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无风也无声,停车场内不够亮堂的灯光艰难地穿过车窗透了一点进来,细微的浮尘流转在两人的目光之间。

    陆时野的眼神温暖而哀伤,藏着宁檐月读不懂的东西,她眼神微微一颤,垂下眼眸缓缓错开视线。

    这人的眼神好奇怪,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她不记得他……陆时野眸色一暗,随即又自嘲般地轻声叹了一口气,比柳絮还轻。

    也是,以前他从没有好好跟她说过话,她怎么会记得呢?

    人有三急,陈昌在座椅上憋得快没命了,却又不敢冒然出声打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只能暗暗抖腿以做缓解。

    宁檐月感知到前座传来的细微抖动,她抬手在陈昌的肩膀上一点,说道:“你先带着这群人离开,日后若有需要我会找你。”

    陈昌如蒙大赦:“是,女——大神,我一定随叫随到。”

    后面的一群人立马不装晕了,蜂拥似的跳下车,跟着陈昌连滚带爬地跑了。

    车内再度恢复安静。

    两人仿佛在进行一场名为“谁先开口谁就输”的比赛,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宁檐月是性子使然,毕竟她也只是有点猜测,不会冒然询问。

    陆时野是想说的太多,却又难以诉之于口。

    名为尴尬的气氛在两人周围肆意蔓延。

    最终还是陆时野败下阵来,他下车为宁檐月打开车门,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记得是你救了我。”

    “或许这位救命恩人能够赏脸让我报答一下救命之恩?”他伸出手,是邀请,也是搀扶。

    宁檐月看着这只白皙修长的手心想道:他倒是不怕她。

    红绳显眼,闯入视线,嘴边拒绝的话便变成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要确认——”

    “叨扰了。”她没有搭上他的手。

    陆时野自然地收回了手,蜷起五指垂落身侧,藏住了他不想让她知晓的落寞。

    宁檐月跟着陆时野回到他家里时,窗外正好下起了雨,雨丝由小及大,很快笼罩整个人间,绚烂光影都被晕成了模糊的色块。

    “随意坐。”陆时野走到厨房区打开冰箱问道:“有什么想喝的吗?”

    宁檐月摇摇头:“不必。”

    陆时野还是倒了杯牛奶给她热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先去洗个澡。”

    出车祸时流血太多,衣领已经被血染透。

    “嗯。”宁檐月没有任何意见。

    “那你稍稍等我一会儿。”

    在他离开去洗漱时,宁檐月看向了台面上的刀架,她走过去,拿了一把细长的水果刀。

    这个长度,应该足够。

    陆时野收拾好出来时,桌上的牛奶还是没有动过,宁檐月正站在窗边看雨,似有所思。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几乎要和窗外的雨雾融为一体,像一幅凄婉又静美的画,而巨大的落地窗就是困住她的相框。

    可陆时野知道,困住她的,不是落地窗,而是千年前那场大火吞噬掉的两千条生命。

    她背着这沉重的东□□自走了一千多年……

    陆时野呼吸一滞。

    他的心脏不可抑制地剧痛起来,像是锋利的锯齿来回拉扯,鲜血淋漓。

    窗外的那场潮湿伴有冷意,陆时野拿了一件外套给宁檐月披上:“春夜里多雨,别着凉了。”

    宁檐月对上陆时野的目光,略一怔愣,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这人看她时总是露出一副她看不透的神情,就好像是在难过,可是他们素不相识,他在难过什么?

    “你说你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宁檐月抬眸问道:“什么事都可以吗?”

    陆时野没想到她会主动挑起话头,内心暗自欣喜,眉眼柔成一片:“嗯,什么事都可以。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宁檐月拿出水果刀递到陆时野的身前,神情依旧淡然如水。

    “杀了我。”

    她的声音轻浅如春风,却带着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凉薄,落入陆时野的耳中就好似春日里惊醒蜇虫的闷雷,在他心上炸开重响。

    陆时野浅淡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你说,什么?”

    “杀了我。”宁檐月平静地重复道。

    陆时野僵在原地,过了好久才找回理智和声音:“我拒绝。”

    “你刚才承诺我什么事都可以。”

    “唯独这件事不行。”

    宁檐月:“……”早知道不问了。

    “得罪了。”她控制住陆时野的双手拿起水果刀朝向自己。

    “你要做什么!”陆时野惊恐,用尽全力挣脱却毫无用处,刀刃一点一点地朝着宁檐月的心脏靠近,他怒声大喊,甚至破了音:“快停下!住手!!!”

    刀刃越来越近——

    最终没入了宁檐月的心脏。

    “不要!!!”陆时野双目赤红,喊得撕心裂肺。

    一道令人心惊的闷声响过,血液在她的白纱上绽放开。

    宁檐月嘴角溢出鲜血,痛感如潮水般袭来,将她吞没,她艰难地呼吸着。

    心里却想着:会结束吗?

    鲜血不断涌出,她痛得倒在地上,没办法再继续维持控制陆时野的禁锢。

    咣当——

    手中水果刀落地,溅开一地血珠。

    陆时野疯了一般地抱住宁檐月:“檐月,檐月……”

    宁檐月已经痛得听不清陆时野在说什么,只是在完全昏迷之前,脑海中隐隐约约地闪过一个念头:这刀刃穿心之痛和千年前那场大火灼烧之痛,竟分不出高下。

    一夜暴雨过后,天空澄澈如洗,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给世界重新描绘上明亮的色彩。

    窗上还稀稀拉拉地挂着雨滴,天光却兀自跳过了它们从一丝窗缝中穿过,跳到了宁檐月的眼皮上。

    她动了动眼皮,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简约风格的纯白色调,略有些眼熟——

    ——她还在陆时野的家里。

    她将手搭在胸口上,轻而缓地长吸了一口气,痛楚已经消失,伤口也愈合了。

    没有结束。

    她望着天花板发呆,谈不上有多失望,毕竟找了这多年,她多少都有些死心了。

    但说不失望也是假的,毕竟这红绳是千余年来唯一出现过的指引,她跟着这指引找到了陆时野,期盼过陆时野就是终结之人。

    现在看来,他不是。

    那她就没必要留在这里了。

    宁檐月坐起身,发现陆时野守在床头,另一只手被陆时野握在手里。

    她动作一凝。

    他一直在守着她么?为什么?

    陆时野惊醒,惊慌地搜寻宁檐月的身影,等眼里的朦胧退去,看清了宁檐月完好无损才放下心:“醒了,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吃的。”

    “……”宁檐月嗫嚅了好一会儿,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她想起昨晚她强迫陆时野杀她,他那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她认为他特定是恨死她了,怎么现在跟个没事人一样?

    难道刺激太大,忘记了?

    陆时野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拿起自己的衣服往外走:“热水已经放好了,换洗的衣服也放在了里面,牙刷毛巾都是新的,你先去洗漱一下,我去给你做吃的。”

    哎——

    宁檐月几度想要喊住陆时野,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他叫什么,于是作罢。

    凝固的血痂被热水冲落,宁檐月一身清爽地走了出来。

    很奇怪,这衣服尺寸竟然正正合适。

    陆时野做了一桌营养丰盛的早餐,宁檐月看不出名堂,只知道他做的卖相挺好。

    “我其实——”用不着吃东西。

    这话在宁檐月看见陆时野眼下的黑眼圈后,又被她咽了回去。

    没心没肺过了千余年的宁檐月竟然破天荒地生出了愧疚感。

    “什么?”

    “没事。”

    宁檐月尝到了久违的烟火气,热意隐晦地爬上眼眶,又被她赶了回去。

    “谢谢。还有,对不起。”她为昨夜的事道歉。

    陆时野其实很气,但一想到她是怎么走过这千余年的,气又没了,他扯出个笑容:“没关系。”

    宁檐月站起身:“那么,我该走了。谢谢你的招待。”

    陆时野一愣:“你要去哪?”

    “不知道。四处走。”

    “那你,不能留下来吗?”陆时野挽留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完全可以待在这里。”

    宁檐月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她还在找神树说的终结之人。

    可他就在她的眼前,他却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

    ——他舍不得杀她,也舍不得她游离人群之外,一个人孤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而且昨晚她也亲自试过了,在他以为他又要失去她的时候,他发现她还有呼吸,伤口也在愈合。

    他明明是神树定下的那个人,却没有成功。

    他又欣喜又疑惑。

    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是他根本就不是那个人,是神树骗了他?

    不管怎么样,他好不容易作为他本身遇见了她,那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独自离开。

    “宁檐月。”

    宁檐月离开的脚步停在原地,双目染上冷色。

    “你果然认识我。”她缓缓转过身,看向陆时野:“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保留着千年前的记忆,但——”

    她抬手招来一物:“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檐屋村的谁吗?”

    周遭冷意骤现,有如实质蔓延,在陆时野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而他的喉咙,正对着昨夜的那把水果刀。

    陆时野面不改色道:“我不是檐屋村的人。”

    他迎上宁檐月的目光,嘴角勾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当天星兰盛开之时,我会来见你。”作为我来见你。

    “神树予你永生,也予你终结。”他闭上眼深许,再睁开,有些认命道:“宁檐月,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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