒原之中,白雾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可是,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不能看不清。

    陆行抬头,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不断地说着,毫无章法地向怀玉扑来。

    怀玉背着谢君昭,没办法用手擒住陆行,只能努力躲闪。待寻到一块较为干净的地方时,扔下谢君昭,然后用手按住了陆行。

    “陆行,你冷静点。”陆行不断挣扎,怀玉用了些力气,“陆行,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这事真的不是我们做的,凶手另有其人。你仔细想想,凶手将场景布置的这么隆重,那一定是早有准备的,不会像我们这样傻乎乎地留在命案现场。”

    “场景隆重?”陆行大笑,他的笑容越来越大,双目猩红似要渗血,“这场景,是我布置的啊!我父亲今日归家,我母亲为他接风洗尘,自然是要隆重的啊。”陆行又笑了几声,“如今,却成了我家人的葬礼。我亲手布置的红帘,成了我家人的索命绳。”

    “你说跟你们没有关系。可我今日刚被谢君昭发现与你有了冲突,我的亲人就命丧黄泉。那些手……如果你恨我扬了你的脏东西,那你为什么不来剁我的手?!”陆行嗓音沙哑,他面色阴冷地看向怀玉,隐有疯态,“这不是第一次了……凡跟国师有过节的都没有好下场,这不是第一次了。曾经的尚书府,如今我陆家。可是,扬你东西的是我,是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杀我?!关我父母何事?!关我兄弟姐妹何事?!”

    陆行哭了。

    对啊,关他们什么事呢?

    若不是他张扬跋扈惹上不该惹的人,他的亲人就不会死。

    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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