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京大外院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气氛之中。

    学院公众号发出讣告。上一任外院院长因长期患病不治,于昨日不幸去世。

    外院师生全体哀悼。

    李笙今天的早八是院长的高英课,她不敢疏忽,很早就到了教室。

    阶梯教室内,孙院长眼含热泪,一桩桩地向学生们讲述蒲院长在任时,一心扑在外院学科建设的事迹。

    台下的学生大多入学两年半,未曾见过众老师口中德高望重的蒲院长。此刻却因同为京大外院人,而难免不为其离世感到惋惜伤痛。

    高英课向来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四个小时下来李笙饿得有些发晕。所以每次周一上午的课结束,她都要奖励自己去北苑食堂打一份糖醋肉。

    今天也不例外。李笙从靠后的角落里起身,打算从后门离开教室,却突然被孙院长叫住。

    “李笙,你来一下。”

    坐在前排的林琪听见院长叫住李笙,突然收敛了和旁人打闹的笑脸。她心里悄悄揣度着原因,手上的动作也逐渐放缓。

    “老师,有什么事吗。”李笙疑惑道。

    “我听你们陈老师说,你保研意向不明确,甚至想放弃保研名额……这个,学习生活上有什么难处可以跟老师说说吗?”

    院长很喜欢李笙这个学生,大一的时候她在学院办公室给自己做助理工作,行事低调又勤勤恳恳,从没出过差错。偏远小镇的学生,或多或少会因为蹩脚的英文口语而羞于开口,李笙却从来没有。

    她的骨子里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有如苔藓一般顽强的生命力。

    像是料到了院长的话,李笙微垂着头,泛青的眼底尽显疲惫。

    “谢谢老师关心,我没有什么困难,放弃保研是我权衡利弊之后做的决定,毕竟,就业对我而言更加实际。”

    “你成绩好,继续深造未尝不是一条好路?距离保研名额出来还有一段时间,你再好好想想。”

    “我会的,谢谢老师。”沉默了两秒,李笙还是应了声。随后她拉紧书包,和院长告别后转身离开教室。

    教室另一角,林琪偷听着两人的对话,心底忍不住冒出一股窃喜的情绪。

    她和李笙是室友,三年基本没说过话的那种。她瞧不起李笙的穷酸,更讨厌她一贯的沉默。大学三年李笙从未停止过打工,成绩却始终名列前茅。虽然不爱说话,但在学院里却是大家默默关注的焦点。

    这一切都让林琪看不惯。

    再加上她最近受到父母催促,饱受考研压力折磨。而李笙放弃保研名额的消息,却极有可能会让踩在保研边缘线上的她成为那个捡漏的人,这让她怎么能不激动。

    军区大院内。

    粱家别墅外站满了人,一位衣着黑色丝绸长裙的女士面容憔悴,秀气清冷的眉眼被疲倦和空洞填满。

    蒲苓强撑着,把粱晋拉到一边。

    “小姨这次把你外公接去国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说到这里,女人声音开始哽咽,她上前抱住粱晋。

    “小晋,照顾好自己。你妈走之前还在说,让我们不要勉强你……公司的经营我交给陈康叔叔了,你不用担心。”

    粱晋眼圈发红,深邃的眉眼往下压,整个人放空一般。

    “我姐姐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个人……”说到这里,蒲苓泣不成声,情绪再度陷入崩溃。

    从在国外接到蒲茸不行的消息后,她立马放下手里所有工作火速回国。回程的飞机上她魂不守舍,脑子一直嗡嗡的。

    对于蒲苓来说,蒲茸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她善良,开朗,能理解一切陌生的事物,对世界永远充满好奇心。

    没有姐姐的鼓励,她便不敢忤逆父亲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也就不会成为闻名国际的策展人。

    粱晋闭眼。

    粱永毅站在一旁不吭声,见助理打包好了蒲茸的一些物件,便礼貌地和车内的老人家道别。

    一行人离开,别墅外恢复平静。

    粱晋转身回房间拿起手提包,准备抬脚往外走,被梁永毅叫住。

    “你还要吊儿郎当到什么时候。你妈走了,你也该收收心了。男人三十岁还一事无成,你想将来活在悔恨中吗!”

    悔恨?

    他是有很多悔恨。

    如果可以重来,他宁愿自己无法来到这个世界上,以此换取母亲的另一种人生,不会被这样的婚姻束缚一辈子的人生。

    没有犹豫的,粱晋开车扬长而去。

    勤工俭学报亭处。

    李笙戴着耳机听着专八听力,复读机里的磁带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夏日的燥热藏在不绝的蝉鸣声中。

    磁带里的男声已经读完了lecture,李笙手里的笔却丝毫未动。

    她想着自己仅剩的八千存款,脑子里回荡着院长说的话。

    手机突突地响,李笙回过神来。

    来电人是李熠,她的亲弟弟。

    李笙挂断,她向来不喜欢和他们有语言上的直接交流,更不必有对话交谈。

    “打字”

    她编辑好短信发送给对方。

    还没两秒,手机又再度响起。对方显然不愿将就她的要求,也几乎没什么耐心。

    李笙有些头疼,她按耐住自己的排斥情绪,接通了电话。

    “姐,爸住院了,要马上做手术。你快打钱来,医院等着我们交钱手术呢!”那边闹哄哄的,电流声中李笙勉强听清了他的话。

    “是吗,什么手术。”

    毫不留情的质疑有些惹恼了对方,他的音量又拔高了几度。

    “帮李岱家修房子,爸摔下来了。结果拖着没处理,现在伤口感染,胳膊腿儿都动不了了。总之你别问了,快打钱吧!”李熠赶忙解释道。

    “什么伤口,为什么摔下来之后不处理?”

    李笙还是难以完全相信对方的话。毕竟自己的弟弟是个整日在镇上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他的话没什么可信度。如果真是这么紧急的事,那个什么都赖着她的母亲,怎么可能等到现在才找她要钱。

    对方也被问住了,在电话那头发出了烦躁的咒骂声。

    接着电话就被递给了王珍容。

    李笙只隐约听到一句“你来跟她说”,弟弟招呼母亲来向她解释。

    “姑娘,你爸住院了,家里没多余的钱了。你可给快打点,我让你弟去交上!”王珍容扯着嗓子对着电话喊道,佯装着急的语气。

    李笙抿住双唇,下意识地掐自己的拇指。

    高考结束后,她有一百种理由可以和这个家一刀两断。可一旦想到那年王珍容在她的哀求下,没有剥夺她继续读书的机会,这件事就成了她唯一心软的理由。

    就如此刻一样。父亲生病急需用钱,即便她不愿意过问任何,但还是没有办法彻底置之不理。

    李笙努力屏住呼吸,沉默了两秒后,她淡淡地回复道。

    “知道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她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也断了。

    她彻底清醒了。继续躲在学校的象牙塔里的生活,不是她这种人该过的。

    李笙低头,在手机上输入8000的数字,点击了转账。

    没几秒就进了新短信,提示余额只剩652.31。

    过了半晌,她戴好耳机,重新按动复读机的播放键。

    周三傍晚,李笙结束了英语辅导,从教育机构走出来。

    此刻京市上空溢满了粉蓝色晚霞,晚风中还带着夏日的余热,让人心情也随之柔软。

    她打算去转角的小吃店吃一碗广西特色的螺狮粉。这种粉最近在京市特别热门,她还没尝过,据说很便宜。

    李笙慢步走着,听着耳边的车流和喧嚣声。每次打工结束,她都像是重新找回了安全感。

    能继续留在这个城市,远离那个家的安全感。

    包里的手机振动了两次,李笙打开看见许久不用的□□弹出新消息。

    代山:【李笙,不知道会不会打扰你学习。是这样的,我阿奶新做了鲜花饼,你以前不是最爱吃吗?前两年每年都做了你的份,但一直等到过年都没见你回来。我猜你已经很久没吃过了吧?所以我想你能不能把你们学校的地址发给我,我给你寄几份,你也请同学们尝尝】

    李笙关上手机,又再度打开,打算谢谢他的好意。

    发消息的人是李岱,她从小学开始的同桌。初三那一年他因为成绩差,索性直接辍学了。再之后李笙一心读书,春夏秋冬都待在学校。纵使在一个镇上,俩人见面的机会也渐渐变少了。

    LS:【谢谢你,也帮我谢谢阿奶。但是寄过来挺麻烦的,天气热路上也容易坏。还是你们家留着吃吧】

    回复之后,李笙却突然停住脚。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她甚至不愿意去反问自己。

    LS:【而且你家最近修新房,应该很忙吧,跑一趟去寄快递还挺麻烦的】

    李笙的眼睛盯着碎掉的手机屏幕。过了几秒,对方还没有回复。

    她抿了抿嘴,呼出一口气。

    以往王珍容找她要钱都是直截了当,根本不会花费心思骗她,况且这也没什么好骗的。

    她抬脚往前。

    口袋里的手机再度发出响动。

    代山:【咱俩这关系有啥麻烦不麻烦的,反正我每周都要去快递站拿货】

    消息继续弹出,手机的振动隔着裤子的面料带来不适的异物感。

    代山:【修新房?我家连装修店面的钱都凑不齐,哪里有钱修新房】

    李笙就那样愣在原地。

    下班高峰期的车辆拥挤不堪,各色人群穿梭在大街小巷。这个城市是年轻人口最多的城市,新兴产业发展迅猛,每天都活力四射。

    大概只有在那些口袋没钱的人眼里,它才是死气沉沉的。

    世界的希望存在于年轻人身上,而像她这样的年轻人,身上的希望在哪呢。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李笙拨通了王珍容的电话。

    还未等对方开口,李笙极其冰冷的声音响起:“钱拿去干什么了。”

    王珍容显然没料到她上来就问这个问题,有点磕磕巴巴地回答道:“给你爸交手术费了。”

    “钱拿去干什么了。”

    李笙的声线向来干脆,此刻更是不带一丝情绪。但越是冷静,话语中的震慑力越足。

    “你弟谈了女朋友,俩人打算去县里开店。”王珍容心里发虚,嘴上仍然是理直气壮的。

    “你当姐姐的,支持一下弟弟,天经地义的事情嘛。”说到后面她的音量甚至抬高了几度,又回到了以往每次要钱的状态。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带一丝愧疚的语气。

    李笙从母亲身上唯一学到的,大概就是对于充满骄傲的吸血者而言,无耻也是一种生存技能。

    她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穿到发黄的白鞋。鞋尖已经裂开两次了,每次她都会用胶水重新粘上。

    刚才不小心撞在了台阶上,又微微往外翻了一些。

    就像她不断努力维持裂缝的人生。

    每次觉得自己可以逃离那个偏远小镇的时候,都会被拉回那间闷热的阁楼里,重重地摔在堆着稻谷的木板上。

    全家人联合起来骗她的钱,甚至想让她当李熠的垫脚石。

    李笙手中出了薄汗,她紧紧攥着手机,几乎是从齿缝中发出声音:“以后,不要再联系我。”她停顿了两秒,“我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

    不顾王珍容在话筒另一端的叫喊,李笙飞速地挂掉电话,然后关机。

    她要逃离那个深渊。

    果断坚决的。

    不知不觉中李笙已经走到路口那家小吃店附近,老板的儿子坐在小塑料板凳上写作业,书本就放在更高的凳子上,凳子边缘夹着白色的小台灯。

    她想起自己小学六年级的那年,王珍容和李利兵在镇上开着一家菜油店,赚了不少钱。手上有闲钱之后,俩人就爱上了打牌,所以老是把李笙和李熠留在店里看店。

    李笙常常会抬来一根高凳,借着日光坐在店门口写作业。如果有人来打油,她就踩在凳子上踮起脚,用小漏斗往客人带来的的瓶子里倒油。

    李熠很调皮,常常和镇上的同龄男孩一起玩得不见人影。

    直到有一次,李熠伙同几个男生打架,被打的几个小男孩为了报复他,就偷偷跑到他家油店,趁李笙不注意的时候往油缸里倒泥巴。

    客人打了油,回家一看不对劲,就跑到店里来闹。

    王珍容不愿意赔钱,就开始胡搅蛮缠,骂骂咧咧地指责是客人自己弄脏了油。芝麻大点的小镇,最好的生活调剂品就是鸡毛蒜皮的八卦,不一会儿店面周围就围满了人。

    情急之下,客人直接冲向油缸,揭开一看,里面全是泥巴块。

    嘴碎的人在那里啧啧撇嘴,叫着让他们赔钱。眼红王珍容两口子赚钱的邻居也跟着附和,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

    王珍容面子上挂不住,满脸憋得通红。眼看赔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她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于是气急败坏地把李笙拉过来,不由分说地就把裤子脱了,按在凳子上打她。

    小孩就得打,这是那一代家长的教育观。

    所以即使当时李笙哭闹着,围观的人仍然不急不慢地在一旁笑着看热闹。只有少数几个人对于小姑娘被当众打屁股有些看不惯,站出来叫停。

    李笙哭得没有力气,也挣脱不开,眼看屁股被打得泛红一片。

    突然有个怕事的小孩开口,说是李熠先打了人,别人才会往里面倒泥巴。李熠见状手足无措,指着小孩一顿骂,死不认账。

    王珍容听见这话就急了,手上的动作也终于停下。

    她可以接受当众打女儿泄愤,但却不能忍受自己的宝贝儿子被卷入这场争吵中,更不允许有人把责任推到他身上。

    最后这场闹剧就这样草草了事,但却永远的留在了李笙的记忆里。

    羞怯的,气愤的。

    崩溃大哭,难以抑制情绪的时刻。

    很不幸的,她的童年由这些时刻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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